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喂小屁孩兒,你莫不是被雅克搞壞了腦殼子?”
地牢裡,對泰爾斯說這番話的人不是諷刺大笑的洛桑二世,而是在一旁叉腰皺眉的希萊大小姐。
她舉起手,難以置信:
“迂腐也就罷了,你現在還想幹什麼?感化殺人犯?”
泰爾斯禮貌地抿抿嘴角,在洛桑二世那幾乎要斷氣的笑聲中呼出一口氣。
“當然不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笑聲漸弱的血族殺手,“這世上沒人能被感化,只有自己覺醒。”
“嘖嘖,”迴應他的是希萊的不屑冷哼,“你不去教會做佈道教士,當真可惜了。”
泰爾斯沒有回答,他只是轉過頭,對希萊微微一笑。
“你以爲你是誰,小屁孩兒?”
俘虜的聲音適時響起:
“救苦救難的先知莫哈薩嗎?”
只見笑夠了的洛桑二世竭力擡起頭顱,面露狠色:
“老子是不是無可救藥,能不能被感化,自己覺不覺醒,tmd幹你屁事啊?”
被鎖住的血族殺手像是受到了此生最大的侮辱,罕見地出言不遜:
“還是你覺得身爲王子老爺,別說救苦救難了,就連每夜的便壺都合該有人搶着喝,還個個千恩萬謝感恩戴德?”
話音落下,另一邊的凱文迪爾大小姐挑了挑眉,露出嫌惡的表情,還刻意伸手在鼻子下扇了扇。
泰爾斯皺起眉頭。
嗯,出師不太利。
泰爾斯嘆了口氣,撥了撥自己的頭髮。
他無視希萊的不屑表情和洛桑二世的冰冷目光,毫不嫌髒地席地而坐,若有所思地盯着殺手。
“作爲老公爵遇刺一案的審理人,已故大審判官布倫南也在費德里科給你的復仇名單上,所以你闖入了他家。”
洛桑二世冷哼一聲。
泰爾斯目光復雜:
“但那一晚,你沒有傷害其他任何人——園丁、廚娘、管家、僕人,甚至是鄰居家的狗。”
“因爲他們夠聰明,知道不能擋我的路,”殺手冷冷道,“你猜他們的僱主下場如何?”
希萊撲哧一笑,她向着看不到的方向做了一個鬼臉,連連搖頭。
但泰爾斯依舊嚴肅,他只是無比認真地盯着洛桑二世:
“布倫南大審判官,是自己服毒而死。”
洛桑二世不懷好意地笑了。
“那糟老頭子本打算拿毒酒跟我‘喝一杯’,智取兇嫌,只是沒想到我滿杯下肚,屁事兒沒有,”殺手錶情猙獰,“輪到他那一杯了,你說,他是喝還是不喝呢?”
泰爾斯望着對方,面無表情。
洛桑二世收斂笑容,眼神冷酷:
“還好他喝了:落在我手上,我會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希萊挑起眉頭,有意無意地搓了搓手套。
泰爾斯沒有說話,他只是嘆了口氣:
“根據羣衆線索舉報,我們發現了這些天來,你和費德里科在古墳街的藏身處。”
洛桑二世面不改色:
“怎麼,還要我誇誇你嗎?”
“那是一間建材倉庫,在隔離的密室裡裝着許多鎖鏈,”泰爾斯沒有理會他的諷刺,“據說,當你血渴癮發,失去理智的時候,會把自己鎖在那裡,避免傷害他人。”
希萊微微蹙眉,她看向眼前不成人形的俘虜。
地牢裡安靜了一瞬。
“避免傷害?哈,”洛桑二世不屑開口,“那段時間,爲了殺人,我可沒少喝血。”
但泰爾斯搖搖頭:
“無論是費德里科還是科里昂家,都主動提出要供應人血,以便你行動,但均被你拒絕。”
“怎麼,不吸血的吸血鬼很奇怪嗎?連不喝酒的北地人我都見過!”
“即便迫不得已要出去抓血食,”泰爾斯繼續道,“你也專挑那些血瓶幫和兄弟會裡落單的人渣,特別是窮兇極惡,無牽無掛的那種……”
落單的人渣……
聽見這個詞組,洛桑二世恍惚了一下。
“不一定無牽無掛,”他突然道,“就算陰溝裡的人渣,也會有親朋好友。”
會有願意爲他們矢志復仇,視死如歸的人。
無論那場景看上去多滑稽,多愚蠢。
希萊表情微變,開始以不一樣的目光打量眼前的俘虜。
泰爾斯眯起眼睛:
“那段時間,兩大黑幫人心惶惶,緊張兮兮,每天寧願少賺點也要提早收工,反倒讓警戒官們輕鬆不少。”
殺手回過神來,冷笑反諷:
“那怎麼沒見你給我頒榮譽市民獎?”
希萊原本一直盯着洛桑二世觀察,此刻也轉過頭,聳肩搖頭。
但泰爾斯兀自不肯放棄:
“而且每次獵食,你都刻意避開了婦孺和貧苦人聚集的地點場合。”
希萊目光一動。
洛桑二世表情一頓。
泰爾斯試探着道:
“我猜——騎士精神?”
下一秒,殺手倏然變色,怒而呸聲:
“狗屁的精神!”
