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見識了厄瑪奴耳的作案手段之後,李秘便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要用上這個邪教頭子。
只是李秘起初的打算,完全是因爲厄瑪奴耳在這個時代罕有的外科解剖技術,並未想過心理層面上的事情。
索長生追隨李秘之後,李秘也就不必擔心屍檢方面的問題,再加上眼下又有了顯微鏡,更是沒太多的憂慮。
這樣的狀況下,李秘不得不重新考慮厄瑪奴耳的角色定位,直到毛秋池被殺死在虎丘詩會的御書閣房間之中,李秘終於有了想法。
那便是讓厄瑪奴耳擔任犯罪側寫師,讓他來揣測和模擬兇手的心理變化,評估兇手的心理狀態和危險程度,甚至能夠通過這種極具帶入感的模擬,找出兇手的作案模式,甚至重演兇手的犯罪過程,從而推測兇手的可能逃亡路線!
只是李秘沒想到的是,厄瑪奴耳是個善於蠱惑人心的,分析的過程當中,也在不斷地試探和引誘李秘,甚至一度將李秘心中的陰暗都喚醒起來!
當李秘詢問他意見之時,他竟然反問李秘,如果李秘是兇手,該如何去做,李秘當下就不樂意了。
“本官雖然不是甚麼好人,但也沒壞到殺人虐屍的地步,讓你來揣摩,正是因爲你所說的,兇手與你是同道中人,跟本官可不是一路的,讓本官來代入思考,是得不到相近結果的。”
李秘如此解釋着,也是非常的清醒,厄瑪奴耳難免也有些失望,雖然他明知道李秘是個意志極其堅韌,又聰慧而有主見的人,很難蠱惑成功,但他還是抱着不小的期盼。
如今聽得李秘的回答,厄瑪奴耳也算是死了這條心,朝李秘道。
“大人適才的分析合情合理,但這個合情合理只針對正常人,在這個兇手的身上並不適用。”
李秘聽得果是如此,便朝厄瑪奴耳看了一眼,示意他繼續分析。
厄瑪奴耳走到門口來,朝李秘道:“大人且看,這地上有兩截斷掉的門栓,說明他是破門而入,絕不是大人所想,用甚麼東西來吸引死者的注意力。”
“只有突如其來的災難,纔會激發這些凡人的恐懼!”
厄瑪奴耳如此說着,但李秘卻並不同意,若是破門而入,毛秋池必然會被驚醒,甚至尖叫,而且撞門不可能不發出聲音,更不可能不驚動其他人!
李秘走到門口來,撿起了那門栓,查看了斷口,確實是從外耳內斷裂,斷口參差,撕裂線很長,該是蠻力破壞,倒是符合厄瑪奴耳的推想。
李秘又看了看門扇上面的卡槽,卻是搖了搖頭,朝厄瑪奴耳道:“你的想法很好,可惜並非事實,你來看,這門栓卡槽上光滑圓潤,並無新鮮的痕跡,若是強力破門,門栓都被撞斷,爲何卡槽上卻一點痕跡沒有?這是不科學的!”
這就是厄瑪奴耳和李秘的不同之處,甚至是李秘與其他人都不一樣的地方,古時查案參雜太多主觀臆斷,而李秘卻喜歡用證據說話。
厄瑪奴耳對兇手的心理側寫固然重要,但僅僅只是參考,並不能作爲證據,更不能直接被視爲真相。
厄瑪奴耳說到底也只是個輔助,李秘是希望能夠從他的揣測之中,尋找突破點和方向,在這方面來說,厄瑪奴耳是及格的,甚至做的非常好,對李秘也並非沒有幫助。
厄瑪奴耳聞言,也過來查看了門栓和卡槽,發現李秘的推測竟然是正確的!
“如果不是破門而入,這門栓又怎麼會斷?”厄瑪奴耳畢竟不是專業搞刑偵的,此時也有些看不透。
李秘卻智珠在握,既然不是破門而入,卻又斷裂的門栓,只能是兇手爲了矇蔽調查人員才製造的假象!
這也說明兇手具有極其強大的反偵查能力,甚至對彼時的辦案手段和流程都非常熟悉,甚至極有可能就是公門中人!
既然不是破門而入撞斷的,那麼這門栓就是故意弄斷的,門栓有手掌那麼厚,用腳踩或者手掌都很難劈斷,畢竟門栓還是太短,李秘便在房間裡頭搜尋起來。
他早先已經搜尋過一遍,此時倒也不難,很快就找到了桌面上那個貔貅頭銅鎮紙,那東西夠厚重,翻開一看,底部果真凹下去一塊。
銅的質地還是比較軟的,李秘又來到窗臺,青磚也崩掉了一塊,地上有些磚屑,如此一來,腦海中的畫面也就完整了。
此人作案之後,抽出門栓來,一頭壓在窗臺的青磚上,而後用銅鎮紙敲斷了門栓,製造破門而入,野蠻殺人的假象,用來迷惑調查官吏。
厄瑪奴耳見得李秘重演了這一過程,卻又搖了搖頭,朝李秘道:“大人閣下,即便證實了這一過程,又有甚麼用?”
李秘微微一笑道:“作用可大了,你也看過那門栓,可不是腐朽的爛東西,如果是女子,即便帶藝在身,一隻手摁住門栓一頭,另一隻手用銅鎮紙,也很難敲斷門栓,所以兇手應該是男性!”
