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是……兄弟會的人?”
他們轉過一個街角,科恩疑惑地看向街道兩側:
“滿大街都是?”
莫里斯笑而不語。
“當然不是。”
泰爾斯加快腳步,走到他們身旁冷冷道:
“要是到了那份上,兄弟會早就被剿滅了。”
那一刻,泰爾斯和莫里斯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前者冰冷,後者嬉笑,開始一場只有彼此知曉的博弈。
可泰爾斯旋即語氣一變:
“但毫無疑問,當我們出現在這些人的視野裡時,就已經被兄弟會盯上了。”
科恩皺起眉頭,哥洛佛下意識地把手按上武器,警惕地觀察街道上的每一個路人。
“正是,”莫里斯哈哈大笑:
“從你們踏上下城區的第一塊地磚開始,這一路上的匠人店鋪,攤販乞兒,商賈路人,早就把你們看得清清楚楚了。”
科恩擡起頭,狠狠呸聲:
“呸,誰不知道,這條街上的店鋪都要給兄弟會交保護費,他們都是在你們的威脅下……”
可這次打斷他的是泰爾斯。
“但他說得也沒有錯,”王子看着一家店鋪外,幾個短工滿頭大汗地幹着卸貨的苦力活,“這些人,確實都是兄弟會的人。”
科恩大惑不解。
一會不是兄弟會,一會兒又是兄弟會……
到底是不是兄弟會?
莫里斯卻若有所思:
“哦,殿下,您知道?”
“我不知道,”泰爾斯面色不改:
“我只知道,你想借這個機會向我秀秀肌肉,展示一下兄弟會的底蘊。”
被叫破心思的莫里斯訕訕回頭。
“警戒官先生,還有這位……你們都出身不凡,肯定知道也見識過血瓶幫了。”
莫里斯調整好情緒,輕笑一聲,露出輕蔑與不屑:
“他們綿延百年,是歷史悠久背景複雜的‘黑幫貴族’,背後的利益鏈條深厚堅實,成員大多是一手黑一手白,遊走在灰色地帶的人渣們。”
哥洛佛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但是……”莫里斯話鋒一轉,意味深長:
“雖然在你們看來是做同樣的‘生意’,但作爲他們的死敵——兄弟會可截然不同。”
就在此時,泰爾斯看見前方的一家店鋪,不由得眯起眼睛,腳步放緩。
“不一樣?”科恩不屑地搖頭:
“你是說,雖然同爲人渣,但他們是老人渣,你們是小人渣?”
身後的萊約克發出冷哼。
“這是你們的酒吧?”
衆人齊齊回頭。
只見泰爾斯站定在原地,望着街對面的一家酒館:門可羅雀的店面裡,一個滿臉兇相的男人不爽地趴在吧檯後,有一下沒一下地拿刀子戳着檯面。
科恩和哥洛佛擡起頭,望向那家酒館頂上,鏽跡斑斑的陳舊鐵製招牌:
【落日保佑你。】
看着像是從落日神殿的某個鄉下教堂裡拆下來的。
泰爾斯幽幽地望着眼前熟悉的桌椅店面,回憶着自己無數次穿行其中的歲月:
“那個酒保,他看上去很兇。”
莫里斯遠遠吹了聲口哨,那個滿臉兇相的酒保看見了他們,立刻驚喜地抽起刀子,一副“要幹架嗎”的模樣,但是莫里斯隨即做出下壓的手勢。
萊約克走進酒吧,拍着那位兇惡酒保的肩膀,跟他交談起來,最終在對方失望的神情裡,把他安撫回去。
“那是落日酒吧。”
“克倫斯基接手還沒幾個月——他的前任被開了腦瓜瓢,就在一場酒吧鬥毆裡。”
莫里斯看着克倫斯基那副生人勿近的面孔,又打量了一下落日酒吧的冷清場面,嘆了口氣:
“您可能看得出來:他不擅長這工作。”
泰爾斯輕輕點頭,話語裡帶着只有他自己能懂的惆悵:
“在這兒當酒保,大概不容易。”
物是人非。
那個吧檯後面的舊人,已經不在了。
泰爾斯搖搖頭,轉身離開。
“這酒吧嘛,以前是個老朋友開的,”莫里斯跟上王子的步伐,無奈嘖聲:
“不得不說,在他們搬走了之後,兄弟會裡既懂得酒吧經營,又能鎮住場子的人不多。”
“你的老朋友一定很厲害。”泰爾斯真心實意地道。
聽到這裡,莫里斯心情複雜地嗯了一聲:
“至少,他們還在的時候,沒人敢在這裡鬥毆。”
“是啊,誰不知道,這裡是兄弟會自家的‘綠區’,”帶着未消的怒意,科恩憤而哼聲:
“還有人敢在這裡鬥毆?”