只見他咬牙切齒,在枷鎖的重壓下竭力扭過脖頸,猙獰怒喝:
“婦孺……小刀子沒告訴你嗎?娘們兒的月事血又臭又髒,倒楣透頂,血奴都tm下不去口!”
希萊皺起眉頭。
洛桑二世依舊激動,身上的鎖鏈不住響動:
“至於窮鬼老帽們……怎麼,北門橋下水溝裡的腐臭和尿騷味兒,污泥和大糞味兒,你這金貴王子還沒聞夠嗎?”
泰爾斯靜靜地等他傾泄完莫名其妙的怒火。
“但很久以前,你也是這裡窮鬼老帽的一員,”王子話語平靜,卻讓殺手渾身一顫,“據說那時候,翡翠城尚在發展,北門橋外還是大片大片的貧瘠田地,搭着數不清的帳篷和木屋,滿布溝壑和土坑,下雨時泥濘不堪,污穢成河。”
希萊覺察到了什麼,她看向洛桑二世的目光變得複雜起來。
洛桑二世恍惚地呼吸着,但他僅僅幾秒就反應過來,把鎖鏈拽得哐哐作響:
“所以我tm受夠了!想要出人頭地錦衣玉食,夠了嗎?”
泰爾斯默默地觀察着他,微微一笑,也不爭辯,繼續轉移話題。
“獵血食的時候,你突襲了血瓶幫的桑加雷在郊外的狗舍,宰了他所有的手下,”少年補充道,“他那些以前專做人販柺子,現在轉做貓狗販子的屬下們。”
洛桑二世的呼吸平穩下來。
“何止,”第一次,洛桑二世的表情暢快又殘忍,露出些許殺手兇犯的本色,“我還把他們倒吊起來,放幹了血——所有人,聽着他們哀嚎到黎明前夜。”
泰爾斯略一蹙眉,點點頭:
“然而他的狗,桑加雷那些鎖在籠子裡任人交易、留待宰割的貓貓狗狗,野味幼崽,乃至養着看門的兇犬……”
泰爾斯眼神一動:
“卻全都被打開籠子,斬斷繩索,放生了。”
王子沉聲道:
“爲什麼?”
殺手俘虜沉默了一會兒。
“狗鼻子很靈,可能會聞出我的味道,”他扭頭冷哼,“再說了,狗血哪有人血好喝。”
泰爾斯皺起眉頭。
“瞧,洛桑二世,我在盡力理解你,”少年頭疼地看着眼前的俘虜,尋思着要不直接讓摩根他們進來“文明禮貌”算了,“但你似乎相當抗拒來自他人的善意。”
洛桑二世冷笑一聲。
“善意是毒藥,”他毫不領情,“是讓人墜入深淵的虛僞藉口。”
希萊看着俘虜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無奈嘆息。
“告訴過你了。”
她對泰爾斯做了個“你看到了?”的表情:
“簡直令人絕望。”
“是啊。”
泰爾斯抱緊手臂,嚴肅點頭:
“正因他絕望,所以才刻意一味激怒我。”
只求速死。
洛桑二世不言不語。
“拜託。”
希萊翻了個白眼:
“我說的又不是他。”
泰爾斯表情一僵,但他很快咳嗽一聲,把尷尬抹過去。
“好吧,既然你拒絕接納善意和幫助,那也沒關係,”泰爾斯從鼓鼓囊囊的口袋裡抽出一卷壓皺了的文件,“只是你介意,往外給一點嗎?”
希萊疑惑道:
“什麼?”
泰爾斯捋開皺皺巴巴的文件,抽出其中幾張,在殺手面前一一亮出:
那是一組素描畫,畫的似乎是一座宅邸的內景,文件下的警戒廳蓋戳依稀可見。
洛桑二世一直皺着眉頭,直到他看到最後一張:
“這是什麼?”
“這是那個羊毛商迪奧普和他的情婦雙雙殞命的案發現場,”泰爾斯收回那張描着被綁在牀上的兩具屍體的素描畫,“事實上,這是他租給情婦,方便他們幽會的私人宅邸。”
洛桑二世明白過來,不禁嗤聲。
“跟同樣遇害的酒商摩斯,辯護師斯里曼尼,還有你名單上的許多人一樣:迪奧普也曾經身處寒微,卻在老公爵遇刺案之後致富發家,成爲空明宮的黑賬管家。”
泰爾斯迭起文件,話音一轉:
“然而從那之後,他就花天酒地縱情聲色,比如說:包養一位舞臺劇女演員做情婦。”
洛桑二世依舊不爲所動。
“迪奧普的結髮妻子對此心知肚明。但就跟許多成功人士的妻子們一樣,爲了孩子和體面,迪奧普太太不得不故作不知,在富商丈夫‘出差’時忍氣吞聲,還要在人前撐起女主人的體面,笑臉以對,假裝幸福,一直以來備受煎熬和折磨,”泰爾斯唏噓道,“反倒是在迪奧普出事之後,她輕鬆了許多。”
希萊挑了挑眉毛。
“我的一個手下,在追查途中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通過耐心攀談和開導,他成功讓迪奧普太太放下心防,道出真相,給出了情婦宅邸的地址——是的,她一直都知道丈夫是去哪裡‘出差’,但自從被後者拿棍子‘教育’了一頓之後,便再未開口質問,遑論上門捉姦。”
洛桑二世仍然沉默着。
“就在那所宅邸,我的兩位手下找到了被綁在牀上,早已死去的迪奧普和他的情婦,”泰爾斯板起臉色,切入主題,“也第一次遇到了你。”
聽到這裡,殺手終於冷笑一聲:
“我乾的,你有意見?”