“再來,如果不是破門而入,窗戶又沒有打開的痕跡,窗臺上又沒有腳印,只能說明一個問題。”
厄瑪奴耳被李秘一步步啓發着,思路也清晰起來,雙眸一亮,朝李秘道。
“說明是死者主動放了兇手進來?”
“正是!”
“那麼死者會放甚麼人進門來?虎丘詩會的組織人員,服侍他的丫鬟奴婢,亦或是他帶來的隨從,還是說他相熟的人?這又沒有目擊者,又該怎麼判斷?”
厄瑪奴耳提出這一堆問題來,李秘卻是早已想過的。
“虎丘詩會已經告一段落,又豈會三更半夜尋上門來?毛秋池乃是理問所主官,爲人謹小慎微,不是相熟之人,是不會放進來的。”
“若是女子,放進來的可能性會大一些,畢竟是男人嘛,但適才從門栓已經得知,女子是劈不斷這門栓的,所以不會是女子,那麼兇手便該是與毛秋池相熟的男性!”
“若是朋友,三更半夜過來,會顯得很奇怪,有甚麼不能等待明日再聊?亦或者說他有甚麼緊急事情?”
“來參加詩會,重點自然是詩會,可孫志孺已經證明,詩會照常進行,並無變數,也沒有甚麼需要臨時通知的,也就是說,只能是個人私事了。”
“個人私事就要涉及到毛秋池的朋友,這不是他第一次參加詩會,但卻是第一次進入御書閣的複賽,住在御書閣裡的,也沒有他的朋友……”
李秘分析到這裡,厄瑪奴耳已經劃出了大概的範圍來!
“你是說他身邊的隨從?!”
李秘點了點頭道:“事實想必該是如此,他人已經死了,發出尖叫的是誰?”
厄瑪奴耳被李秘這麼一問,便想了想,他畢竟對案情沒有李秘瞭解得全面,難免要遲疑,李秘卻自問自答道。
“正是他的隨從!”
“這隨從是第一發現者,他的口供有着最直接的作用,因爲他本該在外頭的小房裡守候着,以免半夜裡需要伺候毛秋池,若有人找上門來,他是一定知道,可他……卻沒說實話!”
“他的主人都已經死了,他爲何不說實話?”厄瑪奴耳不解地問道。
李秘呵呵一笑:“因爲那隨從也認得兇手,他在替兇手掩蓋罪行!”
“替兇手掩蓋罪行?甚麼人值得他冒險掩蓋?他只是個身不由己的奴婢啊……”
見得厄瑪奴耳如此投入,李秘也笑了,此時門外卻傳來聲音道。
“他自然要掩蓋,因爲那個人同樣是他的頂頭上司!”
宋知微從外頭走進來,朝李秘道:“賢弟的推斷實在太精彩了,愚兄也是佩服得緊啊!”
李秘看着宋知微的笑容,便知道宋知微聽明白了李秘的猜測,便朝宋知微道。
“宋兄也想到了?”
宋知微擺了擺手道:“適才也不忍打斷,便一直在外頭聽着,賢弟將整個過程都重演出來,若愚兄再抓不住要點,這推官也就不消做下去了。”
“只是沒想到啊,這楊振帆竟然還有這樣的膽子!”
宋知微所說的楊振帆,乃是理問所衙門的提控案牘,大明理問所衙門只有理問、副理問和提控案牘是流官,剩下的都是胥吏和衙役。
若沒有李秘從天而降,楊振帆仍舊還是副理問,可李秘被欽點爲副理問之後,楊振帆就被迫降了一級,從副理問變成了提控案牘。
從這一點來說,即便楊振帆要殺人,也該對李秘動手纔是,怎地就選擇了毛秋池?
再者說了,這兇手乃是連環殺人狂的路數,若楊振帆果真是兇手,藉着理問所的官職掩護,無人能發現他的罪行,這些年只怕不知殺害了多少人!
宋知微見得李秘緊皺眉頭,便朝李秘道:“這是理問所的事情,老弟需要避嫌,這件事就交給推官衙門來辦吧,楊振帆並不是來參加詩會的,應該是藉着衙門急務來敲開了毛秋池的門,只是他沒殺那隨從,這就有些想不通了……”
李秘也是苦笑了一聲:“沒有甚麼說不通的,因爲那隨從是他的幫兇,楊振帆殺人之後便離開了,是那隨從留下來僞裝案發現場的。”
宋知微不由疑惑:“賢弟又是從何得知?”
李秘也不回答,而是問了一句:“宋兄可見過楊振帆本人?”
宋知微想了想,便搖了搖頭,李秘也不再解釋,而是朝宋知微道:“宋兄將此二人抓起來,一看就知道了。”
宋知微也是急着知道真相,當即便帶着身邊的捕快抓人去了,直到他將二人抓住才知道,原來竟是這麼簡單。
李秘早已說過,門栓不易劈斷,當他見面才知道,楊振帆是個文弱的書生,便是給他多吃幾口奶,也是弄不斷那門栓的,而隨從則是個精壯的中年人,手上全是老繭,有的是力氣!
厄瑪奴耳也想驗證李秘的推測,便朝宋知微道:“推官閣下,鄙人想跟進一下,若那兩個人不肯招供,閣下可交給我,鄙人一定會讓他們把心底最隱秘最骯髒的秘密都給招出來!”
宋知微也知道厄瑪奴耳的情況,有此人幫忙,自然是不必擔心二人拒不招供,當即也就帶着厄瑪奴耳離開了。
不過李秘卻是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