莫里斯看了他一眼。
“警戒官先生,既然你說這裡是你的轄區,那你真的瞭解這裡嗎?”
科恩正要開口,但莫里斯舉起手指打斷他:
“還是說,你只管抓小偷罰小販,盯着違法犯罪,卻從來沒有深入他們的社區,他們的家庭,他們雞毛蒜皮的日常,看看他們在不上街討生活的時候,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科恩話語一頓。
但他很快不服氣地迴應道:
“我知道,下城區是外鄉移民和窮人的集聚地,這裡很貧困……”
“貧困?”
莫里斯突然擡高音量,一副被逗笑了的模樣:“貧困!”
胖子的眼神突然一變:
“可是,你眼中的貧困是什麼呢,警戒官先生?”
“是一餐飯裡吃不到肉,逢年過節沒有新衣的貴族想象?還是故事書裡極盡描寫之能事,那種‘明天就要餓死’,所以達官貴人最喜歡找他們做慈善搞捐贈的、看似悲慘卻一點也不現實的‘窮苦’?”
科恩眉頭抽搐,思考着這個兄弟會老大的話。
“不,青皮,”莫里斯不客氣地開口,連在王子麪前少用街頭俚語的事情都忘了:
“真正的貧困在這兩者之間,沒有那麼刻板老套,也沒有那麼慘烈至極。”
泰爾斯心思一動。
“事實上,真正的貧困是麻木,是忍耐,是得過且過,是沒有未來,是窮不至死卻活得艱難,是過得痛苦卻又沒必要自殺的奇特困境。”
莫里斯語帶感慨:
“這種貧困,纔是真正能把人逼瘋的瘟疫,它有劇毒,能傳染,會延續,偏偏毒不致死,看似溫和。”
科恩努力地思考着,但最終無果:
“我不明白。”
莫里斯冷笑一聲。
“好吧,你出身高貴又做了警戒官,錦衣玉食辦事便利,也許很難想象……”
“但是有些可憐人,上工一天,窮盡所有,按勞得獲,拿到了二十個銅子。”
他語氣轉折:
“然而他又在下工後的半天裡,爲了飽腹充飢,養家餬口,不得不把它們統統用光,一個不剩或者剩下一兩個……”
“於是第二天,他只能再去窮盡勞力,只爲另外二十個、註定要再次花光的銅子。”
哥洛佛和科恩同時皺眉。
“是啊,他不會餓死,”莫里斯陰沉着臉,走下一個破破爛爛的矮臺階:
“卻要永遠重複,以保持‘不會餓死’。”
“比如剛剛那個賭輸了錢的窮車伕。”
“你以爲,他爲什麼要去借錢賭博?你以爲,你讓他避免了上當借貸的騙局,他就沒事了嗎?”
