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又咬了一口食物,頓時覺得很不自在。
迪恩依舊盯着他,似乎對他怎麼吃飯很感興趣。
怎麼了嘛?泰爾斯吞嚥下一口食物,突然很想這樣問。
但他沒有。
幸好,路易莎突然開口,引開迪恩的注意力,解除了泰爾斯的不適感。
“我感覺我們得罪他了,迪恩。”
“你知道,湯姆丁那個人,”路易莎嘆了一口氣,滿面愁容:“該死,你相信嗎,我們明明試着救他的命,卻得罪他了。”
“沒關係,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替他工作,”迪恩嘆息道:“走完這一趟,我們就再也不接湯姆丁的生意了。”
“最後一次?”
快繩閉眼吐出一口氣:“漠神保佑!我真是受夠了那個傢伙!張口閉口都是我認識某某某……”
“最後一次——嗬,那就更糟了,我都能想象他怎麼在背後編排我們了。”路易莎諷刺地道。
“告訴過你了,我們不該來。”麥基默默地看着迪恩。
“是我的錯,兄弟,”迪恩對荒骨人歉意地一笑:“我們就不該北上。”
光頭的傭兵眼神灼灼:
“但我們不用擔心湯姆丁,我想,我們是時候該離開刃牙沙丘了……雖然本來也沒打算待多久。”
這句話讓在場的僱傭兵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不約而同地看向迪恩。
泰爾斯不禁好奇起來:這個光頭傭兵,似乎有着一股一開口就能吸引他人注意的魄力。
“離開刃牙……你是說,離開我們現在的大本營?”老錘子驚訝地重複道。
僱傭兵們面面相覷,似乎爲這個建議而驚異不已。
路易莎謹慎地問:“離開?現在?你是怎麼考慮的?”
迪恩搖了搖頭。
“首先,是自由同盟要開仗,然後星辰人在刃牙沙丘封鎖了邊境,接着這裡就出現了這樣的事情……”
“我不相信這些事情彼此無關。”
光頭的傭兵喝了一口水,面帶憂色地看向遠處的幾個營地:“無論刃牙沙丘還是西部前線,這片土地都不再適合僱傭兵了。”
快繩迷惑地舉手。
“等等,我怎麼聽不明白?自由同盟,封鎖邊境……這些事情跟適不適合僱傭兵有什麼關係?”
“閉嘴,”老錘子嚴肅地瞪了他一眼:“好好聽迪恩說,學着點。”
快繩眨了眨眼,一臉懵懂。
泰爾斯也饒有興趣地看着迪恩。
“好幾年了,祈遠城再也沒有派出清掃隊深入荒漠,維護商路,聽專走西邊生意的雷蒙說,就連巡邏騎兵的遊弋範圍也越來越吝嗇,”迪恩盯着腳下的沙地,默默地道:
“而現在,自由同盟都敢公然跟他們,跟北地人叫板了,這說明了很多事情。”
北地人坎澤冷哼一聲,似乎很不滿。
迪恩嘆了一口氣。
“不只是祈遠城,威蘭領也收縮了防線,專跑那一線的闊拉克告訴我,從西大針林到恩德黃土一帶,已經很久沒看見埃克斯特的護林人了,倒是時不時會遇見守望城派來圈地的星辰人……”
快繩撓了撓頭,歪過腦袋:“所以——什麼意思?”
大家不約而同地給了他一個眼刀,責怪他的插嘴。
但迪恩不以爲意地笑了笑:
“顯然,無論祈遠城還是威蘭領——北地人在荒漠的影響力和存在感正在減弱,這些事情明確無誤地說明:巨龍打算收回它的指爪,埃克斯特王國,正在衰落。”
泰爾斯聽到這裡,不由得心中一動。
所以說……
“爲什麼?”快繩一臉驚愕:“爲什麼我看不出來?”
