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熊廷弼找到自己,讓她這個家主去看現場之時,康老太君也有些慌了。
雖然相較於康純俠,她並不是很喜歡沉悶的康純昀,但到底還是自家孫兒,聽說康純昀死了,她也是悲憤難忍,當看到康純昀那悲慘之極的死狀,她也是再難控制得住。
她對這個祖宅實在太過熟悉,而且她長年練武,又不是七老八十,領着熊廷弼,不消一會兒功夫,便循着李秘和索長生的足跡,來到了康宗濟這廂來。
她便站在門口外頭,聽着自家長子坦誠自己心中的一切罪惡,她感覺天都陰沉了下來,整個老宅彷彿突然失去了所有的生氣,彷彿住了幾十年的地方,一直是個墓場,沒有一絲人味!
康宗濟是給她這個母親撞破了姦情,才喪失了男兒之能,對於這一點,康老太君心中也有着無法磨滅的愧疚。
可如果因爲這樣就泯滅了人性,又豈是康老太太的錯?
她早就覺着大房媳婦兒眉目含春,不是個能耐得寂寞之人,兒子喪失了爺兒們魄力之後,大媳婦兒也越發輕佻,這些她都忍了,也算是眼不見爲淨。
只是她沒想到的是,兒子身子還正常之前,大媳婦兒便已經與三兒子康宗庹暗通款曲,竟然連康純昀都只是個違揹人倫的私生子!
更讓她憤怒的是,這些人自家淪喪也便罷了,竟然將康純俠和張麗華也給害了!
次子是她最疼愛的兒子,她之所以如此疼惜康純俠,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爲康純俠的父親,她將對兒子的愛,轉移到了孫兒的身上來。
張麗華雖然貌美,但端莊典雅,與兒子也是相親相愛,誰能想到這美色竟然惹來了如此禍事,甚至因此而害死了她的兒子!
老太君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陌生起來,彷彿自己不過是做了個荒唐的噩夢,因爲這夢裡的人和事,實在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然而她剛剛纔見過康純昀的屍骸,如今又親耳聽到康宗濟在坦承罪狀,又豈是花假!
自打夫君去世之後,康家更是日漸式微,她自詡從不服輸,然而最終卻輸給了這羣兒孫。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甚麼,爲何要受到這樣的懲罰,甚至不願意相信眼中看到的,耳中聽到的一切。
她本能想要轉身離開,權當這一切沒有發生過,可康純昀的屍骸就在不遠的小院裡,同樣見證了這一切的熊廷弼,正在用憐憫的眸光,看着她這個老太婆。
她挎刀,她騎馬,她練武,她甚至與李秘熊廷弼等人廝鬥,她從不去想自己多大年紀,即便兒孫都是廢物,她仍舊抱着期望,希望能夠光復康家。
她已經打點好一切,想讓康純俠參加王府演武,想他高中武狀元,她將希望都寄託在了康純俠的身上。
可這一切,就在她的眼前,化爲了泡影!
她呆呆地站了許久,而後默默地離開了那個地方。
熊廷弼輕嘆了一聲,推門而入,此時李秘和索長生正在聽着,康宗濟仍舊在大義凜然,彷彿他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給康家撥亂反正,彷彿其他人都是變態,只有他一個是正常的,臉上帶着世人皆醉我獨醒,世人皆濁而我獨清的高傲。
然而熊廷弼開門之時,他到底還是看到了老太君漸行漸遠的背影。
也並不需要索長生動手,這纔沒多久,一隊武士便涌入了庭院中來,那是平日裡陪着老太太練武的高手,都是康家死忠舊部的子弟。
雖然先輩已經不在,他們卻將這份忠誠傳承了下來,仍舊伺奉着康家的人。
李秘也知道,老太君終究還是要肅清整個康家了,康宗濟逃不了,康宗庹同樣無法避免,康純昀已經死了,康純俠便成了康家唯一的希望。
至於如何給康純俠解蠱,相信老太太也有自己的辦法,根本不需要李秘和索長生操心了。
回到住處之後,李秘反倒有些失落起來,這個案子看起來非常簡單,也並沒有耗費太多心力,沒有離奇詭異的情節,沒有撲朔迷離的謎團,但卻有着發人深省,讓人厭煩的邪惡與陰冷。
他本以爲親情便該是美好的,是無可代替的,在百善孝爲先的古代,血脈和親情的力量,更是強大到沒邊。
只是他從康復這樁事之中,看到的卻是極其脆弱的血脈關係,爲了利益,爲了美色,爲了私慾,甚至只是單純的心理變態,就能夠將這種關係毀得支離破碎。
雖然他在後世之事,也見過不少這樣的案子,沉迷遊戲的兒子爲了兩塊錢的上網費,就將奶奶給砍死,因爲女兒打擾了自己跟情人親熱的興致,就將女兒砍死的惡毒母親,因爲不想婆家給自己臉色看,就將剛降生的女嬰溺死在馬桶裡的年輕媽媽。
這個世界上的醜惡,是你永遠無法想象的,很多時候都匪夷所思,也都難以置信,但又時常發生,這就是人類,而人類的本質,終究還是動物。
今天的天氣很好,萬里無雲,天高氣爽,然而李秘卻始終覺得很骯髒,彷彿有着一團團邪惡的陰雲,籠罩在人間,蠱惑着那些心智脆弱的愚蠢人類一般。
李秘曾聽過一句話,即便活在爛泥裡,也要擡頭看着陽光,這個世界固然醜惡,但他卻仍舊深愛。
只是康家這樁事,給他的觸動實在太大,便是見慣了這種事的李秘,仍舊久久無法平復自己的心情。
他的身體沒有疲憊,心裡卻已經厭倦,只是頹廢地走了回來,只是朝秋冬丫頭點了點頭,便回到房間,躺在了牀上,蜷曲着身子。
他沒有睡着,他也無法睡着,他只是不願再出去看,出去聽,僅此而已。
秋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她也不敢進來,李秘幾次聽到她在外頭踟躕的腳步聲,踏踏踏的焦急踱步,就像敲打在他的心靈之中,漸漸帶他進入了夢想,逃離了這個世界。
當李秘醒來之時,已經是翌日的早上,外頭已經安靜下來,想必康府已經經歷了翻天覆地一般的變遷。
秋冬丫頭仍舊守在外室,努力撐着昏昏欲睡的眼睛,見得李秘起身,便是一臉的興奮,彷彿李秘的眸光給她潑下了一盆冰水,讓她瞬間便清醒了過來!
