李秘沒想到登門拜訪還遭遇如此麻煩,聽得這小廝說還可以用詩詞來自薦,李秘倒也想再努力一把。
前番也說過,李秘對古詩詞並沒有太深刻的研究,能背下來的大多是讀書時候接觸過的爛大街唐詩宋詞,在明朝根本就用不上。
早先那首“厚顏無恥”地用了鑑湖女俠的豪邁之作,心中已經有些羞愧,此時也不敢再寫一遍,思來想去,能記住的也只有這麼一首,便用毛筆小心翼翼地寫了下來。
“搴幃拜母河梁去,白髮愁看淚眼枯。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
這是清代詩人黃景仁的一首《別老母》,說的是自己要外出河梁謀生,向老母親辭別,看着白髮蒼蒼的老母親不住流淚,風雪之夜不能孝敬老母親,養子也無用,倒不如沒有。
這是李秘剛出來工作的時候,連過年都沒法子回家,心情抑鬱,便在社交軟件上發表心情,一個朋友給他的留言,當初看着這首詩,李秘還傷心了好久,所以記憶非常的深刻。
此時也是沒甚麼拿得出手的詩詞,腦子裡便涌出這一首來,誰知道寫到一半,想起過往的回憶,李秘也是情緒上頭,到了最後,眼眶都溼潤起來。
按說好歹是登門求教,多少要寫些應景的,亦或者拿出自己最有才氣的,可李秘能想起的便只有這麼一首,也只能將就了。
寫完之後,李秘心情也有些沉重,輕輕擱筆,正打算讓那小廝拿了進去,扭頭看時,卻見得小廝和老門子都低頭不語,一名老儒士卻是站在了自己後頭。
李秘轉身來看,便見得這清瘦矮小的黑臉老人,雖然鬚髮花白,但雙眸之中凝聚睿智與滄桑,此時鬍鬚輕輕顫抖,老淚卻是在眼眶中打轉!
李秘雖然沒有見過王世貞,但這老人渾身浩氣,想來也該知道便是王世貞本人。
再者,王世貞對待寒門士子都如此愛護,頗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豪氣,又怎可忘記簡定雍這樣的學生?
想來他也是想起了這個學生來,便追到了門外來,而且虎父犬子,李秘雖然沒見過王世貞,卻見過王士肅,從眉眼面貌來判斷,此人便該是王世貞無疑的了。
王世貞顯得很激動,朝李秘道:“這首詩是你所作?”
李秘苦笑着搖了搖頭,老實坦白道:“某隻是區區捕快,哪裡寫得出這樣的詩來,不過是抄人家的罷了。”
王世貞顯得有些失望,但又似乎有些欣賞李秘的直白和坦率,朝他點了點頭,而後又問道。
“寫這詩的姓甚名誰,是何許人也,眼下又在何處?”
李秘同樣搖了搖頭,這首詩給了他很大的觸動,但他對詩人黃景仁卻是不太瞭解,而且黃景仁是清朝詩人,眼下更不可能見到,便朝王世貞道。
“此人是誰都見不到了……”
李秘的意思是黃景仁還未出生,自然見不到,而王世貞卻認爲此人可能已經死了,所以李秘纔不願提及,此時也有些惋惜道:“天妒英才啊……”
雖然李秘的毛筆字寫得很難看,但王世貞還是指着那首詩,朝李秘道:“這首詩作可否送予老夫?”
李秘自是點了點頭:“在下字跡潦草,也拿不出手,少司馬若是不嫌棄,儘管拿去便是。”
這明朝官場也有不少尊稱,比如禮部尚書被尊稱爲大宗伯,禮部侍郎則是少宗伯,刑部尚書乃是大司寇,戶部尚書便是大司徒,而兵部尚書是大司馬,王世貞如今是兵部侍郎,自然便是少司馬了。
當然了,早先鄭多福也透露過,王世貞準備要升遷爲刑部尚書,也就是大司寇了。
王世貞將那詩作摺疊起來,好生收納,這才朝李秘問道:“你便是蘇州府吳縣總捕李秘?”
“是,冒昧拜訪,唐突了少司馬,實是不安……”
李秘也知道,王世貞肯定是看過了簡定雍的信,這才追出來的,此時也沒甚麼好隱瞞。
王世貞點了點頭,朝李秘道:“簡定雍在信上說,你與犬子有些過節,今日是來尋仇,還是來和解?”
李秘也沒想到王世貞的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估摸着他對士子文人很是賞識,可仍舊與尋常官吏一般,對胥吏捕快之流並無好感。
加上李秘雖然坦誠,但抄別個的詩來充數,可不是甚麼值得可敬的行爲。
李秘也知道,這些個文人都是衛道士,甚麼經世大儒終究是要落在封建社會思想窠臼裡頭,到底是有着侷限性的,眼下也不必跟他客氣。
“少司馬所言差矣,在下今日前來,既不是爲了尋仇,也不是爲了和解,甚至不是來找貴公子的,而是尋少司馬幫忙來了。”
王世貞也沒想到李秘如此直白,當下便皺了眉頭,朝李秘道:“你我素無往來,更沒交情,你還與我兒交惡,本官爲何要幫你?”