“政治,對麼。”這一次,出乎意料,接過話頭的人是老錘子。
他一臉厭惡地搖搖頭:
“六年前,埃克斯特重新選舉了國王。”
泰爾斯心下一沉。
他眼前浮現出六年前的那一天。
那個頭顱。
那個王冠。
那個……女孩。
迪恩微微嘆息。
“對,我猜那就是祈遠城和威蘭領的邊境軍隊消失的原因和去處——也許那位殺兄奪位、名聲在外的新國王,對大公們的威脅比荒漠邊境高得多,以至於他們無暇顧及沙子上的事務。”
北地人坎澤不屑地嗤了一聲:“弒親之王。”
迪恩皺起眉頭。
但他只是點了點頭,繼續說話。
“荒漠裡的勢力,無論是獸人的大部落還是荒骨人的部族,他們一定會察覺北地人的回退,察覺荒漠北端的變化,沒有了成建制的軍隊威脅,一直窩在深處的他們會試探着北上,填補埃克斯特留下的空白,爭取生存的資源與空間。”
光頭傭兵在沙地裡劃出一道道線條,泰爾斯勉強看出那是地圖:
“與此同時,巨龍國度的衰落會讓星辰人得益,刃牙沙丘的西部前線可能會擴張,也可能不會,但從他們這次的封鎖禁令來看,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快繩聽得一愣一愣的,其他人也差不多,大多一頭霧水,唯有路易莎依然一臉認真地看着迪恩。
看到這裡,泰爾斯突然明白迪恩在這支隊伍裡的地位從何而來了。
只見迪恩眉心緊皺,一臉謹慎地道:“無論是大部落北上還是星辰西擴,都不是我們這樣的小傭兵隊伍承受得起的,生意會越來越少,路途會越來越難,意外會越來越多,至少五年內,我們不能留在這裡——荒漠的北端和東部。”
老錘子無奈地哼聲:“唉,說到底還是實力不夠,如果我們是像‘鮮血鳴笛’那樣的精銳百人團……”
但迪恩不容置疑地打斷了他:“不,那我們就會成爲部落衝突或是王國征戰的炮灰,死得更快。”
老錘子尷尬地笑了笑。
“那我們去哪兒?”
快繩瞪圓了眼睛:“重新回去南方,回到我們來的地方,迷海三國?”
迪恩搖了搖頭,表示反對。
“迷海沿岸……無論是瑟拉公國、諾頓公國還是奎爾公國,他們也面臨和荒漠北端同樣的問題。一樣的道理,埃克斯特的衰落和內鬥,隨之而來的是星辰王國的復興,哪怕是他們受創最嚴重的刀鋒領。”
“沒有了北方巨龍的威脅和掣肘,星辰王國騰出手來,一定會試圖恢復他們在西南各鄰國,特別是迷海三小國裡的影響力和霸主特權。在那些商人、暴徒、流氓、殺手、賞金獵人、自由騎士以及僱傭兵們大行其道的自由世界、走私樂園、免稅天堂、刀劍鬥場、死亡鄉野裡,一旦星辰王國這樣的龐然大物回來了……猜猜看,誰會最先倒黴?”
泰爾斯緩緩呼吸着,一步一步地消化着眼前的知識——這些傭兵們得到的信息,可不是書房裡的“小滑頭看世界”。
快繩幾乎要被繞暈了:“好複雜,所以我們到底去哪兒?”
“簡單地說,”迪恩表情認真,默默出神:“就是我們得找到一個地方,那裡的強權和勢力分庭抗禮,相互忌憚,最好元氣大傷,相持不下,那樣,我們既能找到生意和機會,又不必面對規模戰爭的災厄。”
路易莎點了點頭:“所以?丹特的大劍要指向何方?”
