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檀香彌散,遠遠近近有些影影綽綽,彷彿這暗夜之中,正遊走着地府的陰兵,時刻準備着帶走陽間的人魂。
李秘守了這大半夜,眼看就要天光大亮,最終卻等來了個小蟊賊,心裡到底是有些氣餒的。
不過一想到這蟊賊極有可能是呂坤的探子,李秘又是激動起來!
李秘在牆頭之時便已經看到,這蟊賊也沒去其他房間搜刮,進門便直奔靈堂,目的性非常的明確!
這老嫗開了個包子鋪,到底只是尋常百姓家,也沒甚麼好東西陪葬,即便是陪葬,也不會現在就放棺材裡,若是蟊賊,除非是蠢蛋,否則誰去靈堂幹甚麼。
再者說了,做賊的本來就心虛,偷的又是喪事人家,誰會再到靈堂去觸碰這晦氣!
這種種跡象無一不在表明,此人絕非尋常蟊賊,而是呂坤的探子!
李秘也不及多想,從牆頭跳將下來,便往靈堂這邊追,遠遠便見得那探子要附身查看老嫗的“屍身”!
李秘心說這老嫗可要沉得住氣,若鬧出個“詐屍”來,想要再騙呂坤,也就不可能了!
然而讓李秘吃驚的是,那蟊賊在棺材邊上呆了一會兒,竟然離開了!
老嫗並未詐屍,那蟊賊也沒有驚慌,這就讓李秘感到非常古怪了!
李秘也顧不得那蟊賊,待得蟊賊走遠,便快步來到棺材邊上,藉着那燈火一看,但見得老嫗臉色慘白,伸手一摸,觸手冰冷,李秘腦子便嗡一聲炸響了!
莫不成這是假戲真做,真個兒把這老婆婆給睡死在棺材裡頭了!
李秘心頭充滿了懊悔,若真是這般,自己算是弄巧成拙,卻是活活害死了這老嫗啊!
李秘哪裡想過會發生這種事,心頭也是七上八下,不知如何自處,可就在此時,李秘手腕一涼一緊,竟被老嫗那鷹爪般的手給扣住了!
“詐屍!這纔是真正的詐屍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冒上來,無數細小電流往上衝撞,沿途颳起一層層雞皮疙瘩,在李秘頭上炸開來!
李秘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他也不是沒見過詐屍,這詐屍也是正常的屍體現象,可並沒有眼下這麼誇張,老嫗竟然能抓住自己的手!
想來自己的笨蛋計劃,害死了這老嫗,老嫗心有不甘,要來抓他李秘!
然而李秘很快就聽到老嫗竊竊的笑聲!
“老身終於知道你小子的陰謀了!”老嫗陡然睜開眼睛,低聲朝李秘說道。
李秘也是渾身炸毛,過得片刻才醒悟過來,這老嫗根本就沒死!
她是個行走江湖的老妖怪,屏息閉氣的手段自是不少的,那蟊賊也不可能摸她胸口以探心跳,老人家氣血阻滯,脈搏也微弱。
而李秘在牆頭蹲守都覺得夜露清寒,這幾日也是連綿小雨,她這麼個老人家,在棺材裡頭躺了大半夜,手腳早就已經冰涼。
那蟊賊摸得她手腳冰涼,哪裡還會質疑!
呂坤是個謹慎的,他連老嫗都信不過,自然不可能相信這麼個蟊賊,也不可能將秘密全盤托出,甚至這蟊賊根本就不知道呂坤的真意所在。
在他看來,誰會吃飽了撐着,延請道人,佈置靈堂,鬧騰這麼一齣戲碼,所以他只是摸到老嫗手掌冰涼,便已經確定老嫗身死了。
李秘將這些都想清楚之後,這才鬆了一口氣,也懶得理會老嫗的言語,朝老嫗道:“既然知道了,就好好躺着。”
李秘如此一說,老嫗倒是失望起來,朝李秘問道:“呂坤大人是不是有大麻煩了,爲何連老身都要隱瞞?”
“自打十年前被呂大人搭救之後,老身便一直跟着呂大人,這些年也算是同甘共苦,說句不敬的,雖然老身只是奴婢,可一直將呂大人當自家兒子來看待,他又如何能不信我?”
李秘很想勸慰她,很想告訴她,羣英會的秘密實在太過重大,呂坤但凡泄露一點,只怕都會惹來殺身之禍,呂坤只怕也是爲了她着想,纔沒有告訴她。
可李秘終究還是沒有開口,朝老嫗道:“你家呂坤大人連烏紗帽都丟了,眼下不過是白衣平民,麻煩自然是大了,他瞞着你,估摸着也是爲你好。”
“真的麼?”人都說了,人越老反而越是孩子氣,聽得李秘如此勸慰,老嫗也升起期盼來。
李秘見得如此,也笑着道:“自然該是如此的,小子與老媽媽相處這兩日,都想喊你一聲娘了,呂坤若不真心待你,那他可就是狼心狗肺了。”
李秘如此調笑,老嫗也笑了,不過這深更半夜的,一個老婆子抓着你的手,躺棺材裡跟你笑,畫面可是溫暖不起來的。
“你若早早便好生說話,拿出這把好嘴來,老身又何必惡語相向,你是個有腦子的聰明孩兒,往後必定前途無量,老身若有個冒失得罪之處,你便大人大量,莫責怪了老身便好。”
老嫗與李秘頗有前嫌盡棄的態勢,李秘心裡也高興,朝老嫗道。
“若是沒錯的話,你家呂坤大人便該來拜祭你了,到時候你親自問問他,我就不出面了。”
李秘也是早早做好了打算,羣英會的秘密實在太過驚人,李秘與呂坤素未謀面,呂坤想必也不會相信李秘,雖然有袁可立的信件,但怕就怕在,信件還沒拿出來,呂坤又有甚麼後手準備,趁機給走掉了。
所以讓老嫗來發問,反而更加的穩妥,自己只消在一旁偷聽便是了。
念及此處,李秘也不再回去蹲守牆頭,而是躲到了牌位龕的幔帳底下。
也是隻過了片刻,外頭果真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李秘見得一雙皁色快鞋,而後便聽得噗通一聲,一對膝蓋便跪在了棺材前頭。
“媽媽,是我呂坤對不住你……”
呂坤!他果真回來哭靈了!