“是啊,你乾的,”泰爾斯緩緩點頭,“我的手下們,包括查案的警戒廳也是這麼認爲的——一個心狠手辣的殺手,不留活口和目擊者。”
洛桑二世不屑冷哼。
泰爾斯觀察着他的神色,略略一頓,輕聲開口:
“直到布倫南審判官,他複覈案件報告時拒不簽字,勒令駁回。”
洛桑二世微微一怔。
“布倫南?”
“是的,就是那位跟你‘喝過一杯’的老審判官。”
泰爾斯嘆了口氣,抽出另一頁紙,上面布倫南的簽名清晰可見:
“事實上,這是他生前經手的最後一件案子——翡翠城律規定,轄區內所有非自然死亡的案件,都要經過審判廳的最終複覈,確認沒有問題才能結案,下葬遺體。”
旁聽的希萊預感到了什麼,目光一動。
“而正是一絲不苟的布倫南大審判官,在案子的最後一環注意到:迪奧普一案的結案報告,過於簡單草率,不夠完整。”
殺手僵住了。
泰爾斯輕嘆一聲,從文件裡抽出另一份報告:
“直到今天早上,布倫南的學生和繼任者,伊博寧代理大審判官,終於在緊催慢趕中,拿到了最新也是最完整的驗屍報告。”
只見泰爾斯清了清嗓子:
“根據現場驗屍官和警戒官的口述和回憶,並經三位驗屍官的反覆交叉覈查後,警戒廳確認:一男一女兩位死者,他們各自的死亡時間並不一致,女性更早,男性更晚,相差粗估可達十二小時。”
什麼?
希萊聞言略顯訝異,扭頭看向洛桑二世。
但後者紋絲不動,只是死死盯着頭頂的漆黑。
“就連死因也不盡相同:男性死者的腕部動脈被精準利落地割開,最終失血過多而死。”
“但另一位女死者,她乃頭部遭受多次鈍擊而死,”泰爾斯讀着報告,語氣略顯黯淡,“手上的繩痕,顯示她生前有過激烈的掙扎。”
那一刻,殺手的目光無比複雜。
“甚至,兩位死者被綁在牀上,手腳處所打的繩結,手法也截然不同:綁住男死者的繩結簡單緊實,顯然綁縛者手法穩定,經驗十足;女死者的繩結則凌亂複雜,還有許多無效重複的死結,可能是綁縛者慌亂緊張。”
泰爾斯放下報告,輕聲嘆息。
“我的兩位手下,一來事出突然,時間不夠,二來既非專業,相關經驗也不足,三來麼,他們只關注目標人物,對現場另一位死者的觀察不夠細緻……”
想起哥洛佛和,泰爾斯語氣沉重,心情複雜:
“至於後來接管現場的警戒廳……首先,空明宮裡的大人物發了話:降低影響,儘快結案,必要時不惜內定‘兇手’。其次,被指派到此案的警戒官們全是人精,尤其是這案子干係甚多,可以想見,沒人想惹麻煩,只想草草結案早點收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或者說,大家更在意背後的權力鬥爭,反而沒人關注案件本身的細節。
纔會把完整的驗屍報告壓住不發。
爲了大局的穩固,也爲了多方的利益。
從而忽視活生生的人命。
他心底的聲音冷靜又冷酷:
這是一場上上下下,有意無意的共謀。
理由充分,動機合理。
代價,就是真相的消逝。
直到被垂垂老矣的布倫南審判官,用生前最後一口氣的堅持,戳破了蓋住一切的裹屍布。
洛桑二世依舊恍惚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希萊明白了什麼,她難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殺手:“這麼說,你……你……”
泰爾斯冷酷嚴肅的聲音適時響起:
“洛桑二世,你殺了迪奧普,放幹了他的血,這毫無疑問,可能還訴諸非人異能,極盡折磨之能事。”
然而他語氣一頓,話鋒一轉:
“但他的情婦卻不是,至少不是爲你所殺——一個連動手獵食都要避開婦孺的職業殺手。”
洛桑二世回過神來,惡狠狠呸聲:
“呸。”
希萊狠皺眉頭,但泰爾斯倒是毫不在意,他緩緩開口,認真詢問:
“告訴我,殺手,發生什麼了?”
“我殺人殺膩歪了,換個法子,”這一次,洛桑二世倒是乾脆,只是依舊敵意滿滿,譏諷不停,“怎麼了?很意外?”
泰爾斯搖搖頭。
“你先前殺人都是乾脆利落不留痕跡,唯獨在迪奧普情婦家,你逗留原地,似乎還在翻找什麼東西,以至於撞上了我的手下,爲什麼?”
洛桑二世把頭扭到另一邊,不屑冷笑。
“殺手都有癖好,”他咬牙道,“殺了兩個人,總得留點紀念品。”
泰爾斯微蹙眉頭。
“他在幫你,混蛋!”
希萊被對方的態度激怒,她終於按捺不住,指着嚴肅抱臂的泰爾斯,怒氣衝衝:
“你就沒看出來,這蠢笨迂腐到令人絕望的煞筆小屁孩,是你現在唯一的希望?”
