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複雜的心情,泰爾斯離開了不祥的“鬼王子”塔。
刃牙營地裡的混亂和嘈雜又突兀地回到耳中。
“我猜突兀的封鎖令讓不少人措手不及,再加上大兵們……”老錘子呼出一口氣:“整個營地都比平時亂些,當然,平時也不怎麼安穩就是了。”
泰爾斯跟在老錘子和快繩身後穿梭,吃力地擠過三個用不同口音彼此爭吵的男人,打發了一個唾沫飛揚地向他兜售生鏽格鬥劍的鐵匠,禮貌地避開某個想對他撩開大腿襯裙的豔妝女人,聰明地繞過一羣窩在牆角暗中觀察、看到有新人靠近就醉醺醺地靠過來的混混。
但當他看到某個怯生生的乞兒向他伸手,在嘆息之餘想要掏出幾個北地銅幣的時候,卻被老錘子一把按住了。
“別,你現在展示自己的同情心,回頭就會有七八個人盯上你——刃牙營地不如從前了,”老錘子把泰爾斯的錢袋塞回他的行囊,警惕地看看周圍,同時拍了拍身上的武器:
“從幾年前,血瓶幫大規模收縮,甚至可說是放任刃牙營地之後,道上的人就不怎麼講規矩了,行事毫無底線,直到把你扒光賣掉爲止——而你還不知道該誰負責。”
快繩臉色一白,像是想起了什麼,低低地嘟囔了幾句。
老錘子的話讓泰爾斯微微一愣。
“血瓶幫?”
老錘子點點頭。
“當年我還在軍隊的時候,就是這羣自稱血瓶幫的混子掌握着這裡的地下世界,勢力一度很大,他們與本地貴族勾結,和軍隊高層稱兄道弟,在刃牙營地混生活的人,無論貨物走私還是黑市交易,街道看管還是皮肉生意,有三分之一都由他們罩着,甚至有許多從軍隊離開的人沒地方待,都會去血瓶幫裡混溫飽。”
“但兩三年前,我們重新回到刃牙營地時,血瓶幫的勢力就大不如前了,起碼收斂了很多,”老錘子輕哼一聲:“聽說,他們在內地被某個比他們更狠的對手教訓了一頓,損失慘重,連帶着這裡的威信都受到了影響。”
泰爾斯若有所思。
大陸各地的口音交雜一處,甚至遠方的陌生語言也偶有出現,各色生意和交易來來往往,多國的貨幣交雜着使用,讓泰爾斯再度刷新了對這個‘荒漠前線’的既定印象。
三人走過塵土飛揚的街道,在路過一衆堡壘後,一所樣式奇特的建築出現在眼前:
遠遠看去,它酷似一個倒扣着的大碗,然而卻佔地廣闊,足以與永星城內的落日神殿相媲美,就像某個巨人在荒漠裡隨手蓋了一個碩大的砂岩積木。
這間半圓的建築似乎沒有多少與外界相連的地方,斑駁粗糙的弧線牆面上是一個個要眯眼才能看清的細小孔洞,接受着陽光的滲透和沙塵的侵襲。
而在泰爾斯能見到的視野裡,寬闊的外牆有且僅有一處狹窄的拱門,由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看守着,拱門裡漆黑朦朧,看不真切,隱隱透出陰翳與不祥。
泰爾斯心中生出疑惑。
這是個碉堡,至少是個軍事建築?
或者乾脆就是指揮官的住所?那麼也許,自己能在這裡見到……
“噢,我們就非走這條路嗎?”快繩那喪氣的聲音響了起來,他捂住頭,不去看那幢建築。
“別抱怨,”老錘子頭也不回:“這是最快的路。”
“什麼意思?”
泰爾斯疑惑地指着那個鬥獸場也似的半圓碉堡:“那是……”
快繩發出奇怪的嘆息。
“白骨之牢。”
“這個世界上你最不想去的地方。”
看着那羣守衛的士兵,泰爾斯一凜:“白骨之牢?”