迪恩微微一笑,指了指沙地上的地圖:“還是這件事——埃克斯特王國暫時衰落,這是震撼整個西陸的事,黃金走廊和康瑪斯聯盟也會受其影響。康瑪斯內部歷來矛盾重重,一旦埃克斯特陷入內鬥,跟龍霄城有姻親關係、攫奪了聯盟話語權十幾年的藤蔓城受衝擊最大,反過來,北方四城在北邊的壓力會驟減,迎來上升期。”
“以善流城爲首的北方四城、唯瓦里爾邦是瞻的海岸共同體,甚至以桑拉斯特爲代表,安穩了很久的東南諸邦,都會跟失去強援的藤蔓城迎來一段小小的爭鬥期。我們不清楚康瑪斯內部的爭鬥會怎樣,但商人之間的內鬥,最少不了的就是我們這樣的人。而像是楓角海岸、科亞倫克、北海王國這樣的康瑪斯周邊小國裡,應該也會多上不少機會。”
說起善流城,泰爾斯就想起龍霄城裡那位讓人印象深刻的,遵守“契約精神”的侯爵。
迪恩繼續道:“藤蔓城衰落,所以康瑪斯失去了染指西面,染指塔倫迪共治地的動力和實力,艾倫比亞王國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們一直盼望着在康瑪斯滲透之前拿下塔倫迪共治地,但那既有可能是和平的政治演變,也有可能是血腥的征服戰爭,去那兒的話我們前途未卜。”
“至於黃金走廊……自由同盟和白山就不講了,盛宴領和野茫山也不清楚,萊沃爾夾在康瑪斯和艾倫比亞之間,我也說不好。”
“但是一個從鋼之城來的傭兵告訴我,在龍吻地,安倫佐公國的熙德大公身體不佳。可想而知,他的子女們將圍繞繼承權展開拉鋸,龍吻地周邊的大小城池邦國可能會因宗主國的動盪重新站隊洗牌,但周邊的大國——康瑪斯忙着內鬥,星辰要重納迷海三國,艾倫比亞想吞下塔倫迪——都無暇顧及。我猜,安倫佐公國周邊,圍繞大公之位,新關卡、厘金、甚至小規模的強盜和叛亂都會出現,商人們是不會喜歡的,但那就是我們小股僱傭兵的機會。”
迪恩擡起頭來,卻無奈地發現大多數人都是一臉不解地望着他,就連路易莎也皺着眉頭。
但泰爾斯的清澈目光卻讓光頭微微一怔。
迪恩咳了咳嗓子,回到當前,指指地面:“所以,康瑪斯或者龍吻地,我們選一個吧。”
空氣安靜了下來。
“雖然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但是感覺好厲害的樣子,”快繩滿面崇拜,說着粗魯的、不知是海上還是荒漠裡的俚語:“現在的僱傭兵都這麼吊的嗎?”
泰爾斯也嚴肅地看着迪恩。
別的不說,但單憑這份見識……
難怪,丹特的大劍,難怪他們能地信心滿滿地深入荒漠。
難怪他們能聚集這羣千奇百怪,各有所長的戰士。
路易莎噗嗤一笑。
“其他人我不知道,”女隊長看着光頭傭兵的眼神難以言喻,泰爾斯只能讀出淡淡的驕傲和由衷的信賴:“但迪恩?是的。”
“他就是這麼吊。”
迪恩又咳嗽了一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是僱傭兵,快繩,要生存下去,靠的不僅僅是實力或運氣,”他哈哈一笑,難免有些尷尬,“而是審時度勢的謹慎精明,細緻入微的觀察情報,還有通達四方的人脈名聲。”
泰爾斯默默地聽着。
僱傭兵的生活。
原來如此。
就在此時,麥基突然一動。
他迅捷地伸出手,從沙地裡抄出一大把沙子!