科恩眼神一變,倏然擡頭。
“貧困不是利落斷頭的刀鋒,警戒官。”
“相反,它是慢慢收緊的絞繩,是耐心滾動的磨盤。”
泰爾斯聽到這裡,默默嘆息。
而此時的莫里斯慢條斯理,就像一個把哲理故事娓娓道來的老師:
“它給你一點活的希望,又不讓你享受生的快樂,好繼續剝削你的生命。”
“它把你逼到死亡邊緣,卻又剛好不死,好讓你在日復一日的麻木裡擠出所有。”
莫里斯深深地呼吸,好像要感受這一口空氣的甜美:
“它是名爲生存的的——漫長死亡。”
莫里斯揹着手,不知不覺走到衆人的最前方,看着遠處飄來惡臭的制皮坊,以及裡面辛苦忙碌的工人。
“城鎮裡,鄉野間,總有那些最黑暗最下層、掙扎在溫飽線上,卻常常被王國所忽視的下層人:進城討活的外鄉人,失去土地的農夫,破產負債的商賈,失去勞力的殘障者,被市場淘汰的工匠,家徒四壁的窮人,毫無尊嚴的乞丐,沒有後代的老人,失去頂樑柱的孤寡,退伍後只懂掄拳頭的糟漢子,迫不得已犧牲底線、出賣尊嚴卻還飽受歧視欺凌的賤業者……”
“他們都是貧困的宿主,遍佈國境無所不在,遠比你們想象中要多得多——下城區只是冰山一角,還是比較好的那種。”
科恩努力把緊握的拳頭鬆開一點點:
“我知道,但是這不能成爲……”
可是莫里斯理也不理他:
“他們往往無法發聲,或者發了聲也無人關注,甚至不被看到——哪怕是您這樣兢兢業業,心存善良的警戒官。”
“在太平盛世欣欣向榮的官方通報裡,在激情澎湃宏偉壯闊的歷史敘述中,在大部分飽暖無虞、吃穿不愁的幸福人們眼裡,他們甚至根本不存在——或者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證明其他人的同情心與道德感,爲後者帶來正確、虛僞而廉價的自我滿足。”
莫里斯語氣一收,聽上去無比冷酷:
“他們被排除在話語之外,難以理解更沒有餘力去感受什麼是追求與慾望、理想與抱負、尊嚴與責任——這些只能在吟遊詩和舞臺劇裡看到的東西……”
他的表情突然變得猙獰: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尋求不改變,人會慢慢變質,變成器物,或畜生。”
“面對艱難的生活,惡劣的環境,絕望的未來,不公的現實,霸道的公權,以及最迫切的生存需要,他們必須找到方法,必須有所寄託,必須抓住最後的稻草……”
莫里斯的眼神飄向天空,穿過厚厚的雲層,再重新落回地面,落到雜亂無章的地下街:
“於是某一天,某一個契機,某一個時刻,某一個意外,他們被迫走到一起,守望互助,共克艱難,尋求認同和價值。”
“也許只是街道鄰里彼此看顧,也許是同業的可憐人一同聚餐,也許是苦出身的混混們抱團壯膽——即使有時候,這些行爲其實不是那麼合法。”
泰爾斯默默地注視着正在一個街角里鬥毆的十幾個混混。
但這一次,科恩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們,不再有上前插手的意思。
“而他們抱團取暖的最初目的,只是爲了活得不那麼痛苦。”
“你所厭惡的犯罪——或者說,與主流法律相悖的行爲——只是其中必然卻次要的副產品。”
莫里斯同樣旁觀着這個街角里的鬥毆,對用目光詢問他的萊約克搖了搖頭:
“所以我們就出現了——黑街兄弟會,作爲曾經的、無數底層團伙的一員。”
那一刻,他的目光縹緲而深沉:
“不知何時也不知如何,我們出現的那刻,就深深紮根在底層人的社區裡,生於混亂,依靠混亂。”
就在此時,一塊石子突然飛起,狠狠砸中一個混混頭子的額頭,讓他血流如注地軟倒。
鬥毆的混混們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停手。
衆人回過頭:只見泰爾斯站起身來,拍了拍滿是灰塵的雙手。
“你們確實生於混亂,”泰爾斯冷冷道:
“卻也反哺混亂。”
混混們反應過來,叫囂着衝過來。
莫里斯嘆了一口氣,揮了揮手,萊約克陰沉着臉走上前去。
“事實上,殿下,在黑街,在地下街,在下城的三個區,大部分的貧民們,都未必直接參與我們的‘灰色’活動。”莫里斯聳肩道。
泰爾斯笑了:
“你是說犯罪。”
莫里斯點點頭:
“但他們卻從來不吝於給兄弟會以方便和默會,例如在主業之餘,通風報信,站崗放哨,偶爾跑腿運送,提供後勤,乃至依附上我們的‘大生意’所帶來的經濟繁榮,以貼補家用。”