聽了這番不知是幫腔還是貶低的話,泰爾斯表情古怪。
其實……小屁孩這詞兒就已經很過分了。
“我不需要幫助。”
洛桑二世面色冰冷,目光死寂。
更不需要希望。
那玩意兒,許多年前就不在了。
希萊被氣笑了。
她柳眉倒豎,擼起袖子就要扯開手套:“是麼,那你想必需要另一種幫助,我保證你不會後悔……”
洛桑二世眼神一寒。
泰爾斯嘆了口氣,一邊站起身來安撫住大小姐,一邊輕聲開口:
“不是毒藥。”
氣頭上的希萊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什麼?”
泰爾斯示意她稍安勿躁,轉而對洛桑二世道:
“布倫南審判官,你按名單去殺他的那夜,他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名貴老酒,邀你共飲。”
洛桑二世面色不改。
“但他放在酒瓶裡的,不是毒藥。”
泰爾斯語氣淡然,卻讓其他兩人齊齊愣住。
“而是一種強力鎮痛藥,他妻子臨終前常用的——布倫南沒想殺你,也沒打算毒死你,只想麻翻你而已。”
泰爾斯看向洛桑二世,嘆息道:
“顯然,他不知你的底細,錯估了藥效。”
那一刻,洛桑二世怔住了。
不是……毒藥?
“但是,但是布倫南自己……”希萊明白過來,仍舊疑惑。
“布倫南真正的死因,是鎮痛藥過量導致的心臟異常,臟器衰竭,”泰爾斯翻出另一頁紙,語氣沉重,“或者說,他年事已高,壽終正寢——如果這能安慰到你的話。”
【我之此去,不論情狀如何……不必窮究追索,遑論報怨復仇,唯天命已至,命中當歸。】
泰爾斯想起布倫南遺書中的話,不由神色黯然。
洛桑二世明白了什麼。
你安慰個屁。
他呆呆地望着頭頂的無邊黑暗。
屁。
“那爲什麼……”希萊皺起眉頭。
泰爾斯知道她在疑惑什麼,把手上那張後來增補的藥物鑑定報告遞給她:
“在輿情洶洶,着急破案的壓力下,警戒廳有意或無意,錯把鎮痛藥當作了毒藥——畢竟不少致命毒藥的原理也是引發神經麻痹,導致心肺衰竭。”
當然,你要說,作爲一個清高又頑固,時常不給面子地質疑乃至駁回結案報告的老審判官,布倫南跟警戒廳乃至各大官署之間常年的惡劣關係,在其中有沒有起一點作用,那也不好說。
而且……
泰爾斯心中微嘆:布倫南死時,空明宮名義的主事人,翡翠城各大官署向之負責的對象,已經從詹恩·凱文迪爾,換成了王都來的星湖公爵。
洛桑二世身上的鎖鏈輕輕一響,吸引了兩人注意。
“我,我不明白。”
殺手終於開口。
他咬緊牙關,呼吸急促,目光凝固。
爲什麼……
爲什麼那個老頭子要,要這麼……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翻了翻手上皺巴巴的紙張,又拿出幾張泛黃的舊紙。
“我這兒還有一份老文件,記錄的是很久以前的翡翠慶典:先王艾迪領着家人們,御駕親臨翡翠城,撫慰盟友,與民同樂。”
泰爾斯注意着對方的神色:
“直到王室隊伍中的隨員,在商市上仗勢欺民,打砸攤販。”
果然,殺手錶情微變。
“事發後民情不滿,衆意洶涌。幸好,璨星王室秉公處事,絕不包庇,主動向翡翠城當局交出了罪魁禍首:一個出身南岸領,一窮二白,既無背景亦不合羣的小侍從,只是臨時加入王室的隊伍。”
那個瞬間,洛桑二世目光一顫。
希萊的目光在泰爾斯和俘虜之間來回,其中意蘊複雜微妙。
“本來嘛,一起普普通通的特權案件,主犯在明面上認罪受罰,羣衆出了惡氣拍手稱快,翡翠城辦事高效處理及時,王國政治清明平等公正,王室不偏不倚名聲無損甚至更上一層樓,衛隊則洗刷冤屈證明‘隊伍總體還是很正派的’,這事兒嘛人人滿意,皆大歡喜,也就這麼過去了……”
沒人看見的角度裡,洛桑二世緊緊咬牙。
“然而布倫南助理審判官——當時他還不是大審判官——拒絕接受這樣的結果,也拒絕稀裡糊塗地懲罰那個可憐的小侍從。”
泰爾斯嘆了口氣,收起年輕的布倫南那封寫給倫斯特公爵,措辭激烈嚴厲不肯妥協的信件:
“他不顧倫斯特公爵的規勸,冒着得罪王室的風險,頂住多方壓力和上下阻撓……既找不到當事案犯,他就堅持要求艾迪二世國王親自出席審判,作爲第一責任人,爲屬下欺凌百姓的劣行擔責,還判他親自賠禮道歉,最後更以此城律法,數出七項罪責,當着整個翡翠城的面,罰了我祖父足足三千七百二十八個金幣,方纔結案。”
希萊聽得皺起眉頭,洛桑二世則一動不動。
“耳熟嗎?”
