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肅如何都沒想到,李秘竟是讓他幫忙尋找呂坤呂叔簡!
雖然王士肅是個浪蕩二世祖,並未承襲父蔭,在官場上有所作爲,但他對官場消息並非一無所知。
早初妖書案鬧得京師動盪滿城風雨,天下皆知,他又豈會充耳不聞?
眼下人人避只有恐不及,李秘竟然還想着要找呂坤!
再者說了,他實在想不明白,李秘這麼個小捕快,爲何要找呂坤,這裡頭到底有些甚麼牽扯,萬一把他也拉進去,只怕要給父親王世貞惹來大麻煩!
李秘自然看得出王士肅的顧慮,此時朝王士肅道:“你且安心幫我找到他便是,我與呂大人有些私事要商量,不會把你老王家牽扯進去的。”
王士肅到底是不願再與李秘有任何的瓜葛,李秘早先前來拜訪,父親王世貞回頭便找他尋根究底,王士肅也算厚道,並未否認李秘對他們有過救命之恩。
事實上李秘對當夜黃綾驛裡頭的人,都有着救命之恩,若沒有李秘,那夜的事情還不知該如何收場,也全虧得李秘讓他王士肅坐鎮中樞,左右調度,這才平息了事件。
所以他並未否認李秘對他的恩情,既然認下了這份人情,他王士肅自然是要償還清楚的。
雖然他是個浪蕩浮誇的紈絝衙內,但到底是恩怨分明之人,而且似他這等高傲之人,又如何能忍受賴着人情不還?
若換做別個地方,或許他王士肅真沒甚麼法子,可在這金陵地方,他還真有那麼三五分手段,想要找到呂坤的藏身之處,也不過三日五日罷了。
念及此處,王士肅終於還是朝李秘應承道:“你回去等消息吧,只是有一點我必須警告你,若牽連到我父親,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李秘也鬆了一口氣,朝王士肅道:“說得好像你以前就認人一樣,此事了結,你我便互不相干,只希望往後能夠一笑泯恩仇罷了。”
王士肅聽得一笑泯恩仇,難免有些苦笑,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他本想幫範重賢吳白芷出氣,只是眼下他竟然發自內心地懼怕李秘,對於他而言,這是從所未有過的一種感受。
打小他便錦衣玉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便是治學嚴謹的父親,也未能讓他感到懼怕,可遇到李秘之後,他卻體會到了這種感受。
今番將李秘的事情應承下來,大半也是因爲不願再與李秘有任何牽扯,而不是爲了感恩或者是幫忙。
李秘自然清楚這一點,只是他也沒想到,咬厄瑪奴耳那一口,竟然能夠帶來如此巨大的震懾作用,王士肅只是個旁觀者,都已經嚇到了這等地步,厄瑪奴耳作爲親歷者,還不知道該如何懼怕他李秘呢。
離了王士肅之後,李秘便與張黃庭回到茶廳來,此時利瑪竇正與王世貞、王弘誨品茗閒談,李秘也不好貿然進去打擾,便帶着張黃庭率先回到了府衙來等候。
這纔剛坐下,張孫繩便讓人來請,李秘便到內宅來拜見這位府尹大人。
到了應天府,李秘才真切感受到,張孫繩這樣的三品大員,到底能產生多大的威嚴與震懾。
與南京六部官員不同,應天府尹掌控着整個金陵的日常事務,這是個極其有分量的官職,許多名臣乃至於宰輔,都曾經擔任過應天府尹。
便是王世貞和王弘誨,往後也是要經歷應天府尹這一履歷的,只是眼下,卻讓張孫繩先坐了這把交椅。
雖然在黃綾驛之時,李秘推了張孫繩一把,救了他一命,可到了這應天府來,李秘對張孫繩反而畢恭畢敬,甚至從不在人前表露出任何的親近感,這也讓張孫繩感到非常的滿意。
他是真想提拔李秘,但李秘的出身太過卑賤,即便他是應天府尹,也有些難辦。
誠如前番所論,大明官制已經非常成熟,科舉考試成了國家選拔人才最重要的方式與途徑,沒有參加科舉考試,想要進入官場或許不難,但想要在官場上爬高走遠,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在大明,想要做官,科舉考試是最正經也是最受尊敬的一條路子,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其他門路,只不過都算不得正當門路,起碼在官員們看來,是不太正經的。
這其一嘛,便是通過恩蔭入仕,如果你考不上,但父輩是做大官的,或者祖上有大功勞,擁有可以承襲的恩蔭,那麼你便可以憑藉父輩的功勞,尋個小官或者沒有實權的閒散官職,這也算是朝廷對有功之臣的撫卹和恩養。
在大明中後期,恩蔭入仕也非常的受追捧,因爲正經科考需要十年寒窗,甚至有些人考一輩子都不一定能夠高中。
當然了,有些人考上秀才之後,發現自己再沒辦法更上一層樓了,便放棄了繼續考試,而選擇充當幕僚師爺,給官員們出謀劃策或者協助處理政務等等。
也有一些一邊做師爺,一邊溫書考試的。
而秀才往上一層,當你考中了舉人,便已經有了做官的資格,但需要長時間候缺,也就是等官員被罷免或者掛掉,你才能補上,而且官職絕不會高,能做個縣丞主簿之類的已經是萬幸了。