“少爺,你醒了!”
李秘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腦袋道:“辛苦你了。”
秋冬見得李秘微笑,知道李秘已經從那種陰鬱的狀態之中回覆過來,整個人也都歡喜起來,朝李秘道:“少爺你稍等,秋冬給你準備熱水!”
秋冬如此說着,便往外頭小跑出去,出了門口便蹦蹦跳跳起來,結果哎呦一聲絆了一跤,從地上彈起來,四處快速掃視,而後拍了拍屁股,做賊心虛一般,扭頭看時,李秘正朝她笑,她吐了吐舌頭,羞澀地跑開。
這笑容乾淨得如五六月的晴天,李秘心中陰霾都讓這笑容掃了個乾淨。
醜惡的固然醜惡,但美麗的同樣美麗,若一味讓醜惡的東西佔據着內心,又如何能夠再次看到美麗?
他李秘立志成爲第一神探,不就是爲了滌盪這些醜惡,保護像秋冬這樣的美麗麼?
經歷了這麼美好的一個早晨之後,李秘的心情也調整了過來,接下來該思考的便是如何上報這樁案子了。
畢竟早晨過後,江夏知縣關成仁就會過來,到時候該如何向他說明這一切,他到底還是要跟老太君商量一番的。
雖然他也想秉公執法,但他今次卻不是執法者,而且這涉及到康家的家醜,若宣揚出去,整個康家都要完蛋,李秘相信老太君不會姑息養奸,這些人也沒有禍害到社會上無辜的人,但若讓李秘來決定,他一定會全部交給關成仁來處置。
可他還是想探一探老太君的口風,他也想給老太君一個機會,讓老太君親自跟關成仁解釋這一切。
當他來到老太君這邊時,整個庭院彷彿一下陰沉了下來一般。
老太君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在院子裡舞槍弄棒,她披頭散髮地坐在房間裡頭,僕人們只是戰戰兢兢守在門外,大氣都不敢喘。
見得李秘過來,一個老媽子趕忙快步走了過來,朝李秘擺了擺手,示意李秘趕緊離開,不要來叨擾這位家主。
然而李秘卻只是朝她笑了笑道:“不打緊的,老太君會見我的。”
那老媽子卻是固執,朝李秘堅決道:“不,老夫人說了,誰都不見,我知你是府上貴客,但眼下不是時候,你還是換個時辰再來吧。”
許是太過緊張,她的聲音也提高了不少,李秘還想解釋,房門卻吱呀一聲打開,當老太君出現在衆人面前之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昨日裡英姿颯爽的那個老太君,僅僅只是一夜間,便滿頭銀髮,彷彿一整夜都燃燒着自己的壽命,用來救贖兒孫們造下的罪孽一般!
那老媽子見得這一幕,便捂住自家嘴巴,眼眶頓時溼潤起來,而老太君卻只是啞着嗓子說了句:“進來坐吧。”
李秘只是輕嘆了一聲,便走了進去,房間裡頭並沒有老人騷氣,反倒有着一股檀木的芳香,李秘將窗戶推開,清新的空氣便涌了進來,可惜沒能吹走積攢了一夜的悲傷與滄桑。
“我知你意思,你放心,這件事老身會與關成仁好生商量措置,不會讓你失望的。”
老太君把持着偌大的康府,自然能夠看透李秘的來意,她也早已領教過李秘的脾氣,想要隱瞞家醜應該是可行的,但想要私了卻是不行。
李秘聽聞此言,也不再糾纏這個問題,而是朝老太君問道:“康純俠的蠱毒可解了?”
老太君沉默了片刻,而後還是點了點頭,一提到康純俠,好像來了精神一般,康純俠已經是她和康家最後的支柱,是她唯一的希望,對待這個孫兒,她又豈能不上心?
“你放心,我家純俠是個好孩子,本心不壞,人也聰明,經歷這許多事,他必定會幡然醒悟,今番他定會考取武狀元,光復我康家門楣!”
李秘見得老太君彷彿又恢復了早前的高傲,非但沒有厭惡,反倒由衷爲她感到高興,朝她笑道。
“想來這樣最好。”
如此說完,李秘也不再久留,擡腳就要走,這纔剛走出兩步,終究還是聽到老太君說道:“留下來多住兩日吧,陪老身說說話也好。”
“長者請,不敢辭,不過說話就免了,向老奶奶請教一兩手刀法還是可以的。”
老太君聽得李秘如此說話,也難免嘆了一句:“若有孫如你,該是多好……”
李秘卻是搖頭苦笑道:“我若是你孫兒,早讓你打死了。”
老太君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