“他們的生活,跟我們的活動是連在一起的。”
另一邊,萊約克在放倒第三個人後終於被混混們認出了身份,後者們頭也不敢回地驚惶四散。
科恩沉默地站在原地,望着這些人消失在街巷裡。
“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重複成規則,黑街兄弟會不再僅僅是一個互助組織,也不再僅僅是暴力團伙。”
莫里斯嘖聲道,攤開雙臂,彷彿要擁抱眼前這片破敗的街區:
“而變成了深深根植於這些社區的主心骨,化作下層人們的共生主幹,成爲經營底層社區維持生態運轉的重要驅動力。”
他有意無意地瞥向科恩:
“這比十天半個月都不見一次的警戒廳,比來了就要敲骨吸髓的巡邏隊,比效率低下怠惰成風的底層官吏,比只會在市容檢查和應付政績時纔出現的‘有關部門’,比永遠只存在於布告欄上、與梅毒治療小廣告同等待遇的國王手令,比一身熱血滿口道德卻未曾親身踏足此地、滿心同情卻遠在天邊只懂自我感動的慈善公民們,都要有效且實際得多。”
“他們演化出自己的規則,底層的生態。”
“‘銅幣比國王還響,酒杯較長官更重’,”莫里斯看向泰爾斯,感嘆道:
“無意冒犯,但這是刃牙營地的人渣**們常說的老話。”
泰爾斯沒有回答。
但科恩緩緩地擡起頭,目色迷茫。
哥洛佛不得不拉了他一把,免得警戒官失神踩空。
“我去西荒打過仗,”殭屍看着科恩失神的樣子,不忿哼聲:
“從沒聽說過這樣的狗屁‘老話’。”
莫里斯不以爲意,擺手輕笑。
“那你要麼就是還年輕……”
“要麼就是耳屎太多……”
他笑聲一頓,眼中露出寒意:
“堵住耳朵了。”
哥洛佛一時語塞。
“所以,是的,在這裡的大多數人也許貧窮,也許奸詐,也許令人生厭,但他們大部分人其實並沒有隨黑街兄弟會去討過債,走過貨,偷過盜,打過架,殺過人,犯過罪。”
“但他們也都或多或少曾爲兄弟會提供便利,或多或少因兄弟會的存在而受益——儘管這些‘利益’讓你們深惡痛絕。”
莫里斯冷笑道:
“這些‘兄弟會的人’,也許不直接受僱於我們核心的六大巨頭,不是最純粹最正式的團伙成員,甚至沒有做過任何哪怕擦邊的‘生意業務’,但很多時候,無論他們自己還是外人,都已經沒必要去區分辨別了。”
“因爲我們本來就是他們,他們也天生靠近我們。”
“我們能夠隨時化身他們,他們也可以隨時變成我們。”
那一秒,莫里斯狠狠咬牙,站在屬於他的街道上,輕輕握拳:
“他們不是兄弟會,卻勝似兄弟會。”
“警戒官先生,告訴我,我們要怎麼‘消亡’?”
“你要把這個街區裡的所有人,上至青壯勞力,下到老弱病殘,都按照兄弟會從犯的待遇,一股腦送進監獄嗎?”
科恩渾身一震,如遭重擊。
莫里斯目光一轉,看向深思不言的泰爾斯,露出笑意。
“這纔是黑街兄弟會的根源、土壤,以及本質,尊敬的殿下。”
“黑綢一系,”莫里斯的眼中精光乍現:
“皆爲兄弟。”
萊約克勾起笑容,有意無意地抱起手臂,讓他左臂上的黑綢帶隨風飄揚。
黑綢一系,皆爲兄弟。
這不是泰爾斯第一次聽見這句兄弟會的俗語,但他的眉頭卻越來越緊。
“哼,”哥洛佛不屑地反駁:
“你們不過烏合之衆,一文不值。”
“就連最散漫的領主徵召兵,都能把你們打得抱頭鼠竄。”
莫里斯打量了身形挺拔,一看就是軍旅出身的哥洛佛一眼。
“對,也許很多人都以爲,兄弟會這樣良莠不齊的烏合之衆,相比起王國的軍隊和暴力,只是不折不扣的弱者,完全不是對手,隨時會因爲某個貴人的一句話,灰飛煙滅。”
莫里斯目光一變,看着地下街的景象,露出狠色:
“但是別忘了……”
“與成規模的官吏和軍隊不同,我們——包括這些與我們分割不開的底層人們,我們既膽小又軟弱,充滿了街頭的智慧與底層的狡黠,既毫不起眼又滑不溜秋,隨時會在直接對抗中避開鋒芒,化整爲零。”
“哪怕是熟知本地的警戒廳和巡邏隊,面對我們時也常有捉襟見肘,力不從心之感,更別提爲龐大戰場而準備的軍隊了,好比寬大厚實的掃帚,總有掃不到的角落。”
“這纔是兄弟會真正的底氣。”
“這也是我們生於虛空,弱小孤立,渙散,卻在面對血瓶幫乃至於王國官方這樣的龐然大物時,每每無力抵抗,遭殃滅頂,卻總能死灰復燃,捲土重來的根源。”
“警戒官先生,還有這位……打過仗的大兄弟,你們明白了嗎?”