“這些年你照顧我的飲食起居,貼身保護我,從京城一路到南京來,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也怪我只顧着自家面子,這麼多年沒曾敢叫你一聲媽媽,是我害了您啊!”
“只是我也有不可與人言的苦衷,那夥人實在太過陰險強大,若把你牽扯進來,只能性命不保,眼下我纔剛剛卸任,仍舊有些名聲,他們還不敢動手,可若全數說與你知曉,他們卻是要殺你的!”
“我本以爲自己可以一走了之,可這天大地大,竟無我呂坤半點容身之處,我也沒想到,你竟然會尋到青牌館去……”
呂坤顧着自責,說着說着已經是淚流滿面,而棺材裡頭的老嫗也是老淚縱橫,便是呂坤再如何隱瞞她,此時呂坤一聲媽媽,掏心掏肺地傾訴起來,鐵將軍都要融化了心肝兒,李秘聽着都感動到眼眶通紅,更何況棺材裡的老嫗!
李秘難免想起學生時代的《祭十二郎文》,這可是堪稱古代三大祭文的經典,古時文官才華橫溢,便是緬懷故去,也感天動地。
呂坤是鴻儒,眼下真情流露,痛哭流涕地懺悔感念,便是石佛都要睜眼,更何況老嫗與李秘!
呂坤還在埋頭慟哭,棺材裡的老嫗已經坐了起來,滿面老淚,朝呂坤道。
“大人,老奴婢還沒死呢……”
這次反又輪到老嫗內疚起來,畢竟見得呂坤這麼個堂堂正正的男人,跪在棺材前頭哭得不成樣子,她也是於心不忍的。
呂坤聞言,猛然擡起頭來,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雖然他心思縝密,但到底是個文官,膽子也小一些。
好在他早先就已經做過懷疑,更是派了蟊賊來查探,對此也並非一無準備,見得老嫗好端端地坐着,燈下有影,說話有聲,還能流淚,便知道是人非鬼,當下也是安穩了下來。
“都怪老奴婢一萬個不是,想着大人不見了,也是五內俱焚,纔想出這麼個法子來……”
李秘聽得老嫗將這樁事擔下來,也是鬆了一口氣,如此一來,呂坤就更是放心了。
果不其然,呂坤聞言,也朝老嫗道:“不,不怪老媽媽,只怪我太過謹慎,只怪這暗處的惡人太過強勢,我呂坤眼下孑然一身,沒了權柄,又如何敵得過他們?”
老嫗也沒想到呂坤竟會遇到如此大的麻煩,想起李秘的話來,便試探着問道。
“大人你該知道,老身往日裡也是有些本事的,便是拼了這條老命,也保得你周全,又有甚麼麻煩不可與我說的?”
呂坤聞言,又看着滿臉淚痕的老嫗,想想經過這番波折,這老嫗虧得是假死,若真個死了,他便是罪魁禍首,與其如此,不如與她說了。
於是,呂坤便將關於羣英會的秘密全都說與老嫗知曉,李秘暗中聽着,果真與姜壁等人調查出來的結果一般無二,羣英會果真是個極其龐大的地下組織,即便過得千百年,仍舊在影響和引導着這天下的走勢!
若換了別個,聽得呂坤如此說話,也只是當成天書來聽,畢竟太過驚世駭俗了些。
而若換了別個說話之人,也權當是笑話一般,可說話的乃是呂坤,是曾經的朝廷大員,是名滿天下的經世鴻儒,她又如何能不信!
此時她心頭也是掀起驚濤駭浪來,一來是因爲這秘密實在太過震撼驚人,二來則是另一個原因了。
李秘來找她之時,只是說在查一樁案子,要找呂坤幫忙,如今看來,李秘是在調查這羣英會啊!
呂坤這等大人物,得知羣英會也屬偶然,那是看的書多了,漸漸收攏歸結起來,才得出的結論。
可李秘又是如何得知的?
呂坤被嚇得半死,四處藏匿,甚至不惜隱瞞她這個老僕人,佈置了這麼曲折的一個迷局,也要自己躲起來。
而李秘竟然還想着要去調查,甚至想要去掀翻揭破!
此時老嫗心中也是無法平復,彷彿李秘這年輕人,那高瘦挺拔的身體裡,住着一個極其強大,守護着人間的巨靈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