泰爾斯和一衆僱傭兵都嚇了一跳。
沙粒從荒骨人的指間落下。
“操!”這是麥基嘴裡第一次吐出髒字,他看着手上的東西,咬緊牙齒,面孔猙獰。
沙子落光,泰爾斯這纔看清楚,麥基手上的是一隻小型蜥蜴,兀自掙扎不休。
嗯,蜥蜴。
等等。
泰爾斯發現,他認識這種品種……額,不能說“認識”,應該是,幾天前,在荒漠裡陷入絕境的他“吃”過這種品種的蜥蜴。
想到這一點,想到那股神奇的味道,泰爾斯就臉色蒼白,胃部更是不由自主地一陣翻騰。
火光之下,這隻蜥蜴顏色血紅,滿布白色條紋,表皮之間還有尖尖的軟刺,痛苦地在麥基的手上揮動四肢和尾部。
“漂亮,麥基!”老錘子開心地大笑:“貓抓老鼠都沒這麼……”
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不。”
那個瞬間,看清了那隻蜥蜴,路易莎的臉上展現出難以置信的驚恐:“我的天啊,這是……”
泰爾斯疑惑地看看老錘子,又看看其他僱傭兵,發現大多數人都一臉凝重——除了剛入行的快繩之外。
“別慌,”迪恩的聲音讓緊張的大家安靜下來:“至少我們都在這裡。”
王子的目光放回那隻可憐的紅色蜥蜴身上。
泰爾斯滿腹疑問。
這不就是一隻蜥蜴嗎?
雖然顏色罕見了點,但是……有什麼問題嗎?
總不能有毒吧——泰爾斯默默地摸着自己的肚子:等會兒,應該沒有什麼毒,能持續好幾天才發作吧?
是的吧?
“等一下,”快繩表情一凝,指着那隻蜥蜴:“我,我好像聽坦帕說起過這個玩意兒……紅皮白紋……那就是,就是……”
他輕輕一顫,頓時面色難看。
“是啊。”
生於斯長於斯的荒骨人麥基冷冷道:“血刺蜥。”
“不祥的徵兆。”
此言一出,衆人的臉色越發難看。
血刺蜥?
泰爾斯心中一動:他好像在哪裡聽過這種動物的名字。
到底是在哪裡呢?
但他一時沒能想起來,於是直接發問。
“不祥?爲什麼?”這是一頭霧水的泰爾斯。
老錘子嘆息着聳了聳肩,看向天空中的朦朧月色。
“這種蜥蜴是荒漠的特產……”
“一旦食物不夠了,它們就會在夜晚呼喚彼此,漸漸聚集在一處……”
他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滿面愁容。
泰爾斯試探着問道:“團結捕獵?”
“不。”麥基搖搖頭,目露狠色。
他慢慢地,用他那滿布荒漠口音,泰爾斯聽了好幾天才漸漸習慣的艱澀通用語,咬字道:
“它們會開始……獵殺彼此,捕食同族。”
泰爾斯一愣。
只聽荒骨人冷冷地道:“最後活下來的那隻血刺蜥才能靠着同伴的屍體,填飽肚子,撐過這個食物難尋的關頭。”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仔仔細細地看着那頭掙扎着的血刺蜥。
這是……
路易莎嘆了一口氣:“殺戮彼此,吞噬同類,倚之爲生。”
“世間萬物中,有哪種生靈能幹出這種可怕的事情來?”
泰爾斯愣住了。
“真不巧,”迪恩嘆息道:“我就知道一種。”
“而它們正活在與你我毫無二致的皮囊之下。”
“所以血刺蜥是荒漠裡最不祥的生物之一,”麥基皺緊眉頭,定定地道:“漠神創造它出來,就是爲了警示我們在荒漠裡的行爲——漠神無災,凡人自尋,同類相食,必遭天譴。”
“它意味着荒漠裡最驚悚陰森的事情,比代表厄運的烏鴉還要糟糕——看見它的人,或有厄運,吃下它的人,命途坎坷。”
泰爾斯呆呆地看着那隻蜥蜴。
吃下它的人……
不是吧?
這是迷信對不對?
等等……
一定是迷信對不對,什麼靠不住的玄學之類的……
一定是……
喀拉!