那一刻,科恩面色猶豫,哥洛佛依舊有所不服。
但他們都沒能說出話來。
至於泰爾斯,他只是一步一步,安靜而從容地走在街道上。
“話說回來,”少年嘆了口氣,突然發聲:
“你們認識阿拉卡·穆嗎?”
莫里斯眉頭一皺。
“王國之怒威名遠揚,殿下,”胖子搖搖頭:
“但縱使強悍如他,也沒法做到我們能爲您做到的事情。”
這話聽着倒是耳熟……
泰爾斯笑了。
對了。
詭影之盾的釺子,他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
“我記得,”接話的人是哥洛佛,他目露敬佩:
“在祭壇戰役中,穆男爵身當先鋒,他的怒火衛隊與三大部獸人精英組成的阻擊陣列直接對撞,英勇無畏不計傷亡,卻成功破陣,爲傳說之翼的騎兵部隊以及陛下的主力大軍,打開決勝一擊的口子。”
“更震驚了在場的所有友軍——無論是僱傭兵、徵召兵還是王室常備軍。”
“也奠定了荒漠戰爭的最終勝利。”
莫里斯和萊約克齊齊面色一緊。
泰爾斯則思緒飄遠,回到六年前的斷龍要塞,不由嘆息。
“阿拉卡·穆,那不是人,”科恩幽幽道:
“而是某個殘缺了一角,不再完整的破碎靈魂。”
見到其他人都看向他,科恩回過神來,搖頭道:
“不是我,是我家老頭子說的。”
泰爾斯點點頭,想起六年前王國之怒揹負着自己,在黑沙軍陣中一往無前的衝擊。
但他想說的不是對方的勇武。
“穆告訴過我,他不是王國之怒,”泰爾斯感慨道:
“他身側的衛隊纔是。”
“他們全部。”
其他人頓時一怔。
“同樣,”泰爾斯轉過頭來,“殺之不死,神秘莫測的黑劍,他也許是兄弟會的首領和精神象徵。”
莫里斯面色一變。
“但他不是兄弟會本身。”
泰爾斯對着地下街的街景努了努嘴,肯定地道:
“這些人,以及他們所代表的生活、背景與經歷,這些全部加在一切,纔是真正的黑街兄弟會。”
“而兄弟會是他們在麻木與貧困中的反抗象徵。”
泰爾斯點點頭,感慨道:
“更是弱者的武器。”
莫里斯有些訝異,但他很快調整過來,嘿嘿一笑。
“殿下,您是明白人!”
“所以吶,警戒官先生,在這個城區裡,你和你所代表的警戒廳乃至王國本身……”
莫里斯對科恩說話,卻注視着王子,似乎在等待他的迴應。
“你們對抗的不是黑幫,不是犯罪,甚至不是邪惡,”胖子冷笑道:
“而是貧困,是不公,是冷漠,是絕望,是一羣人的自足與自滿所導致的另一羣人的不足與不滿,是光明過盛,所帶來的陰影幢幢。”
“你代表這個國家的權力,站在強者的位置上,面對弱者的反抗。”
科恩擡起頭,呆呆地看着他:
“你是說,我在下城區執法,對抗的是……弱者?”
“別被他蠱惑了。”少年的話語響起,把科恩從沉淪中拉回來。
泰爾斯的話沉穩而有力:
“沒錯,黑街兄弟會,也許是底層的弱者們,不經意間拿起的武器。”
“但恰恰相反,科恩,你對抗的並不是弱者。”
出於過往對王子的信任,科恩彷彿抓到溺水時的稻草,他眼前一亮,希冀地看向泰爾斯。
但泰爾斯的話卻比莫里斯更加沉重:
“而是某種更深、更沉、更可怕的東西。”
此話一出,就連莫里斯也皺起眉頭。
只見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你要對抗的,是你所出身的、強者的那一方,是他們長久以來對弱者們的不公壓迫。”
科恩愣住了。
就連哥洛佛也開始深思。
“你每日在街頭上所懲罰的底層犯罪,所感受的混亂無序,所目睹的黑暗痛苦,都只是這些壓迫與不公帶來的後果之一——無論我們想不想要。”
“你抽出了自己的劍,”泰爾斯輕聲道:
“對抗它所割出的傷口。”
“這世上,沒有比這更難受,卻也更珍貴的對抗了。”
科恩怔怔地望着泰爾斯,思緒混亂。
“嗯,”莫里斯眼珠一轉:
“殿下比我會說話。”
“但是,借用一句終結塔裡的話。”
莫里斯露出狡黠的神色:
“你要怎麼用力量,去對抗力量呢?”
