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到底還是入宮了。
大明帝國的內閣制度,雖然有着封建社會的侷限性,但放眼整個歷史,也是創舉,內閣制度限制了帝皇獨裁,算是封建社會裡比較開明,甚至有些“民主”的制度。
以往的朝代,帝皇都是乾綱獨斷,然而大明內閣卻有着封駁聖旨的權柄,爲的就是防止皇帝將整個帝國帶上歧途。
這是朱家的王朝,但同樣也是老百姓的大明,東宮太子也不是朱家的家世,而是大明朝的國事,否則也就不會有長達十五年的國本之爭。
因爲李秘對朱常洛的扶持,國本之爭終於是塵埃落定,但同時也是因爲李秘的離開,朱常洵又得到了機會。
李秘是捕快出身,但他從不卑微,雖然他做了不少事,武功比文治要多,但文官們卻並不討厭他。
因爲如果沒有李秘,國本之爭就不會消停,沒有李秘,礦稅就不會裁撤,沒有李秘,如今的內閣仍舊還是朱庚這麼個庸碌無爲的人,在苦苦支撐。
所以文官們並不討厭李秘,而武將們就更不用說,李秘與李成樑一併回京,許多人反倒去結交李秘。
一來是因爲李成樑已經老了,要退了,而李秘卻是冉冉熊熊,如日中天。
另一方面更是因爲,李秘在戰場上的表現,早已折服了軍方的大佬們,便是李如鬆,對李秘也已經沒有了以往的那種戲謔。
位置決定眼光,眼光決定格局,李秘如今身居高位,考慮的事情就更加長遠。
所以他決定跟朱翊鈞攤開來說一說這個問題,否則任由朱常洵這般鬧下去,辛辛苦苦扭轉過來的格局,就要遭到再一次破壞了。
如今四方安定,混亂的源頭就在內部,就在朱常洵的身上,一天不解決這個問題,大明朝就談不上安穩!
爲了這份長治久安,李秘不惜讓自己變成了官場上人人生畏的瘋狗御史,又豈能對此事視而不見?
今日的天氣很是不錯,暖陽高照,朱翊鈞在田義的陪同下,坐在御花園的藤椅上曬太陽。
他的精神很是不錯,偶爾與田義談論正在御花園裡整治花田的宮女,甚至有宮女路過之時,他還會召過來,捏着宮女的下巴,仔細看着那充滿青春的面龐和身段,評論幾句,而後打賞這些宮女。
整個內宮也彌散着一股融融樂樂的氛圍,彷彿皇帝的身子好了,天氣都好了起來一般。
“臣李秘,拜見皇帝陛下。”
朱翊鈞扭頭看了看李秘,而後朝田義道:“賜座。”
田義微微一愕,但還是讓內侍取來一個錦墩兒,放在了朱翊鈞的下首處。
李秘卻沒有坐下,只是拱手立在一旁。
朱翊鈞搖頭笑了笑道:“如果我沒記錯,打從你第一次進宮到現在,你從來都只是稱呼我爲皇帝陛下,我說的可對?”
李秘想了想,也確實如此,他從未稱呼朱翊鈞爲皇上,萬歲爺等等,他每次都是中規中矩地稱呼他爲皇帝陛下。
對於大明朝的官員而言,這個稱呼顯得太過復古,也只有聖旨或者其他正式公文上,纔會出現這個稱呼。
然而李秘卻一直堅持了下來,這就是他的君臣之道。
因爲叫皇上或者萬歲爺,都多了一份親近,而少了一份禮節,臣子和君王本就不該有私人情誼,因爲這會讓事情變得複雜且麻煩。
“此乃爲人臣子的禮,短缺不得……”李秘如是答道,然而朱翊鈞卻不滿意,朝李秘道。
“我可是記得清楚,第一次宣召你的時候,你可是耍了心眼,如何都不樂意跪拜我,你真當我沒見着?”
朱翊鈞舊事重提,李秘也是尷尬,畢竟朱翊鈞說的是實話,李秘當時確實不太接受跪拜的禮節。
但李秘決定要改變這個朝代,那就從改變自己開始之後,他便沒再牴觸這種行禮方式,他跪拜的不是朱翊鈞個人,而是大明朝的皇帝,這並不折辱他的人格和尊嚴。
“陛下,我跪不跪,心裡都是忠的,總比跪了你,心裡卻黑的人好一些吧?”
李秘這番話是夾槍帶棒,朱翊鈞又如何聽不出來?
李秘其實也是鼓足了勇氣的,以他如今的權柄,自是不可能與朱翊鈞抗衡,但既然決定要攤開來說,李秘就不會在遮掩。
朱翊鈞自是聽得出來,他朝李秘道:“看來李卿的火氣很大啊,那你且說說,誰的心是黑的?”
李秘咬了咬牙,朝朱翊鈞道:“謀弒親父,算不算心黑?”
朱翊鈞臉色陡然陰暗下來,旁邊的田義也不免身子一僵!
李秘可以看到朱翊鈞的腮幫子在動,他是在緊咬牙根,壓抑着心中的怒氣!
“李卿,你這話朕聽不懂,你若沒有別的事,還是出宮去吧!”
朱翊鈞顯然並不想提及此事,然而李秘既然敢進來,就絕不可能空手而回!
“若是市井之地,謀殺生父無天無地,我也都懶得管,若陛下只是尋常父親,這事我也不會管,但陛下是大明朝的皇帝,這事就不能放任自流!”
朱翊鈞猛然站了起來:“你好大的膽子!竟然如此與朕說話!”
