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素梅身爲靜王府世子夫人,喪禮辦得極爲隆重,停柩四十九日,日夜都有僧人唸經超度,白日裡前來弔唁的人來來往往,各種聲音都能傳到長風堂,到了夜裡,客人離去,傳過來的就只有若隱若現的唸經聲了。
“累不累?”用完晚飯,程鈺扶着含珠躺到牀上,他輕輕給她捏腿。再捨不得讓她受累,遇到這種事,哪怕是少守會兒靈,也得過去。含珠呢,同情吳素梅,想好好送她最後一程,因此每天都要守很久,幸好平時養得身子底夠好,守靈時也注意着,並沒有累到。
“沒事,你也歇會兒吧。”看着明顯消瘦了的丈夫,含珠輕聲勸道。這一個多月程鈺只會比她更累,除了人情往來,他要擔心她要寬慰程鐸,還得防着程敬榮,人瞧着快瘦了一圈。
程鈺搖搖頭,見如意四喜端了熱水進來,他打發她們出去,他扶妻子起來,蹲在牀前給她洗腳,看着她的肚子道:“明日便要下葬了,你再忍一忍,後天咱們就搬回去。”
含珠手撐着牀沿,看他熟練地替她洗腳,心裡莫名地發酸,“大哥現在怎麼樣?”
這四十多日她見過程鐸幾次,一日比一日憔悴,但那只是身體上的疲憊,含珠最不忍看的是程鐸的眼睛。程鐸眼裡沒有任何光彩,不論與誰說話,他都是一副行屍走肉的樣子,只有落到吳素梅的靈柩上,程鐸目光纔會柔和些,那樣溫柔思念的眼神,含珠一想到就忍不住落淚。在得知程鐸身體有疾時,含珠曾經懷疑程鐸對吳素梅的好都是裝出來的,現在吳素梅死了,看程鐸如丟了魂,含珠才相信程鐸是真的喜歡吳素梅,或許吳素梅死前,他自己也不知道會是這麼喜歡,所以纔有最初的冷淡欺凌。
程鈺撩水的動作頓了頓,良久才道:“大哀莫過心死,他心都跟着大嫂走了,我勸他的那些話,他怕是一句都沒聽進去。”
那是他的兄長,程鈺真的想勸服程鐸別做傻事,可程鐸不聽,程鈺也能理解,若是含珠出事,他或許都忍不到現在。至於程鐸,此時他越平靜,將來反擊的時候,就會越瘋狂。程鈺不願程鐸衝動之下與程敬榮兩敗俱傷,可程鐸看他的眼神,求他不要插手的眼神,讓程鈺明白,如果他真的阻攔了,可能會保住程鐸的命,卻會讓程鐸生不如死。
含珠發愁,“那咱們……”
程鈺低頭看她的腳,“我會看着他,你別多想了。”拿了巾子替她擦腳。
含珠嘆了口氣。
吳素梅有孕本是喜事,未料短短几日,人去樓空,什麼都變了。
次日吳素梅下葬,到得黃昏時候,靜王府再次恢復了平靜。
夜幕降臨,程鐸躺在妻子的牀上,一晚沒睡。
天漸漸亮了,程鐸洗漱一番,去了正房那邊。
程敬榮夫妻還沒起來,九歲的鈞哥兒站在走廊下看程敬榮養的那對兒百靈鳥,瞧見剛剛喪妻的兄長,鈞哥兒有些緊張,立即移開了視線。家裡兩個哥哥,二哥冷冰冰的,還欺負母親,鈞哥兒不喜歡二哥二嫂。大哥卻對他一直都很好,出門會帶禮物回來,大嫂也很溫柔,如今大嫂死了,鈞哥兒也難過,卻不知該怎麼安慰大哥。
他拘謹地站在原地,喊程鐸大哥。
程鐸看着這個同父異母的三弟,想到程敬榮給他下藥害妻子慘死都是爲了這個小兒子,程鐸就笑了,“三弟起得真早。”
他一笑,鈞哥兒放鬆了不少,小聲回道:“父王說今日要檢查我的功課,我起來又背了一遍。”
程鐸已經到了他跟前,摸了摸他腦袋,“會背了嗎?”