下一秒,麥基毫不留情地手上發力,結束這只不祥動物的生命。
沉浸在驚惶中的泰爾斯又嚇了一跳。
荒骨人眼神冰冷地挖開一個沙坑,將血刺蜥的屍體放了進去。
“漠神無災,世間皆災,漠神無赦,荒漠即赦。”他念叨着什麼,把沙子埋好。
快繩嘆了一口氣,拍了拍看樣子有些呆滯的泰爾斯:“別理他,荒骨人總是怪怪的。”
團隊的氣氛彷彿瞬間陰沉下來。
“別緊張,大夥兒,”路易莎咳嗽一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它已經死了,我們只是見了一面,就算有些小波折也沒什麼,而且那只是傳說,再說,也沒人蠢得去吃它……”
聽見這話,泰爾斯表情僵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去輪班吧,我也去,”迪恩面色淡然地道:“相信我,打起精神……”
就在此時。
“等等!”麥基突然出聲,語氣嚴肅。
泰爾斯又是一怔。
迪恩皺起眉頭:“怎麼……”
“這隻血刺蜥……”麥基咬緊牙齒,看着那隻埋了一半的血刺蜥:“它不是無緣無故來的。”
“麥基,那只是傳說……”老錘子嘆息道。
麥基猛地擡起頭!
“不,在沙子裡埋洞的它,是被嚇得逃來的!”
荒骨人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而這就意味着……”
下一秒,麥基整個人猛地趴到地面!
他把側面的耳朵埋進沙子裡,一動不動。
“所有人安靜,”迪恩舉起手,很有默契地悄聲道:“讓他聽。”
瞬間,營地裡的大家都安靜下來,連快繩都滿面驚恐地捂住嘴巴,只剩下其他營地的嘈雜聲遠遠傳來,像是朦朧的背景音。
怎麼了?
泰爾斯怔怔地看着他們,但哪怕是從未作爲僱傭兵的他,也在短短一會兒間明白了他們的舉動。
僅僅數秒後,麥基就蹦了起來!
荒骨人猛地伸手探向自己的雙刀,語氣很急,臉色猙獰:
“有人在接近,四面八方,腳步很重……”
不等他說完,迪恩就臉色一變,抓起手邊的格鬥斧,朝天大喝道:
“警戒!”
他的吼聲很大,在荒漠的夜空裡尤其突兀!
整個商隊的夜晚爲之一靜。
下一秒,商隊的營地就亂了起來,嘈雜一片,熙熙攘攘,什麼聲音都有。
但這一邊,在泰爾斯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丹特的大劍們就齊齊從地上躥起來,連快繩也不落下風。
他們各自撲向自己的武器:坎澤霸氣地拔起雙手大劍、麥基抽出雙刀、老錘子解開錘子上包裹的麻布、休伯特舉起直槌和大盾,快繩拔出一柄帶護手的彎刀、路易莎則甩下箭囊,抽出腰間長劍,他們背對篝火,默契而統一地成陣型散開。
泰爾斯這才站起來,手忙腳亂地拉過時光之弩,開始裝箭。
搞什麼?
“敵人?”迪恩持斧在手,看着背後的沙丘和遠處的地形,沉穩地問道。
“不清楚,”麥基搖搖頭,語氣急促,喘息還未緩和:“晚上看不清沙塵,沙子傳音很糟,所以他們趁着……他們快要合圍了,我們的哨戒……”
“先確認坐騎,”路易莎表情扭曲,她咬牙抽出腰間的劍,嘶聲大喊着:“發信號通知微風他們……”
但她的話沒能說完。
泰爾斯心中一寒。
黑暗中,一道厲響突兀傳來!
嗤!
北地人坎澤像是被重錘敲了一記,向後一挫!
“啊啊啊!”他怒吼着,把大劍插入沙地,穩住身形,微微顫抖。
眼尖的泰爾斯看見,北地人的肩膀上出現了一支尾羽尖利的長箭。
“敵襲!”迪恩怒吼着,揮斧格開一支冷箭。
砰!
鐺!
數秒的時間裡,僱傭兵們或閃避,或格擋,在沙子的摩擦聲和金屬的碰撞聲中,抵擋下第一波的冷箭突襲!