“你只能擁抱力量。”
衆人沉默了一會兒,就連泰爾斯也皺眉不語。
“我不……明白。”
經歷了痛苦的思索,科恩咬牙搖頭:
“終結塔裡沒有這樣的話。”
莫里斯輕嗤一聲。
“是啊,”胖子話語悠長,蘊藏深意:
“塔裡面是沒有。”
就在此時,泰爾斯突然發問:
“你是誰,莫里斯?”
兄弟會的胖子老大一頓,笑容可掬:
“您貴人多忘事,殿下,敝人莫里斯,兄弟會裡的一介小混混。”
泰爾斯冷哼一聲。
“不,我是問,”王子雙目如電,冷冷盯着莫里斯:
“你到底是誰。”
莫里斯的笑容僵了一瞬。
“一介小混混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你已經秀過肌肉了,”泰爾斯沉聲道:
“何妨一亮真身?”
這個瞬間,莫里斯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泰爾斯表情不變,只是深深地望着他。
感覺到氣氛不對,哥洛佛和萊約克下意識地把手按上武器,彼此交換了一個充滿敵意的眼神。
但莫里斯只是一頓,就輕聲發笑。
他嘆了口氣,舉頭望天。
“莫里斯·伊什卡。”
胖子的語氣充滿了諷刺與痛恨。
伊什卡?
泰爾斯皺起眉頭:在王子的課程裡,他沒聽過這個姓氏。
“我記得你說,你沒有姓。”
莫里斯低下頭,點點頭,又自嘲地搖搖頭。
“現在沒了。”
“我來自龍吻地,生於長吟城,”莫里斯目色茫茫:
“從曾祖父開始,家族世代,都是長吟城大公的私人財政官。”
來自龍吻地,生於長吟城。
泰爾斯表情一變。
“原來如此。”
“你是安倫佐公國的人,出身也不算低。”
而且……
確實是管賬的。
但泰爾斯馬上追問:
“那你是怎麼淪落到……”
不等他問完,莫里斯就打斷了他,很乾脆地回答:
“幾十年前,安倫佐公國爆發了‘並地叛亂’。”
莫里斯哂然一笑:
“那是上等人的政治遊戲,簡而言之,是一團亂麻。”
“最後,無能的熙德大公把我們家族推了出去,作爲替罪羊,平息手下諸侯們的怒火。”
泰爾斯感受到莫里斯的情緒,沒有繼續說話。
哥洛佛和科恩對視一眼,就連萊約克也顯得有些意外。
莫里斯嘆了一口氣:
“你知道,當絞繩套上脖子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
他摸了摸自己幾乎看不到形狀的胖脖子:
“那時,母親就吊在我左邊,我還記得,她的繩索晃動了很久……”
泰爾斯緊皺眉頭。
“而絞刑臺之外,監刑官面無表情,就像一塊石雕,觀刑者無比狂熱,就像無盡海潮。”
“我那時還不怎麼懂事,被絞住的時候,只是在想,”莫里斯出神地望着街道:
“真難受啊。”
“落日和皓月保佑,要是能讓我呼吸一口空氣就好了。”
他幽幽道:
“一口,就一口,讓我不那麼痛苦,不那麼想死……”
氣氛沉悶,衆人閉口不言。
只有莫里斯的聲音響起,講述曾經的過往:
“爲了那口空氣,我什麼都願意付出。”
莫里斯的眼神一片空白:
“什麼都願意。”
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知道莫里斯從回憶裡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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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當我在小山般的屍堆裡醒來的時候,就明白了一件事。”
兄弟會的老大做了個深呼吸,無比珍重地感受着呼吸的自由:
“這個世界並不公平,殿下。”
莫里斯的手離開脖頸,他露出一方老大獨有的狠色:
“就連呼吸的空氣。”
“也得用命去爭搶。”
“就從那些……可以自由呼吸的人嘴裡。”
泰爾斯沒有說話。
“我還有其他事,殿下,”莫里斯的情緒明顯變了,他扭過頭,“恕我失陪了——萊約克會好好招待你們剩餘的觀光行程。”
此話一出,衆人還在訝然的時候,胖子就頭也不回也折進另一個街角,消失在眼前。
留下泰爾斯等人,默默地停在原地。
“所以,那就是我老大。”
萊約克從方纔莫里斯的身世中回過神來,恢復了不好惹的陰沉神色:
“接下來,你們要去哪兒?”
