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連聚義廳裡的仵作們,也都歇息去了。
李秘卻沒法子睡下,因爲周瑜今夜一番醉舞,又掀起一波驚歎與議論,見過此情此景,試問誰又能睡得下?
周瑜獨樹一幟的劍舞,落雪而成畫,非但耳目一新,更需要大量的技巧在裡頭。
劍氣袖風,支配那些棉絮,他又未曾在樑上佈局,可見他有着多麼宏厚的大局觀,看似隨意而作,裡頭卻處處充滿了技巧,綜合起來,更是無人可比!
相比之下,李秘的炭條作畫,又略遜了一籌,甚至光芒徹底被周瑜所遮蓋。
然而李秘卻並非因此而失落,他之所以輾轉難眠,完全是因爲手中這顆白玉般的圍棋子!
他一直想不通,周瑜如何能利用這顆白子,讓一百多號倭寇慘死聚義廳,甚至不許沾污自己的雙手。
而此時,他終於有了切身的體會!
因爲周瑜只是酒後舞了一曲劍,便讓範榮寬在內的達官貴人,以及戚沫鋒這樣的冷峻悍將,一向謹小慎微的宋知微,乃至於他李秘本人,都爬到房樑上去!
場中諸多文官武將,在那一刻,完全忘記了自家身份與矜持,文官們也沒再理會有辱斯文之類的規矩,武將們更是肆無忌憚,便是仵作們,也都偷空爬了一回!
此人有着多麼恐怖的心智,不知不覺之中,已經將衆人操弄與股掌之間!
他連戚沫鋒這樣的人,都能夠引導過來,連宋知微和他李秘都不由自主地生出好奇之心,那些貪婪又自私的倭寇們,也就不必去說了。
如此一看,這周瑜有着一萬種法子,能夠讓這些倭寇自相殘殺,可他李秘連其中一種,都難以想象出來。
或者說,李秘一次次設想,卻又一次次被自己否決,因爲連他都認爲太過兒戲,人心又豈會如此簡單,人又豈能變得如此愚蠢?
可事實已經說明,在周瑜面前,老狐狸一般的範榮寬等人,城府心機再黑再深沉,也都變得極其簡單!
人心因爲私慾而變得複雜,因爲需要算計,但人心也同樣因爲私慾而變得簡單,因爲他們的目標從來就只有一個,那就是滿足心中的貪婪怪獸!
捏着這枚棋子,李秘又走回到了大廳來。
屍體已經被清理出去,前廳裡那幅血潑墨,卻被衆人用圍欄給保護了起來。
因爲氣味太重,看守的士兵全都跑到了外頭去,廳裡只剩下一點燭火,以及一個頭發斑白的老人。
李秘認得這個老人,那是蘇州府理刑館的老司曹,主管的是卷宗與罪證,相當於證物室的頭兒。
宋知微也是很有意思的一個人,因爲他任用的這個司曹,既聾又啞,據說他還是個極其正直而認死理的人。
這樣一來,就不會出現徇私舞弊的事情了,因爲你跟他說,他也聽不見,他也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不會泄露任何秘密,更不會伸手拿錢。
仵作們都已經歇息,他卻在整理證物,將零零散散的證物都分門別類地歸結,貼上編號,再小心地裝進竹簍子裡頭。
見得李秘進來,老人稍稍擡頭,只是微笑着點了點頭,李秘走了過去,坐在旁邊,取出煙槍來,就着燭火點起來,輕輕抽了一口。
他將煙槍遞給老人,老人卻只是擺了擺手。
他的眼眸之中沒有驚訝之色,說明他並非第一次見到煙槍,作爲證物室的管理者,這位老人自是見多識廣,這也並不奇怪了。
李秘一邊抽着煙,一邊把玩着那顆棋子,那老人見得棋子,卻是扯了扯李秘的衣袖。
李秘見得他目光,便將棋子捏起來,遞給了這老人,老人豁然輕鬆,拿着那棋子,便走到了旁邊的竹簍子前頭。
這一排排的竹簍子,都已經編了號,他走到第一個竹簍子那裡,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將棋子丟了進去。
李秘頓時不解,他本以爲老人只是借過去看一看,可此時老人的舉動,分明是將這棋子當成了證物!
李秘走了過去,這第一個竹簍子,便是倭寇先鋒頭子渡鴉純的所有證物,因爲李秘與宋知微曾經搜檢過,所以認得。
可惜的是,他們並沒有從渡鴉純的隨身物品之中,發現那張足以扭轉整個局勢的海圖。
李秘朝老人問道:“這棋子也是證物?”
老人點了點頭,李秘卻更是不解了。
“這就是一顆普通棋子,你又如何確定棋子屬於渡鴉純?”
老人早知李秘有此一問一般,朝李秘招了招手,將李秘引到第二個竹簍子,從裡頭一個紙袋裡,摸索了一番,而後朝李秘攤開了掌心。
李秘頓時渾身一顫,因爲老人的掌心裡,竟然躺着一顆黑子!
這顆黑子彷彿打通了李秘心中堵塞已久的疑惑,使得追尋真相的思緒如潮水一般噴涌出來!