泰爾斯看向俘虜,眼神鋒利:
“尤其是那個被推出來擔責的小侍從,小角色,臨時工?”
洛桑二世身上的鎖鏈抖動了一下。
【那就陪我喝杯酒吧,孩子。】
他的眼前閃現出不久前那一晚,他單人只劍,找上那審判官糟老頭子時,對方臉上的釋然與理解,甚至是……同情。
【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你就會明白的。】
至此,洛桑二世終於明白了什麼。
但他不言不語,表情凝固,猶如一尊石像。
泰爾斯有些泄氣,他揮了揮手上的文件:
“拜託,哪怕看在布倫南的份上……”
“不止如此。”
洛桑二世出聲了。
“他們不止是欺凌百姓而已。”
他語氣空洞,近乎默認,令泰爾斯頗覺意外。
只見殺手愣愣地望着頭頂,望着那片無論當年還是如今,夢中還是現實,都看不到盡頭的深邃黑暗。
當年,什麼樣的王室衛士會蠢到,或者說,賤到去欺壓底層百姓?還是翡翠城的本地百姓?
偏偏在國王出巡南岸的時候?
“他們就是,就是想陷害那個無辜的侍從。”洛桑二世呆呆地道。
不是因爲那個平民侍從本身。
而是因爲,那小侍從背後的騎士老師,是個桃李遍地,名聲清高的劍術大家,更是與先王相識微薄交情深厚的昔日侍從官。
但他卻偏偏恪守中立,不偏不倚,還拒任要職,更因此爲國王看重,一言一語舉足輕重,甚至能影響王室立儲。
那個既給了侍從們改變命運的機會,予他們一身技藝,對他們恩情深重……
也給了他們束縛一生的政治枷鎖,使他們苦難無窮,令他們自相殘殺的……
華金大騎士。
洛桑二世眼神空洞,精神恍惚。
泰爾斯和希萊對視一眼。
也許還不止如此。
也許那件欺凌百姓的案子,還事關國王出巡時,王室中央與南岸領的政治博弈——無論是名聲,還是實利。
泰爾斯默默地想。
出身南岸的騎士侍從,在王室的隊伍裡,於翡翠城欺壓百姓,激起本地人反感,損害國王聲名,讓各方頭疼不已,進退兩難……
從身份所屬,到事件影響,無論哪個環節,從今天看來,都充滿了糾結複雜的算計感和拉鋸感。
泰爾斯默默想道:
就像現在,自己身爲王室來使,在翡翠城所經歷的一樣。
“至於那個傻乎乎的侍從,他是路過,或者說,被人騙去路過,打抱不平出手阻止,”洛桑二世呆呆地道,“否則,他們就要把那個小販活活打死了。”
當然,當年,他打抱不平所得到的回報……
是那個被欺壓的小販,在審判廳席上驚恐萬狀、畏畏縮縮,當着所有人的面,跟加害者們衆口一詞地指認:
那個小侍從,纔是欺凌他的人。
希萊扭過頭,長長嘆息。
談及往事,眼前俘虜終於開口,但不知爲何,泰爾斯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勝利感。
心裡反倒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
【每當我放下判槌,脫下官袍,仍舊忍不住反覆思量:
每一次閱案,我是否窮究案情,不留疏漏?
每一次審判,我是否超然中立,無偏無倚?
每一次發言,我是否思慮清晰,闡述得體?
每一次落錘,我是否對得起誓言和初心,既保衛了弱者的利益,也約束了強者的妄爲,既維護公平,也不負法律?
這麼多年來,我是否曾錯判過案子?冤枉過好人?助長過壓迫和剝削?
我是否曾讓友誼和忠誠,讓憎惡和怒火,讓利害與得失,矇蔽過我的判斷,而我兀自不知,又或故作不知?】
泰爾斯禁不住想起布倫南遺書裡的自我懷疑,至此感慨更深。
“所以,布倫南的堅持是對的。”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強打精神,對神情恍惚的俘虜道,“無論因爲什麼——公正、真相、職責,抑或是良心,還是說他終究認出了故人……”
還是對當年公爵遇刺一案的歉疚。
“無論昔年,還是如今,在整個翡翠城都想要你命的時刻……”
少年閉上眼睛,抑制不住心底裡的難過:
“他纔是那個,真正想要幫忙的人,”
叮鈴鈴……
那一刻,俘虜身上的鎖鏈開始不住響動。
【我明白,孩子,我見過你這樣的人……】
那位審判官老人死前的話語在耳邊響起,溫和又悵惘。
洛桑二世猛地張嘴!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彷彿少呼吸一口就要溺死在空氣裡。
他身上的傷口爆發出劇痛,卻無法影響他半分,體內那個嗜血的怪物更是無影無蹤。
【你想要放下什麼,卻痛苦難平,想要抓住什麼,卻茫然空洞……】
洛桑二世突然發現,自己一直顫抖不止。
但他知道,這股顫抖,與他面對火焰和日光時的顫抖,截然不同。
那些是本能的顫抖,獸性的恐懼。
而現在……
現在的恐懼是……
【明白得太少,不明白的又太多……你不知該忠於何物,只能咬牙低頭,麻木眼前,稍稍緩解痛苦和抑鬱……】
洛桑二世狠狠咬緊下脣,甚至咬出了血。
那愚蠢的老頭。
他捏緊了拳頭,強迫自己這樣重複。
做的全是毫無意義的事情……
幫忙?