哥洛佛和科恩對視一眼。
“事實上,”泰爾斯望着莫里斯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冷哼道:
“我剛剛差點被一個乞討的小女孩摸走了錢包,還差點被勒索……現在很不爽。”
萊約克一怔。
哥洛佛和科恩同樣愕然。
只見泰爾斯轉過頭,嚴肅地道:
“所以,下城區裡,這些乞討的小傢伙們,最常待在什麼地方?”
街道的另一側。
神色不快的莫里斯匆匆轉過一個街角,跟另一個穿着斗篷的人會合。
如果泰爾斯在這裡,他也許會認出來,那是他與莫里斯見面時,那個在後者耳邊低語的兄弟會手下。
“蘭瑟,”莫里斯沒有興趣多話,直接開口叫對方的名字:
“怎麼樣?”
穿着斗篷的人——兄弟會的情報頭子,“無眠之眼”蘭瑟·柯比昂放下兜帽,臉上寫滿了疲倦憔悴。
“泰爾斯王子昨夜在宴會上遭人行刺,”蘭瑟淡淡道:
“坊間謠言紛紛,但因爲刺客是西荒人,所以謠言的矛頭都指向了西荒諸侯,說他們意圖不軌。”
莫里斯蹙眉:
“真的?”
蘭瑟冷哼:“反正秘科是這麼傳的。”
“還有呢?”
“閔迪思廳,也就是王子的府邸剛剛被王室衛隊帶着市政廳查封了,說要嚴索刺客的線索。”
“所以,他跟你老闆不是一夥兒的?”
“是前老闆!我不敢肯定。但我知道,有個老朋友回到了秘科,他以前是西荒分部的負責人——西荒可能確實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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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斯沒有說話,只是陷入沉思。
最終還是蘭瑟打破了沉默。
“跟以前那個比起來,這個璨星如何?”
“我不知道,”莫里斯搖搖頭,臉上現出不易覺察的迷惑:
“有點像,但又不一樣——還是看黑劍的態度吧。”
蘭瑟不甚滿意:
“你跟他攀談了大半天,就這麼個結論?”
“嘿,你怎麼不自己去跟他嘮嗑?”
莫里斯不滿地反駁:
“你知道那小子滑溜得很,其奸似鬼,每句話都深藏不露,用心險惡嗎?”
“所以纔要你去嘛,”蘭瑟毫無愧疚:
“你自己就是這種人,最熟悉不過了。”
莫里斯一時氣結。
但他很快面色微變。
“我記得,幾年前,你曾經向我要了個人,是麼?”
蘭瑟眯起眼:“什麼人?”
“六年前,”莫里斯認真地撓着自己的下巴:“一夜戰爭那天。”
蘭瑟雙眼一轉,隨即找到相應的記憶:
“是的,一個小會計,他曾經是管理廢屋的人,才幹不錯,野心不小,爲此整死了他的上司,那個廢物奎德……”
“不過被我派出王都了,你知道,羅達肯定不想殺他兒子的人成天在自己面前晃……”
莫里斯打斷他:
“給他寫封信,找找過往的乞兒名單。”
蘭瑟皺眉:
“怎麼了?”
莫里斯呼出一口氣,踢了踢巷口處破爛的牆根,震下一陣石粒。
“記得嗎,蘭瑟,剛來下城區的時候,我們在這迷宮般的爛街道里吃足了苦頭——安東只要走出五十米,就會誤入歧途,找不到回黑街的路。”
蘭瑟沒有說話。
他知道,莫里斯還有下文。
莫里斯眯起眼睛:
“你還記得,爲了最快速度搞定下城區,我們最早是找什麼人做的嚮導?”
“乞兒。”
蘭瑟毫不停滯地回答:“我們收買了乞兒們。”
“他們最不起眼,又從小走街串巷,最熟悉這兒的路途。”
莫里斯的目光凝固在牆根上。
“對,”胖子重複着對方的話,細細思索:
“他們既不起眼,又從小走街串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