老錘子點點頭:“整個西荒乃至王國的重犯流放地。”
泰爾斯若有所悟。
他知道這個地方。
在星辰立國之初,腳下這片上抵埃克斯特,中遏大荒漠,下臨南方諸小國的陌生荒原是名副其實的噩夢之土,作爲新徵服的星辰國境,它大部分地域荒無人煙,邊境危險重重,常年受風沙侵襲,地貌不利居住,除了因功受封——有不少史學家相信,法肯豪茲家族被封在西荒是一種變相懲罰,事實上反映的是他們與託蒙德一世的惡劣關係——的貴族領主們,就只有因罪被流放到此處的人們纔不情不願地紮下根來,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遂成今日西荒領。
在此期間,爲西荒領的艱苦歷程與兇名赫赫增添色彩的,就是殘酷的白骨之牢。
不知從何時開始,尤其對於那些罪大惡極或者爭議重重的犯人而言,當平素的判罪已經不適用的時候,他們往往就會被流放到西荒,流放來刃牙營地,關押進臭名昭著的白骨之牢,以新的方式贖罪服刑,既省了審判官和當地監獄的麻煩,也給艱難的西荒乃至刃牙營地輸送來免費的苦勞力,聊解西部前線的沉重壓力。
“看見地上的部分了嗎,那些小窗?那是白骨之牢裡的‘白牢’,”老錘子側眼瞥着那幢不祥的建築,躲避着守衛的審視目光:“關押在裡面的是在本地獲罪,且罪狀較輕的人——起碼看得見陽光,只需要做苦役就能抵罪。”
快繩難得沒有插嘴,他只是嫌惡地看着形狀壓抑的白骨之牢。
“但白牢只是白骨之牢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建造在地底下的‘黑牢’——無數不見天日的幽深洞窟,專門爲王國各地流放來的重罪者準備,犯的罪越重,就被關押得越深,黑牢層層向下,犯人們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危險。”
“一旦進了黑牢,除了成爲十不存一的敢死隊,在戰場上拼死衝鋒或充當誘餌,沒有其他方式可以離開。”
泰爾斯定定地盯着白骨之牢外的地基,想象着那下面的情景。
老錘子微微嘆息:“當然,敢死隊不是說有就有,名額也很緊俏——荒漠戰爭結束後,需要敢死隊的地方也不多了,失去了這個機會,黑牢裡剩下的人就只能等着相繼老死,留下皚皚白骨,供倒黴的後進者們踩踏。”
“白骨之牢就是這麼得名的。”
“走吧,”快繩很不自然地皺眉,略顯侷促:“這地方讓我緊張。”
老錘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快繩初來乍到的時候,曾經被人坑到白牢裡,我猜他印象深刻。”
泰爾斯驚奇地望向快繩。
但快繩只是抿了抿嘴,並不答話。
泰爾斯明智地不再問下去,他把目光從神秘幽深的白骨之牢上收回。
他們離開白骨之牢的範圍,越過一個方形堡壘的轉角。
“所以,我們去哪裡?”
老錘子聳了聳肩:“我家。”
泰爾斯不由得一怔。
“你家?我以爲你說過,你的家鄉在荒墟?”
老錘子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哦,我說的不是我家,而是……總之到了你就知道了。”
快繩狡黠地眨了眨眼,讓一頭霧水的泰爾斯更加迷惘。
但他的疑惑沒有持續太久。
再次越過一個堆滿塵土的街道後,他們擠過人羣,來到一座人來人往的三層橢圓碉堡前,大開的前門寬得足以讓一駕馬車駛入。
“就是這兒,”快繩拍了拍泰爾斯的肩膀:“我家。”
泰爾斯好奇地擡起頭,發現碉堡的門前掛着一塊極大的木製招牌,招牌上雕着一個傳神的酒杯圖案,向外灑着酒水,隨着荒漠裡的風微微搖晃。
看清那個招牌的瞬間,王子的眉毛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只見酒杯中央刻着兩個大大的單詞:
【我家】
招牌底下雕着一行小字:
【人類會死,獸人會倒,女王逝去,而我們永不關門——始於終結歷386年,艾麗嘉女王最後的酒杯】
泰爾斯帶着哭笑不得的心情,跟着老錘子跨進大門。
映入眼簾的是十幾張胡亂擺放的木製圓桌,帶着荒漠特有的沙塵氣,各色顧客和酒館女郎們來來回回,觥籌交錯,嬉鬧嘈雜,從祝酒歌到玩骰聲,乃至吵架聲和憤怒的吆喝,幾乎所有的聲音同時撲面而來,好不熱鬧。
老錘子渾不理會泰爾斯的驚奇目光,熟門熟路地扒開兩個快醉到桌子下的男人,把一個銅幣塞進某位攔路女招待的胸口,在她委屈的眼神中果斷堅決地把手抽出來,徑直前往吧檯。
“我一直想做這事兒來着,”快繩悄悄地對泰爾斯說,瞥了那個身材火辣的女招待一眼:“但路易莎他們都說我力氣不夠,沒法把手抽回來。”
也許他們有道理。
泰爾斯看着目光跟隨而去的快繩,在心底裡默默道。
“西曼,”老錘子坐到吧檯上,對身旁一個自斟自酌的灰髮中年男子道:“我們回來了。”
中年男子轉過頭來,露出一張滄桑的臉。
“有人在說,有個商隊冒着封鎖令進了營地,”西曼淡淡地瞥了同樣坐下來的快繩和泰爾斯一眼:
“我正擔心那是你們。”
老錘子聳聳肩:“顯然,你的擔心成真了。”
“多少?”
西曼輕聲道:“我是說……減員多少?”