謝氏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程鐸站在兒子旁邊,手輕輕地摸着兒子腦頂,臉上卻沒有半點笑容,陰沉地像要下雨,因爲他低着眼簾,她看不清他眼裡的情緒。
那一瞬,謝氏突然如臨深淵。她不懂自己爲何會這樣,明明程鐸一直都很聽程敬榮的話,連程敬榮設計吳素梅的事程鐸都沒有提出半句質疑,此時她卻有種程鐸什麼都知道的感覺,他什麼都知道,那……
謝氏快要無法呼吸,第一次,她希望程敬榮就陪在她身邊。
“懷川怎麼沒多睡一會兒?”程敬榮起來的晚一些,還在穿衣服,謝氏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儘量表現自己對程鐸的關心,人也沒有急着趕過去,而是停在原地,遠遠地與程鐸寒暄。
程鐸還沒說話,鈞哥兒瞧見母親,高興地喊了一聲,想要過去找她。
“三弟等等。”程鐸一把扯住他胳膊,將人拽了回來。他聲音平靜,手上力氣卻大得嚇人,鈞哥兒疼了,本能地掙扎。他一掙,程鐸看着自己的手,想到在妻子手腕肩膀上看到的指痕,定是程敬榮打發婆子灌她喝落胎藥時留下的,想到妻子掙扎時心中的絕望和不甘,他的眼睛瞬間就紅了。
他要爲她報仇,爲表妹報仇。
程鐸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把匕首,緊緊抵在鈞哥兒脖子上,鈞哥兒脖子疼,低頭看見那匕首,嚇得呆住了,不懂大哥爲何會這樣,他害怕,望向母親時,忍不住哭了出來,“娘,大哥要殺我……”
謝氏雙腿發軟,全靠丫鬟扶着纔沒有倒下去,站穩了,她先打發身後的丫鬟去找王爺,一邊強自鎮定地問程鐸,“懷川,鈞哥兒是闖禍了嗎?你別衝動,有話好好說,如果鈞哥兒真闖了禍,我與他一起向你賠罪!”
程鐸並未阻止她的丫鬟去通風報信,他押着鈞哥兒去了廳堂,他坐在椅子上,讓鈞哥兒站在他面前。旁若無人地將鈞哥兒雙手綁在身後,程鐸看一眼那邊白着臉的謝氏,將匕首刀尖兒對準鈞哥兒肚子,平靜地問她,“他給我吃了斷子絕孫的藥,你知道吧?”
程敬榮一直都在努力討好謝氏,爲了謝氏的兒子不惜弄殘另外兩個,他對謝氏如此用心,怎麼會不告訴謝氏好邀功?
謝氏很想假裝自己不知道,可兒子命在旦夕,她實在無心僞裝,臉上露出了痕跡。
程鐸笑了,眼看對面程敬榮陰沉着臉趕來,隔了那麼遠他眼裡的殺意都傳到了他身上,程鐸笑得越發得意,迅速無比脫了鈞哥兒的褲子,隨即左手控制鈞哥兒的身體,右手持着匕首對準鈞哥兒的根,“三弟別動,動了你就要進宮當太監了。”
他微微用力,鈞哥兒疼得渾身發抖,卻因爲極度的害怕一動不敢動,大眼睛哀求地望向父母,淚疙瘩不停往下落,那種極度的害怕與不懂大哥爲何要這樣對他的茫然混在一起,越發顯得可憐。
謝氏再也看不下去,哭着朝程鐸跪了下去,“是我求王爺害你的,懷川,你殺了我吧,我賠你命,只求你放了鈞哥兒,他什麼都不懂,他什麼都不懂啊,懷川,求你放了他……”
“現在知道心疼了?”程鐸冷笑着看着她,“你與他謀害我的時候,可有想過我母親在天有靈也在求你?你與他謀害表妹的時候,可有想過表妹寧可你們殺了她也要先把孩子生下來?現在你心疼了,表妹吃苦的時候,你怎麼不爲她心疼?”