有些人之所以當師爺或者幕僚門客,也是奔着恩蔭這條路子去的。
這個恩蔭是有名額的,但這個名額不一定要給自家的子孫,打個比方,王世貞如果是個平民,想推兒子一把,讓王士肅當個閒散官員,便找到王弘誨,雖然兩家沒什麼血緣親情,但都姓王,王弘誨只消說王士肅是自家宗親後輩之類的,便能夠讓王士肅享受他的恩蔭名額了。
這個恩蔭名額早先確實是爲了照顧用功之臣的家人,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是讀書種子,但事實上這些有功之臣,大多在朝堂上擁有着巨大的人脈關係和能力,不需要恩蔭名額,也能夠讓自家子孫走上仕途。
如此一來,恩蔭名額也就變成了其他人想要進入官場所追求的一條熱門路子了。
張孫繩早先在雲南擔任左布政使,他已經是朝廷三品大員,按說是有恩蔭名額的,但想讓他把名額送給李秘,是不太可能的。
李秘連秀才都不是,即便承襲恩蔭名額,也只能往軍方的路子走,可張孫繩是個文官,李秘做個軍方的閒散小官兒,非但浪費他的才華,往後也沒甚麼出頭的機會。
除了恩蔭之外,想要當官,也可以通過捐官,也就是花錢買個國子監的監生身份,而後再候缺補官,有了監生的身份,再花錢打點活絡,自然也就能當官了。
李秘不是圖慕虛名之人,而且他一清二白,也沒那麼多錢捐官,即便有錢,他也不會捐。
除開這些,剩下便只有舉薦這麼一條路可以走。
這個舉薦也有點“官官相護”的意思,比如張孫繩認爲某人有大才,便舉薦他出來當個官員。
不過被舉薦者通常都是有着大名聲,卻沒有考取功名的,似柳永這樣的人物,在民間有着莫大名聲,被官員舉薦,而後成爲一個芝麻綠豆的小官,在官場上被人欺負得頭都擡不起來,最終鬱鬱而終,結果也是很難看。
歷史上被舉薦做官的名人不少,但能做成好官大官,甚至落個好下場的,都是少之又少。
而且大明的舉薦很多時候侷限於官員舉薦官員,也就是說,這官員本來只是個刑部員外郎,但我覺得他能力出衆,在刑部太可惜了,就舉薦他去其他衙門做個更大一點的官職。
爲了給李秘謀個出身,張孫繩也確實下了一番功夫。
但到頭來他卻發現一個極其尷尬的問題,他堂堂三品大員,竟然無法爲李秘掙回一個正經些的官職!
一來他與李秘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二來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他是應天府尹,李秘卻是吳縣捕快,若想提拔李秘,張孫繩應該藉着私人關係,讓簡定雍或者陳和光來操持這件事,這是最爲穩妥的。
可他畢竟是從雲南回來的,貿然與陳和光等地方官員私下授受,難免要落人口實,即便陳和光等人痛快答應,他也不敢提這個。
再者,他希望能親自給予李秘這份人情,因爲他自認有識人之明,李秘絕非池中之物,這個人情他想親自賣給李秘,否則也不必費那麼大心思,讓李秘押解淺草薰到應天府。
若把李秘留在應天府,那是相當簡單的一件事,以他的能量,隨便給李秘安排個甚麼職位都不是問題。
那些個未入流的胥吏,從九品正九品的各庫大使,課稅方面的流吏雜員,乃至於按院州府照磨所的照磨或者司獄之類的,都是可以的。
只是當他向李秘說起之時,李秘卻搖頭婉拒,他並不想來金陵,只是想留在蘇州府,這倒是讓張孫繩感到有些惋惜,也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南京是大明的南直隸,此時北京都不如南京,南直隸可以說仍舊是整個大明的經濟與文化中心,雖然蘇州府也是繁華重鎮,但又如何能與南直隸相提並論?
然而李秘彷彿鐵了心要留在蘇州府,張孫繩也不好多勸,畢竟自己是三品大員,李秘算是“不識擡舉”,他也總不能強人所難。
愛才歸愛才,可也沒到一個三品大員要求着一個捕快的程度,張孫繩提拔李秘,愛才固然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原因也是因爲李秘抓到了厄瑪奴耳,追回了耶穌會失竊的贓物。
李秘身份卑微,朝廷無法給予更大的嘉獎,張孫繩便想着自家找補一二,眼下他該做的也都做了,往後問心無愧,受領這份功勞便是了。
李秘也沒覺得如何可惜,早先他是對官場不感興趣,甚至對官場鬥爭有些畏難心理。
可如今他已經深刻體會到,想要成爲大明第一神探,光有腦子是不行的,還要有錘子,這錘子便是手裡頭的權柄,所以如果有機會,無論是恩蔭、舉薦還是捐官,他都想嘗試着往上爬一爬,只是應天府絕不是個好選擇罷了。
婉拒了張孫繩之後,李秘又過了三兩日清閒的日子,與張黃庭練練刀法,帶着秋冬丫頭到金陵城四處逛逛,當然了,也沒敢去秦淮河體驗人生。
到了第四日的早上,王士肅終於派人送來了消息,找到呂坤的藏身之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