但無數的驚叫和慘嚎,從商隊們的營地處傳來,商人們驚慌失措地逃散、呼救、瑟瑟發抖。
“不!”
“啊,好痛!”
“這是——”
泰爾斯又驚又怒地聽着耳邊似曾相識的聲音,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最痛恨的戰場。
戰鬥突兀地開始,甚至連敵人來襲的身影,都是那麼猝然。
老錘子沉穩地甩開大錘,勢大力沉,與黑暗中來襲的一柄武器硬碰硬地撞在一起!
“咚!”
折磨耳鼓的巨響中,泰爾斯驚訝地看見,強壯的老錘子居然身形一晃,倒退三步,單膝跪地,痛苦喘息!
敵人,無數的敵人,他們像是約定好一樣,從無盡的黑暗中倏然現身。
休伯特的大盾及時迎上,擋下敵人的下一擊。
“來!”休伯特怒嚎着,打算呼喚同伴:“我們先把這個幹——”
但他很快發現,自己的意圖不會實現:幾乎在同一時間,所有的僱傭兵們都遇上了敵人!
“日!”
麥基咬牙大喝,雙刀格出,卸開一道質厚刃長,似刀似劍的武器。
但他還沒能還擊,就又狼狽地就地一滾,在漫天的飛沙中,避開一根向下砸地的大棒:“他們是專業的!”
路易莎沉着地跟迪恩的斧頭配合,揮舞長劍,藉着靈活的身形與三個敵人艱難地周旋:“別慌!兩人一組,陣型!”
死命保持冷靜的泰爾斯,在篝火旁咬牙上完了弦,舉起臂弩,看向四周。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篝火被突如其來的戰鬥撩撥得飄搖不定,忽明忽暗,敵人的身形看不真切,卻影影綽綽,籠罩了這一方小小營地,撲向丹特的大劍們。
“草草草——”
快繩尖叫起來,他的彎刀被敵人大力擊退,可憐的新丁摔倒在地,幸好,坎澤豪邁地拔出長劍,補上他的位置,大劍揮退一個要趁勢進擊的敵人。
泰爾斯瞬間進入地獄感官。
天啊。
他渾身冒着冷汗,看着眼前的一切。
“啊!”
“殺!”
“叮——”
“砰!”
“克魯裡!”
慘叫聲不絕於耳,血腥味四面皆是,狂怒的戰吼與武器的交擊響徹這個月色朦朧的漆黑夜晚。
甚至一聲嚇人的動物低吼,從不遠處伴隨着慘嚎傳來,隨之而來的是恐怖的咀嚼聲——像是牙齒在撕開血肉。
媽的。
媽的!
在獄河之罪的幫助下,神經緊繃的王子擺脫了火光的誤導和黑夜的欺騙,他明晰地看見:沙地上,四五十個粗壯、高大的身形,似乎同一時間,從沙丘,從平地,從背坡,從不同的方向角度,向着商隊的所有營地,所有人襲來!
其中甚至還有四肢着地,長尾甩空的非人物種。
侵掠如火。
蟻聚而攻。
殺戮無情。
“呼——”
背後風聲急襲!
操!
泰爾斯咬緊牙齒,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矮身避開一記斧擊!
斧風劃過他的頭髮,堪堪一寸就削開他的腦門。
該死。
該死!
這是……要命的廝殺!
泰爾斯在風聲中驚怒地握緊臂弩。
敵人粗魯的咒罵傳來,聽不真切。
終結之力涌上王子的大腿,泰爾斯踩動腳步拉開距離,迅捷地轉身面向敵人。
他將時光之弩對準這個高大對手的胸膛,狠狠扣動扳機:“噌!”
“鐺!”