謝氏聽見了,但那與她無關,她自私,她只想她的鈞哥兒得到最好的,她連自己都救不了,哪有閒心在意別人的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
“是我自私,是我的錯,求你放了鈞哥兒,只要你放了他,我馬上去死!”謝氏哭着喊道。
程鐸卻笑着將視線移到了程敬榮身上。
他不恨謝氏,一點都不恨,因爲謝氏與他沒有任何關係,謝氏出手害了他,成功了,那是他沒本事,是他技不如人,可他不恨謝氏,因爲他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全是他的親生父親一手促成的。他輸了,輸在沒有程敬榮心狠,輸在從未將程敬榮當敵人一樣提防,哪怕知道程敬榮偏心小兒子,他也沒有想過生父會讓他斷子絕孫。
“父王,你告訴我,我到底哪裡不如他?”程鐸盯着那個他喊了二十多年的父王,不甘心地問,“我九歲的時候,讀書習武全都得了先生誇讚,我沒有娘,我聽你的話,我幫忙照顧弟弟,我到底哪裡不如他?”
“放開鈞哥兒,我可以當今日的事沒有發生過。”程敬榮冷聲道,目光威嚴。
程鐸怔了怔,下一刻放聲大笑。
越平靜,說明越不在意,程敬榮那樣對他,他還想着求個明白,可程敬榮呢,他……
只在意小兒子嗎?
那他倒要看看程敬榮又是如何在意這個兒子的!
程鐸發了狠,猛地將鈞哥兒按躺在地上,察覺程敬榮要衝上來,程鐸迅速用左腿膝蓋壓住鈞哥兒肚子,右手匕首再次抵住鈞哥兒,紅着眼睛威脅程敬榮,“你再往前一步,我讓他也斷子絕孫!”
程敬榮立即停下,沒有理會已經哭得失去理智的妻子,目光在鈞哥兒見紅的腿根掃過,沉聲問:“你究竟想做什麼?再敢傷他,休怪我不給你留活路。你殺了他,我還可以生別的兒子,你卻再沒有活下來的機會。懷川,別逼我六親不認。”
“我要你自斷一臂。”程鐸就跟沒聽見程敬榮的威脅似的,將另一把匕首朝程敬榮拋了過去,“只要你自斷一臂,我就放了他。”
程敬榮看着腳下的匕首,沒有動。
程鐸冷笑,低頭,看準地方後,出手利落。
鈞哥兒慘叫一聲,暈死了過去,身體還在抽.搐,像將死的幼獸。
“鈞哥兒!”看清被程鐸丟出來的東西后,謝氏慘嚎出聲,爬着撿起匕首跪到程敬榮面前,攥緊他袍子求他,“王爺,我求你了,我求你救救鈞哥兒吧,他是你最喜歡的兒子啊,求你快救救他啊!”
程敬榮平靜的臉上終於有了裂痕,看着血流不止的小兒子,眼裡是掩飾不住的心疼憤怒,手卻沒有接謝氏遞過來的匕首。
謝氏震驚地忘了哭,但她不死心,繼續哀求。不可能,程敬榮已經跟兩個兒子鬧僵了,他那麼喜歡鈞哥兒,爲了鈞哥兒不惜與兩個兒子反目成仇,怎麼可能狠心眼睜睜看着鈞哥兒被人徹底變成廢人?程鐸沒有要他死,他只是要他一條手臂啊!
“王爺!”
謝氏聲嘶力竭,程敬榮雙拳緊握。
像是看到了這輩子最精彩的一場好戲,程鐸滿意極了,朝程敬榮揚了揚手中匕首,“父王,聽說宮裡給人去勢,要把兩邊都去掉,只留中間一處中看不中用的,父王再不動手,三弟就真的完了。”
言罷將匕首對準了另一處。
“不要!我賠你命,我賠你命行了吧!”謝氏聲嘶力竭,抓起匕首朝自己胸口狠狠刺了下去,希望程鐸的恨會因爲她的死消散,可程敬榮不許,眼疾腳快,一腳踢在謝氏手臂上,甩飛了匕首。
“王爺……”對上程敬榮憤怒的目光,因爲不願她受傷而生氣,謝氏抱着最後一絲希望求他,“王爺,你真看重我,就救救鈞哥兒吧!只要你救了他,我再也不怨你了,我心甘情願做你的妻子……王爺,那是咱們的鈞哥兒啊!”
女人哭得肝腸寸斷,看他的眼神就像他們是最恩愛的夫妻,她信任他依賴他,求他救她。
程敬榮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