愚蠢。
愚蠢……
愚不可及!
【沒關係的,孩子,我也有過,沒關係的,到最後你會明白,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那個老人的話音落下,捂着心臟緩緩倒下。
卻仍對他露出微笑。
“啊啊啊啊!!!”
下一刻,再也忍受不住的洛桑二世對着黑暗嘶吼出聲。
嘶啞又絕望。
“我不需要,”殺手情緒激動,“我根本不需要他的幫忙!”
不!需!要!
爲什麼?
爲什麼!
愚蠢!
愚蠢!!!
泰爾斯和希萊起初被殺手的突然之舉嚇了一跳,但回過神來後,王子理解了什麼。
“你?不需要?”
只見泰爾斯冷哼一聲。
“你以爲你是誰啊,殺手?受盡苦難的先知裘蘭茲嗎?”
洛桑二世的嘶吼弱了下去。
“你以爲你那點不幸遭遇和過往挫折,真的有那麼重要,那麼關鍵,那麼獨一無二,那麼無可比擬?”
泰爾斯目光冰冷,聲色俱厲,讓旁邊的希萊大感意外。
“就非得整個世界的人,無論高矮胖瘦貴賤貧富,都要深受觸動、迫不及待地來同情你,可憐你,拯救你?以至於你還能故作清高自以爲是地挑三揀四‘噢,我需要這個幫忙,我纔不需要那個幫忙’?他們要幫誰,不幫誰,tmd幹你屁事啊!”
不知道是沒聽懂還是真有所觸動,殺手呆呆地扭過頭來,怔怔地盯着泰爾斯。
“而你又憑什麼以爲,作爲整個翡翠城的首席大審判官,布倫南能幫的,要幫的,想幫的,必須幫的,就只是你一個人?”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快速翻動手上的文件。
“尤其是,那些沒有你的身手和實力,頑固和倔強,但也想在這個世界獲得一份公平,一份真相的……”
泰爾斯把迪奧普一案的文件丟到洛桑二世面前:
“普通人。”
洛桑二世目光轉動:
紙張剛好停在迪奧普情婦的驗屍報告上。
殺手呼吸一滯。
只聽王子寒聲道:
“比如說:當年的翡翠城裡,被無辜陷害,又被推出來擔責的,那個小侍從。”
殺手微微一顫。
洛桑二世呼吸加速,他變得表情兇狠,扭頭咬牙:
“你知道個屁!”
泰爾斯毫不示弱,冷哼呸聲。
“對,我知道個屁,但是你?”
泰爾斯看着手中文件裡的一張信紙,想起於庭上肅穆威嚴,在信中反覆自省,對亡妻滿懷思念,爲工作殫精竭慮的已故大審判官,再看看眼前紋絲不動油鹽不進,自詡冷血又自以爲是的血族殺手,不禁爲前者覺得氣憤又不值。
下一秒,泰爾斯狠狠一把,將手上的文件拍在洛桑二世眼前的地上:
“你就算知道了,也就是個屁!”
他猶不解氣,還狠狠地對俘虜比了一根中指:
“你也許不在乎,洛桑二世,但事實是:即便在懦弱的你已經放棄,已經向現實投降,已經封閉自我譭棄良心,已經自詡看透世界曉知真理,單薄的人生從此只餘故作高深和空洞譏諷時……”
泰爾斯憤然道:
“這個世界,每時每刻,仍然有人,有數之不盡的人,在黑暗中不遺餘力,奮力向前!”
只爲了黑暗的盡頭,那道可能永不降臨的光芒。
話音落下,地牢裡一片安靜。
洛桑二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紙張,依舊沉默。
泰爾斯則捏緊拳頭,胸膛起伏,竭力調整自己的情緒。
另一邊,目睹了整個過程的希萊·凱文迪爾,幽幽嘆出一口長氣。
她慢步上前,俯下身撿拾散落一地的紙張。
“好了,沒事的,消消氣。”
大小姐的聲音出奇地溫柔,彷彿在安撫小孩。
但似乎出奇地有用,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安定情緒。
她整理好文件,擡頭問道:
“接下來呢?”
泰爾斯閉上眼睛,旋復睜開,咬牙道:
“沒了。我們可以走了。”
希萊一怔,看了看手上的文件,又看了看彷彿失去靈魂,一動不動的洛桑二世。
“什麼?就這樣?”
泰爾斯撇頭不看俘虜,用盡全身氣力點了點頭:
“就這樣。”
希萊皺起眉頭,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套,又看了一眼泰爾斯,想說點什麼,但最終嘆了口氣:
“好吧,聽你一回。”
她站起身來,率先向地牢的小門走去。
鎖鏈響動。
“她死了。”
嘶啞的聲音響起,氣若游絲。
兩人的腳步齊齊一頓。
希萊回頭疑惑道:
“什麼?”
只見洛桑二世依舊盯着頭頂的一片漆黑,沉悶開口:
“我到場的時候,那個羊毛商的情婦,已經死了。”
泰爾斯和希萊對視一眼,兩人重新轉過身來。
“怎麼死的?”