巨響之下,敵人痛苦地一晃,攻勢停頓,斧頭無力地垂下。
泰爾斯渾身顫抖着,卻不是恐懼和驚惶——那種東西早就在無數次遇險中丟得差不多了,與尼寇萊那不公平的一戰,更是讓他感受到拼命廝殺的殘酷和直接——而是獄河之罪盈滿全身時的本能,是對戰鬥的渴望。
王子猛吸一口氣,果斷拋開臂弩,踩動腳步。
寒風中,無數沙礫在他的鞋底摩擦着,向後退開。
熟悉得如他手臂般的JC匕首瞬間握入掌中。
與隕星者一戰之後,他的終結之力進步了不少,連帶着戰鬥的反應也顯著提高,獄河之罪更是無時不刻不在點燃着他的血液。
他知道,這裡是荒漠。
沒有人會救自己。
只有戰鬥。
殺了他。
殺了他!
泰爾斯以從前無法可想的極速,瞬間撲到彎腰忍痛的敵人跟前,腿部發勁,借力上攀,右臂發力前刺!
“嗤!”
匕首狠狠扎進敵人的脖頸!
“啊!”泰爾斯怒吼着,死命轉動匕首,感受着鮮血從手臂上留下的溼潤、黏稠與滾燙。
他最討厭的感覺。
最痛恨的感覺。
讓他回想起改變命運的那一天。
那天,他也是這樣……
“吶啊啊啊啊啊——庫卡拉!”敵人嗓音雄渾,痛苦地咒罵着泰爾斯聽不懂的語言。
下一刻,泰爾斯就感覺胸前大力來襲,生生一痛!
“砰!”
巨力之下,王子被狠狠摜倒在沙地上,劇痛和胸悶同時傳來。
糟糕。
這個念頭隨着泰爾斯痛苦的呼吸浮起。
身形巨大的敵人慘嚎着,脖頸的鮮血猛烈地涌出,但他卻像沒有感覺似的,猛地拔起地上的單面巨斧——幾乎跟泰爾斯一樣長,猙獰寬厚的斧刃還佔了斧柄的一半。
還在重摔下艱難哆嗦着的泰爾斯,只能無力地看着那把紅黑相間的巨斧。
糟糕。
糟糕!
他痛苦地思考着,艱難地呼吸着,還未回緩的身體卻難以動彈。
“賽爾,賽爾,賽爾!”
高大健壯的敵人對着地上的泰爾斯死命地怒吼,彷彿要吼盡這一生的力量。
在泰爾斯的上方,危險的對手把雙臂揮過頭頂,像行刑手一樣高舉巨斧。
他發狂也似地甩頭顱,赤紅的鮮血從頸間涌出,淌灑沙地:
“賽爾裡凱!”
等等。
賽爾?賽爾裡凱?
這句話……
泰爾斯腦中發寒:這句話,我在哪裡聽到過?
下一秒,敵人猙獰的斧刃無情地斬落。
“唰!”
那個瞬間,他的臉龐正對泰爾斯。
看清敵人的瞬間,王子生生地愣住了。
這張臉……
這是,這是怎樣的一張臉啊?
對方的大臉,在劇痛中扭曲顫抖着——其色深灰,額頭寬大,髮際高聳,雙眼細小。
虯結的頰肉連成一片,在灰色的粗糙表皮下猛烈收縮。
對方的鼻翼幾乎是兩條細縫,唯有一隻黑色的血盆大口,當空怒張,在狂吼中展現着恐怖的尖牙。
猙獰、醜陋、混亂。
這就是泰爾斯能想到的形容。
“呼——”
在對方的狂呼怒喝中,可怕的斧刃劃開空氣,垂下地面,斬向泰爾斯的胸膛。
黑暗中,耳邊的戰鬥聲似乎模糊了許多。
泰爾斯最後咬緊了牙齒,無望地看着落下的巨斧。
不。
王子絕望地想。
他不是“他”。
他不是人類。
而是“它”。
它!
“操他媽的卵蛋!”
夜空下,老錘子那悲憤的怒吼在平地上炸開,聲調淒厲,態度決然,彷彿世上所有的仇恨苦痛都聚集在此:
“是灰雜種們!”
“狗孃養的——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