他的臉龐抽搐得很厲害,放狠話的時候,曾經的面癱似乎又有些失控,口水噴了出來,嘴角也掛着口涎,嘴脣不斷顫抖着,散落出來的幾根銀白髮絲,在風中輕輕飛舞。
田義趕忙攙住朱翊鈞,朝李秘道:“李大人,萬歲爺要歇息了,你先告退吧!”
田義陪在朱翊鈞身邊太久,對朱翊鈞實在太過清楚,這是給朱翊鈞一個臺階下,也是給李秘一個迴護,若在龍顏大怒的情況下,仍舊是據理力爭,只怕李秘的處境也是堪憂。
然而李秘卻已經厭煩了這種表面功夫,他之所以不願進入朝堂,就是因爲自己政治覺悟太低,不想應付這種爾虞我詐和勾心鬥角。
他的心思和智慧,並不想用在人心爭鬥之中,而且他也厭倦了朱翊鈞的反覆無常。
“陛下,這些年我李秘對你如何,對朝廷如何,陛下難道就不清楚?”
“經歷了這麼多,陛下仍舊是信不過我,既然信不過,那就不要再用我,臣這便請辭歸田,不再過問,若陛下信得過我,那麼這樁事臣就不能不管!”
田義見得李秘如此,也是焦急,這可不是火上澆油麼!
朱翊鈞是堂堂皇帝,哪裡忍得這口氣:“你這是在挾功自傲,要挾朕麼!這大明朝堂少了你李秘,便走不下去了耶!”
“我朱翊鈞便是家事也不能自理,只能做個朝廷的傀儡,事事遷就順從,爾等才滿意是也不是!”
李秘也不讓:“這不是家事,這是國事!既然是國事,臣子就有權過問!”
“即便是國事,那也是朕的國!不是你們的國!”
“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這不是你的國!是百姓的國!”李秘也是激動起來,他本就不太擅長這種場合,本想說這是你皇帝的國,但也是百姓的國,可心頭一急,也就脫口而出了。
“百姓的國?不是朕的國?好你個腦生反骨的賊子!”朱翊鈞是氣得快瘋了!
“田義!把他叉出去!讓閣臣給我滾進來,將這亂臣賊子削職爲民!”
田義也是兩廂遲疑,畢竟李秘如今算是中流砥柱,國之股肱,若沒有瘋狗御史,任由朱常洛兩兄弟窩裡鬥,大明朝又豈有今日的興盛氣象!
李秘也怒了,朝朱翊鈞道:“這球官不做也罷!”
烏紗帽往地上一丟,李秘便氣鼓鼓地轉身離開,便只剩下那帽子在地上彈跳了兩下,停在朱翊鈞的腳下。
朱翊鈞看着李秘漸行漸遠的背影,頹然坐倒在藤椅上,過得半晌才緩過氣來,長嘆一聲,朝田義難道:“朕……朕真的做錯了麼……”
李秘從宮裡出來,氣頭早就消了,事實上這種狀況,也是李秘預料之中的幾種可能出現的情況之一,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最終仍舊是這種最壞的結果。
他不是憤怒,而是心灰意冷。
國事他自是不會放棄,到了這個節骨眼,大明朝的每一分發展,都有他李秘的心血,他又豈會放棄?
他是真的有心要挾,幼稚地耍一耍脾氣。
因爲只有對方真的在意你,你才能耍脾氣,若對方將你視爲草芥,耍脾氣簡直就是愚蠢。
李秘也想借着這個事情,最後一次試探朱翊鈞,看看這個皇帝,到底對自己信了幾分。
李秘回到都察院不久,內閣的公文到底是火速發了下來,整個都察院衙門都快炸了,人人都在議論,都在爲李秘抱不平,消息傳出去之後,整個京城都不得安寧!
那些個花街柳巷,也清冷了下來,整個城市彷彿像在服喪一般,動靜都小了。
李秘也是一夜未眠,畢竟如果這真的是朱翊鈞的態度,那麼他只能換一種方式來愛國了。
王弘誨等人也紛紛過來勸慰安撫,呂坤等人也有些責備的意思,認爲李秘在這件事上操之過急,有些衝動壞事,甚至不顧大局。
便是袁可立這樣的硬臭脾氣,也都認爲李秘不該這麼小孩性子,朝堂上的事從來都是春風化雨,過剛易折,這些道理終究是要清楚的。
然而李秘卻沒有說話,翌日一早,李秘便脫下官服,連武功伯爵和右柱國的蟒袍都脫了下來。
都察院的大官小吏,早早就聚集起來,想必也是一夜沒睡,一個個忍不住翹首以望,一個個滿眼不捨,然而卻始終無人敢說些甚麼。
葉向高和李廷機朱庚三人,拿着聖旨,就在都察院的門口候着,見得李秘穿着黑衣白底,風流脫俗,也是心中發堵。
李秘朝三人拱手行禮,帶着甄宓等人,便走出了衙門,大街上也是冷冷清清,連平素裡在衙門附近擺攤的商販,都沒了蹤影。
李秘等人走在孤幽幽的街上,彷彿這不是天剛亮,而是黑夜未醒來。
如此走着,街道兩邊漸漸出現人影,百姓們越來越多,從各家各戶涌出來。
他們有尋常市井百姓,平日裡會爲蠅頭小利而斤斤計較,會爲了排水溝而大打出手,會爲了偷看隔壁家婆娘洗澡而鬧出人命,市井生活大多是不好看。
他們之中也有錙銖必較的商賈,有沽名釣譽的文人墨客,有生活所迫而出賣皮肉的暗娼,也有順天府以及京畿各處的官員。
他們的手裡都端着酒碗,眸光隨着李秘而轉動,小孩子們雖然不懂事,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但也是滿眼好奇,不知道爹媽爲何要爲一個陌生人而哭。
李秘見得此狀,終究是忍不住,眼眶溼潤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