泰爾斯追問道。
洛桑二世緩緩地扭過頭,焦點從黑暗中離開的目光一片平靜:
“我,我把那羊毛商綁在她的遺體旁邊,逼問他——甚至用上了異能。”
按照費德里科的計劃,他本該乾脆地下手殺人,但是……
“酒商被我幹掉之後,那個羊毛商開始擔憂,擔憂有人重翻公爵遇刺案,更擔心有人——無論是誰——要殺他滅口或找他作證,因此打算潛逃出城避禍。”
洛桑二世緩緩道來:
“但他手頭的現金不夠,又不敢回家拿錢,這時才突然想起來,自己以前在情婦那兒花銷不少,想要回點本來當跑路費……”
泰爾斯眼皮一跳。
希萊皺眉問道:
“所以,他的情婦不願意給錢,迪奧普就痛下殺手?”
洛桑二世雙眼無神地搖搖頭,帶動鎖鏈窸窣作響。
“恰恰相反,她很樂意,而且只多不少——從她當演員開始的所有積蓄。”
說到這裡,洛桑二世冷哼一聲,諷刺道:
“爲了這個男人,這個她千辛萬苦找到的‘真愛’。”
希萊不禁疑惑:
“什麼?那爲什麼迪奧普還……”
“因爲她手上沒有現金,只有銀行的兌票,需要她出門去簽字取錢,”洛桑二世冷冷道,“顯然,迪奧普不信她,覺得這是她想擺脫自己的藉口。”
真愛。
“他還疑神疑鬼,覺得自己牽連這麼大的案子,她可能回頭就會去出賣自己……”
真愛。
“甚至覺得,要是他就這麼離開,那遲早會有人從她嘴裡問出自己的下落……”
真愛。
“他又質疑,以對方的資質樣貌,要不是圖他有錢,怎麼會看上又老又醜的自己?如今看他風光不再,她肯定是要棄他而去……”
真愛。
洛桑二世諷刺的表情越發明顯:
“他越想越怕,又越想越恨,就破口大罵,說她以前是臺上的戲子,又是出來賣的,慣會逢場作戲,背地裡一定藏了不少現金……”
聽着洛桑二世還原當時的情景,泰爾斯越發心情沉重,眉頭緊鎖。
“她委屈,生氣,反駁,情緒激動,羊毛商就動了手,把她綁起來,折磨她,威脅她,逼問她……”
希萊狠狠呸聲:
“懦夫。”
洛桑二世冷哼一聲,繼續道:
“到了那時,那女子似乎才醒悟過來,終於看透了‘真愛’,於是出乎意料地硬氣……”
至少比她的情夫硬氣。
“還說了些關於他牀上健康的話,讓羊毛商不開心了,他就拿起牀頭的雕塑……”
泰爾斯不忍再聽,發言作結:
“於是她死了。”
洛桑二世冷笑一聲。
“或者用那傢伙求饒時的話來說,”殺手的眼底露出不屑和恨意,“‘只想教訓教訓,嚇嚇她,沒想到她會死’。”
“懦夫。”希萊再度重複,語氣冰冷。
話音落下,地牢裡恢復安靜。
唯獨氣氛壓抑。
過了許久,泰爾斯終於舒出一口氣。
“現在,”他不無悲哀地看着希萊手上的那份報告,“這件案子,纔算完整了。”
至少,對那位爲真愛而退出舞臺的女演員而言。
也對盡職盡責的布倫南審判官而言。
但願他們,得以瞑目安息。
“儘管這麼說很奇怪,”泰爾斯重整思緒,努力回到正題,“但不管是迪奧普案還是……你似乎是個有原則的殺手。”
洛桑二世倏地睜眼!
“原則個屁。”
他似乎重新變回了那個冷血殺手:
“我討厭懦夫,見到一個就想折磨死一個,僅此而已。”
況且,這麼多年來,死在他手上的無辜者,一點都不少。
他早就……
拋棄原則了。
但泰爾斯只是平靜地望着他。
“德麗莎。”
“嗯?”希萊扭過頭。
“那女子,迪奧普的情婦,她的名字叫德麗莎,”泰爾斯幽幽道,“血色之年後,她被人販子拐賣到哈維斯特鎮,不到十四歲就生了兩個孩子,過了好幾年,好不容易纔找到機會逃出來,被翡翠城的劇團收留,從後臺打雜開始,直到走上舞臺。”
洛桑二世呼吸一頓。
“只可惜……”
洛桑二世閉上眼睛。
“如果……”
泰爾斯頓了一下,終究沒能說下去,只是嘆息道:
“她該有更好的人生。”
無論作爲人。
還是女人。
“我本可以救她。”洛桑二世嘶啞出聲。
泰爾斯疑惑擡頭:
“什麼?”