李秘呵了一聲,有些無賴地說道:“在黃綾驛之時,我救過你兒子一命,他耍賴不還人情,子債父償,在下只能着落到少司馬這廂來了。”
“你救過士肅一命?他可從未提起……”
李秘也有些氣惱起來:“知子莫若父,令郎是何等倨傲之人,難道少司馬不知?似他這般高張,又豈會承認被我這小小捕快所救,既然你們父子都是賴賬不還的角兒,今日便當我沒來過罷了!”
李秘丟下這句話,便作勢要走,王世貞也是臉色難看起來,似他這樣的大儒,最重名聲,若真讓李秘四處宣揚,說他父子知恩不報,那可就是他的人生污點了!
“你且慢走,事情還未搞清楚,又豈能一走了之,你且在這裡等等,我回去問問那逆子再說!”
李秘也惱了,朝王世貞道:“你分明不信我,又何必再問,回頭王公子死不承認,你是信你兒子,還是信我?”
李秘如此一說,王世貞也啞口無言,只得嘆氣道:“這件事本官終究會調查清楚,你且說說,你想讓我幫你做甚麼?”
李秘聽得此言,也拿捏到了王世貞的軟肋,可李秘終究是擔心他出工不出力,此時便朝王世貞道。
“你仍舊不信我,便是我說了出來,你敷衍了事,又豈能把事情做成,與其這般,倒不如不說罷了!”
李秘完畢,轉身又要走,王世貞這次果真是急了,拉着李秘道:“你不能走,這事兒你且說出來,本官若能辦到,絕不皺眉,可不敢到處亂說話!”
李秘這才停下,朝王世貞道:“你們父子都是不爽利的,跟你們打交道也是累人,你得空便問問你那寶貝兒子,若算我不是,回頭便找我清算便是,若還念這個救命的恩情,便幫我引薦一個人。”
“引薦一個人?你若想捐官買吏,算是找錯人了,我王世貞半世清明,從來不做這等勾當!”
李秘哼了一聲道:“我自顧好好做我的捕快,當個勞什子捐官,城東耶穌會的泰西儒士是我朋友,今番準備了賀禮,打算進京,想找些門路,少司馬若有相熟的,從中牽線搭橋一下便好,也不需你多說好話,能不能成事,都算你父子還了這人情罷了。”
“泰西儒士?利瑪竇?”王世貞乃是南京城中的大儒,自然是聽說過利瑪竇的,這些西學他也是偷偷了解過,只是礙於官身,並沒有與利瑪竇接觸過。
他也沒想到,李秘這麼個小捕快,竟然與利瑪竇是朋友,搞了半天,對他這個南京刑部侍郎也沒個客氣,竟不是爲了自己,若是爲了一個紅毛鬼意大里亞!
念及此處,王世貞對李秘也有些緩和,朝李秘道:“既不是爲了一己之私,老夫便幫你一回,明日王紹傳王大人來我府上小聚,你便與利瑪竇一併過來坐坐吧。”
李秘對蘇州府倒是熟悉,可南京城裡都是養老的大官人,他也不認得甚麼王大人李大人,雖然明知道王世貞不會敷衍了事,但他還是刺激了一下王世貞。
“李某隻是小小捕快,也不認得甚麼王紹傳李紹傳,只要能幫助泰西儒士引着入京也便好了。”
王世貞也是被李秘氣得不行,這王紹傳名喚王弘誨,字紹傳,號忠銘,眼下是南京吏部右侍郎,與他王世貞一般,都是文壇巨擘,這王弘誨在嘉靖朝之時,曾義挺海瑞,嘲諷張居正,可是個鐵骨錚錚的人物,而且與王世貞一般,有着不少傳世之作。
聽得李秘言語不敬,王世貞也是氣惱得不行,反倒是笑了,朝李秘道:“說的甚麼渾話,明日帶着利瑪竇過來便知,何必無禮多嘴!”
李秘聽得如此,也就放心了,朝王世貞拱手道:“既是如此,便先謝過少司馬,李某這便走了,不敢叨擾,少司馬可記得跟令郎求證一番,省得我做了欺世盜名的行騙之徒。”
李秘說完,也懶得再理會王世貞,出了這門房來,心裡卻難免嘆息,雖然他得到了袁可立項穆乃至於姜太一的賞識,但看來並非所有人都能接受他李秘。
袁可立之所以接受李秘,是因爲李秘探案方面的才華,項穆接納李秘,則是因爲李秘知道很多有趣的新鮮事物,能帶來好玩的創意,姜太一喜歡李秘,是因爲李秘與他一樣,都喜歡研究那些“學術性”書籍。
但王世貞這樣的正經文人,李秘果然還是沒法相處,這也讓李秘越發清楚自己的定位。
心中如此想着,李秘便往府衙方向回去,到了半路,卻又讓人給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