李秘快步走到第三個竹簍子,而後是第四個,第五個,每個竹簍子裡,他幾乎都發現了一顆棋子,或黑或白,人手一顆!
李秘似乎已經明白了過來,猛然扭頭,看着這偌大的聚義廳,彷彿看到那些倭寇的鬼魂仍舊在大廳之中廝殺慘叫!
“我知道了!”
李秘猛然跑了出去,將剛剛睡下的宋知微給叫了起來!
“推官大人,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宋知微剛剛纔從周瑜作畫的心潮澎湃中平復下來,迷迷糊糊打了個瞌睡,就被李秘給叫醒了,一時間也氣惱。
“這都甚麼時候了,吵個甚麼啊!”
李秘卻不由分說,將宋知微給拉了起來,抱着宋知微的被子,便再次來到了聚義廳!
宋知微被夜風這麼一吹,小雨撲面,頓時清醒了過來,知道李秘又有進展,這纔沒再抱怨。
可見得李秘抱着被子,他還以爲李秘指的是已經知道周瑜作畫的奧秘,不由搖頭道。
“誰都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但誰都做不到他這個程度,李秘你這麼急躁,怕是被他激起嫉妒來了,這可要不得,你可不能活在他的影子裡,此人操控人心太高明,不知不覺就要入彀,你可要小心些,莫入了魔怔...”
面對宋知微的善意提醒,李秘也有些暖心,也讓他知道,宋知微起碼還是清醒的。
不過他李秘可不是要效仿周瑜作畫,這麼樣只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
來到大廳之後,李秘便將被子丟在血泊之中,而後蹲下來擦拭地上的血跡,這才一會兒,便露出了大廳的青石板。
李秘的舉動也讓宋知微感到好奇,不由蹲下來,朝李秘問道:“是要找的是甚麼?”
李秘點了一盞燭臺,而後湊到地面上來,眼睛幾乎都貼着地板了,過得片刻,終於哈哈大笑,指着地板,朝宋知微道:“推官大人,我找到了,要找的就是這個!”
宋知微眼睛也不太好使,畢竟這個年代的人,也不注意補充維生素,飲食結構不平衡,大半都有夜盲症,晚上視力下降得厲害,宋知微眯着眼睛盯了好久,纔看清楚李秘所指。
那是一道劃痕,應該是刀劍留下來的,邊緣平整銳利,應該是新鮮留下的。
“這劃痕是倭寇們內鬥之時留下的吧?”
李秘搖了搖頭,又用被子沿着那劃痕擦拭而過,那劃痕竟然一路延伸,與另一道劃痕十字相交!
宋知微猛然看向李秘,李秘朝他堅定地點了點頭,宋知微趕忙脫下衣服,與李秘一道,發了瘋一般擦拭着地板!
那老人見得此狀,也湊了過來,看清楚之後,也脫了衣服,與他們一道,擦拭着地板!
三個人就如同低賤的勞役一般,像狗一樣趴着,擦拭着地板上的血跡,這地板就如同一塊漸漸抹去污跡的棋盤,上面的刻痕左右上下相交,整個大廳,被當成了棋盤!
當擦拭完畢之後,李秘三人在四面點起燭火來,火光的照耀之下,整個聚義廳縱橫十九,三百六十一道,正是周天之度數!
“他...他這是將這洗個倭寇當作棋子啊!”宋知微震驚得聲音都在發顫,而李秘則面色凝重,沉默不語。
所有人,包括李秘,見到聚義廳的慘狀,都以爲這是一場大亂鬥,可事實上,周瑜卻將這些倭寇當做棋子,棋子被吃掉,倭寇就要被殺死!
他用一局棋,不慌不忙,不緊不慢,一點點一點點,將這些倭寇給殺光了!
當然了,從聚義廳裡頭的痕跡也可以看出,他們動用了火槍甚至火炮,還有羣毆羣鬥羣殺的跡象,只怕這種狀況,應該是周瑜屠了對面棋手的大龍!
可問題又來了。
周瑜只有一個人,無論他執黑還是執白,他手底下應該也有一半的倭寇當做棋子。
這些倭寇爲甚麼會成爲周瑜的棋子,周瑜的對手又是誰,賭注又是甚麼,他的籌碼又是甚麼?
李秘本以爲自己揭開了謎團,可沒想到這只是一個開始,即便知道了這些倭寇的死法,甚至能夠想象得到這些倭寇戰戰兢兢站在期盼之上,有生命去完成棋局之時,那種不知何時就會死去的恐懼!
若只是簡單被殺死,那也便罷了,可週瑜卻讓這些倭寇,在臨死之前,感受到了人生的最大恐懼!
死亡固然可怕,但不知死亡何時會降臨,而死亡隨時又都會降臨,那纔是最讓人恐懼的!
“這...這大都督可真是好手段啊...只是本官不明白,倭寇怎麼會聽他如此擺佈?”宋知微不由驚歎道。
而李秘只是輕嘆了一聲,望着這血色的棋局,輕聲道“天地爲棋,人命做子,這位大都督不是想要當神人,而是要當神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