泰爾斯注意到,他的年紀已經相當大了。
這個話題讓老錘子和快繩齊齊一震。
“你怎麼……”
“我幹這行二十年了,錘子,在那之前還當了十年的兵,”西曼長出一口氣,轉動着他手上的酒杯:“我知道失去戰友的人看上去是什麼表情。”
這話彷彿有一股魔力,把這個角落以外的酒館嘈雜全部隔絕開去。
老錘子和快繩都沉默了好久。
受他們的影響,泰爾斯想起荒漠中的經歷,想起短暫相處的大劍們的結局,一陣心堵。
灰髮的西曼沒有再繼續,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轉向吧檯:“坦帕,給這人來上一杯夠勁的!”
一個脖子上帶着刀痕的兇悍男子應聲從吧檯後走出,他隨手抓起三個酒瓶,用泰爾斯看不清的手法眨眼“湊”了一杯酒出來,推了過來,期間自動忽略了快繩略有期待的眼神,還冷冷地瞥了泰爾斯一眼。
西曼把酒杯推向老錘子:“多少。”
老錘子狠狠地灌了一口酒,在嘶聲中晃了晃腦袋,酒杯重重叩上桌面,不甘心地吐出一口氣。
快繩在一旁悶悶不樂地接話:“六個。”
西曼冷笑了一聲:“還有誰活下來了?”
老錘子神色黯然。
“路易莎,麥基,還有迪恩。”
西曼沒有說話,他的眼神死死粘在酒杯上。
“對了,這是懷亞……”彷彿是爲了活躍氣氛,快繩咳嗽了一聲:
“我們在路上救回來的小夥子,說實話,幫了我們不少忙,他……懷亞,這是西曼,我們團隊的留守人之一。”
正打量着這個神奇酒館的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想竭力擠出笑容。
但西曼顯然沒有要跟他寒暄的意思。
“失去一個,補充一個,戰死一個,新來一個,總是這樣……”僱傭兵的留守人看着快見底的酒杯,喃喃地道:“僱傭兵的命運,是麼。”
老錘子搖了搖頭,情緒不高:“不,西曼,懷亞他不是……”
但西曼沒讓他說下去。
“來吧,小子,是時候開個隊內會議了,”留守人揮了揮手,收起一閃即逝的傷感,攬住老錘子:“把詳情都告訴我,順便等迪恩回來……我想,丹特的大劍近期要迎來大轉向。”
他們離開了吧檯。
快繩眼神一動:“我也……”
“你待在這裡,快繩,”老錘子回頭一指:“照顧好懷亞,他第一次來。”
“可是……”快繩一臉委屈地攤着手,正在尷尬中的泰爾斯則報以微笑。
望着老錘子和西曼兩人走上石梯,快繩拱了拱肩膀,收回伸到一半的手,失望地坐回座位,低聲道:“好吧……”
泰爾斯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這位還不爲團隊核心所接受的新手,只能不自在地坐在原地,默默地思索着下一步。
“六個?”
一道粗啞的嗓音從嘈雜的酒館裡傳來,泰爾斯和快繩擡起頭,只見那個一臉兇悍的酒館老闆擦着酒杯,不知何時來到了他們身前。
他膚色黝黑,一看就是烈日和風沙中炙烤出來的本地人。
“你知道,封鎖令施行之後,涌進來的軍隊數量超乎了想象……那時我就在想,也許有人要吃到教訓了……”
快繩翹起嘴巴:“別,坦帕。”
“別是現在。”
泰爾斯微微蹙眉,對這個名字依稀有着印象。
名爲坦帕的酒館老闆輕哼一聲,卻並不閉嘴:“你們有十個經驗豐富全副武裝的職業殺手,以及一個至少看上去能湊數唬人的新手……”
忽略了快繩抗議的聲音,坦帕擦拭酒杯的速度越來越快:“能在荒漠活下來的人都很聰明,只要湯姆丁願意付出一些過路費,沙盜和流放者不會頂着那麼高的代價硬吃你們……”
快繩痛苦地呼出一口氣,認命也似地趴倒在吧檯上。
“我們遇到了灰雜種,坦帕。”
“很多很多灰雜種。”
坦帕擦拭酒杯的手停住了。
幾秒後,正當泰爾斯以爲他要說點什麼的時候,坦帕卻突然彎下腰,當他再度起身的時候,快繩面前就多了一個酒杯。
“喝吧,上好的北地黑麥醇,從北邊弄來的,”坦帕舉着一瓶酒,面無表情地給快繩斟滿酒杯:
“相信我,這是唯一的方法。”
“很管用。”
快繩不無驚訝地看着眼前的酒。
但僅僅一秒後,略顯消沉的他就抓起酒杯,一口下肚。
正當泰爾斯想找個由頭溜走的時候,酒館老闆突然向他努了努嘴。
“所以,快繩……這新來的俊俏姑娘是誰?你女朋友?”
咚!
快繩放下酒杯,猛烈地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