只見血族殺手望着眼前黑暗,就像望着過去,幽幽開口:
“她那時重傷瀕死,但我,我依然有能力救她。”
泰爾斯和希萊交換了下眼神。
洛桑二世神情恍惚:
“可她說……”
在邪祟呢喃的幻夢裡,那女子,垂死的德麗莎,絕望地對他說……
“她的人生,太苦了。”
洛桑二世呆呆地道。
無論被忽視,被拐賣,被奴役,被包養,被背叛,被殺害……
無論在老家,在桑加雷的人販市場,在哈維斯特鎮,還是在翡翠城……
無論咬牙苦忍,還是強顏歡笑,無論夜夜哭泣,還是倚門賣笑……
都太苦,太苦了。
而無論愛情還是親情,未來還是希望……
無一是解藥良方。
可她又陷得太深,掙扎不脫,幾次試圖自殺,都缺乏最後的勇氣。
所以事到如今,她終於……
受夠了。
在那時,他才突然明白……
“我救不了她。”洛桑二世眼神死寂。
從一開始,就註定救不了。
泰爾斯和希萊都沒有說話,地牢裡的氣氛無比壓抑。
“但她確實藏了一筆錢。”
洛桑二世突然開口,像從噩夢中驚醒一樣,略顯焦急:
“就在客房的夾層裡,你的人來得太快,我沒來得及找到。”
泰爾斯不由訝然:
“錢?客房?”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咬牙開口:
“有錢之後,她僱了傭兵去哈維斯特鎮,把自己的兩個孩子搶出來了,但不敢教人知曉,只能藏在劇團裡打雜……”
泰爾斯和希萊對視一眼。
“我明白了,”王子反應過來,語氣沉重,“我會差人去辦,她的這筆錢,會被妥善分給他們的。”
洛桑二世吐出一口氣,後腦重新靠上冰冷的地面。
“謝謝。”
他麻木地道。
又是一陣不短的沉默。
直到泰爾斯一聲嘆息。
“究竟是什麼改變了你?”
他不忍地看着眼前渾身傷痛,身殘心灰的殺手,喊出一個陌生的名字:
“喬·伯耶爾?”
洛桑二世微微一顫。
希萊看了看泰爾斯,眉目間疑問不少
“如果不打算殺我的話,”洛桑二世仍舊望着頭頂的黑暗,嚥了咽喉嚨,麻木又機械,“你可以走了,殿下。”
泰爾斯沒有說話,只是眼神複雜地盯着眼前的冷血殺手,從前的騎士侍從。
最終,他閉上眼睛:
“我們走吧,希萊。”
另一邊的希萊嘆了口氣,收起手上的文件:
“我說了吧,沒用。”
她眼神一厲:
“管用的還是隻有雅克。”
但泰爾斯搖了搖頭:
“管用的不是雅克。”
王子轉過身,朝着地牢門口走去,把俘虜留在身後。
“而是雅克讓他看到的東西,”泰爾斯沉聲道,“或者說,他不想看到的東西。”
“哼,裝模作樣。”
希萊撇撇嘴,望了一眼地上麻木的俘虜,快步跟泰爾斯並排離開:
“我說,你到底還要浪費多少時間,才肯用我的辦法?”
泰爾斯語氣沉穩,一如他的腳步:
“拜託,希萊,再給我一個機會。”
大小姐冷哼一聲,正要習慣性地拒絕和譏諷,但她望了一眼泰爾斯蒼白的側臉,話到嘴邊,最終無奈一變:
“哎,好吧——最後一次。”
“謝謝。”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握上門把手時停下了腳步。
“對不起,洛桑二世,但你恐怕不會喜歡,我接下來要對你做的事。”他低頭道。
身後傳來殺手那無所謂的幽幽冷笑:
“難道你做的還不夠嗎?”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
“但我確實覺得,你還是需要它的。”
洛桑二世再次冷笑,伴隨無禮的諷刺:
“怎麼,難道你接下來要當我的面脫褲子了?”
開門聲響起,泰爾斯和希萊齊齊消失在門外。
門外傳來一片行禮和問候聲。
以及大大小小,來來往往的嘈雜腳步聲。
但對洛桑二世而言,那都無所謂了。
他體內那個看似恐怖,實則懦弱,總在關鍵時刻臨陣脫逃的嗜血怪物偷偷地冒出來,渴求鮮血,卻被他一一無視。
洛桑二世只是呆呆地望着頭頂的那片黑暗。
什麼時候……
纔到日出呢?
地牢門外傳來好大一陣響動,既有呵斥,也有譁然,以及王子那難以忽視的訓斥聲,大小姐那獨特又討厭的譏諷聲。
但那都與他無關。
他只是困鎖在黑暗裡,一心一意地……
等待日出。
等待着,那不知從何時起,再也照不到他身上的……
熾熱光芒。
啪。
木門再次被打開。
這一次,一個陌生的腳步聲闖進他的耳鼓裡。
腳步不重,但卻平穩有力,顯然練過下盤。
以及……
洛桑二世鼻子一動。
是淡淡的香水味兒。
恰到好處,不濃不豔,甚至有種難言的清新感。
令人放鬆。
是誰?
新的守衛?
來人慢慢靠近,終於藉着幽幽燭光,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是個女人。
但就在看清來人的瞬間,麻木多時的洛桑二世眼眶一顫!
“嗬,連手都沒了?”
新來的女子捂住口鼻,轉向別處,不知是諷刺還是釋然地嗤聲:
“我是真沒想到,以你的能耐,會慘到這個地步。”
洛桑二世的呼吸停滯了。
那男孩是對的。
他不會喜歡這事的。
殺手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忍住無數複雜微妙的情緒。
但也許那男孩不知道的是,某種程度上……
他比那個擁有詭異術法,能喚回死者,製造幻景的凱文迪爾姑娘……
還要殘忍。
殘忍得多。
“嘿。”
下一秒,洛桑二世艱難開口,喊出那個久違多年的名字:
“貝利西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