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重臣與領主們開始竊竊私語,許多人甚至露出了笑容。
“好姑娘,”庫倫公爵笑眯眯地,低聲對身邊的“不受歡迎者”法肯豪茲公爵道:“跟你學過毒舌?”
“毒舌?哪裡的話,”吃吃陰笑着的西里爾·法肯豪茲一翹嘴角,悄然道:“但就我看來,這是女人們天生的能力。”
大廳之中,拉塞爾先是臉色一滯,隨後眼冒怒意:“用這種伎倆來離間埃克斯特的君臣?還真是星辰的帝國風格——就跟你們毫無廉恥地謀害我國的摩拉爾王子一樣!”
泰爾斯心中猛跳:正菜來了!
聽聞此言,滿廳的星辰貴族,大部分人都露出不甘與憤怒的神色!
但有數的幾人卻開始深思。
“那位女公爵真是反應過人,不知不覺已經回擊一劍了,”在泰爾斯還沒反應過來的當口,基爾伯特泛出讚許的笑容:“殿下,特巴克女公爵的這一劍,已經有了戰果。”
泰爾斯轉頭看着那位清麗的女公爵。
萊安娜像是感覺到了泰爾斯的目光,刷地扭頭,眼神如刀鋒般刺來!
泰爾斯一個激靈,連忙露出笑容,然後裝着若無其事地掃視四周——似乎剛剛只是不經意間掃到了女公爵。
基爾伯特輕笑一聲:“這不是簡單的挑撥離間,而是爲了試探出,這次的危機中,努恩王與黑沙大公的意志和目的,是否一致——這非常重要!”
泰爾斯眉心一跳!
基爾伯特耐心地道:“而拉塞爾急急地帶回正題,就是一個答案——顯然他自己也知道,不能再在這個努恩王與黑沙大公孰強孰弱的話題上糾纏了。”
“在比劍的第一回合,他已經是被迫先出劍的那個人了。”
泰爾斯恍然大悟,想起之前基爾伯特在馬車內的推斷——埃克斯特使團的遇刺,也是他們自己國內某些人的意願,看來……
雖然沒有證據。
但無論如何……
至少在許多人眼中,那位黑沙大公與努恩王之間的齟齬,確實不小。
視野回到廳中。
“我們,謀害你們的王子?”南垂斯特的獨眼龍哼笑一聲:“即使傻子都看得出來,你們使團的遇刺,就是一個挑撥兩國戰爭的陰謀——埃克斯特就這麼喜歡被人當劍使嗎?連我家的獵狗都沒有你們聽話!”
“星辰人,你以爲我們會在乎,你們是不是無辜者,或是主使者嗎?”拉塞爾緩緩地道。
“既然你們對真相不感興趣——那爲何還來到這裡?乾脆在街道上隨便斬下幾個頭顱,交還給努恩王?”南岸領的詹恩公爵冷笑着道。
聽聞此言,拉塞爾目光中冒出怒火與仇恨,他在滿廳的貴族注視下,猛地前進一步,右手高高舉起赤龍火漆的卷軸!
御座之上,凱瑟爾五世緊握雙手,下頷微垂,目光陰鬱而深邃。
“不管是誰卑鄙地謀害了王子殿下——我們都會把他碎屍萬段!埃克斯特自會伸張公義,不必假手他人!”
“但是我們的王子!埃克斯特共舉國王,兼龍霄城大公的獨子和繼承人!死在了你們星辰的國境內!”
拉塞爾張開雙臂,猛地轉身,冒火一般的眼神狠狠地掃過每一個廳內的領主、貴族或官員。
“他最後的鮮血落於星辰的土地,最後呼吸的是星辰的空氣,最後見到的是星辰的景色——他懷着善意的使命來到星辰,你們卻沒能保護好他!”
“不論有意還是無意,是你們的無能和縱容,害死了他!”
“這就足夠了!”
“星辰必須負上責任,付出代價!”
拉塞爾怒目圓睜,一把撕開赤龍火漆的封印——把卷軸猛地拉開!
“無論埃克斯特和努恩王,都必須從星辰這裡得到交代!”
六位公爵幾乎同時皺眉!
泰爾斯瞳孔一縮,只見寫滿文字的卷軸之上,底部沒有簽名,也沒有印章。
有的只是一個手印。
鮮紅的手印。
難道那是——努恩王的血手印?
大廳頓時又是譁然一片!
“他沒有簽名,沒有蓋章,我親眼看着他,直接割開了自己的手掌,按下掌印!“
“這就是努恩王的憤怒和絕望!明白了嗎!星辰人?”
拉塞爾的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吐出來的。
大廳裡的譁然之聲開始慢慢減小。
泰爾斯之前只是聽聞埃克斯特的使團遇刺,那個陌生的異國王子於他而言,彷彿不痛不癢——但到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嚴重。
直到至高國王的厚重嗓音,再一次響起:
“我理解努恩王的怒火和絕望——相信我,我體會過那種感覺——而星辰也絕不逃避自己的責任。”
凱瑟爾淡淡地道。
獨眼龍廓思德微不可察地咬緊後牙。
國王這是——要服軟了嗎?
怎麼可能?要是不付出足夠的代價,從北境割下一塊分量足夠的肉,北方的惡龍怎麼可能會滿意?
如果服軟,凱瑟爾五世既會落得個軟弱無能的名聲,又註定與本就不睦的北境關係更差。
想到此處,他不禁看向對面的瓦爾·亞倫德,但戎裝在身的對方只是緊蹙眉頭,一言不發。
彷彿火山爆發之前的平靜。
“感謝您的理解,陛下,”拉塞爾把手放下,冷冷地道:“是啊,我想起來了,您嘛,呵呵,您的話,當然能理解。”
許多人都現出古怪的神色。
但凱瑟爾沒有理會他暗帶譏刺的話,而是直接地道:“省掉廢話吧——努恩王的條件是什麼?”
在所有人複雜的目光下,拉塞爾冷哼一聲,重新拉開卷軸,開始朗讀。
“埃克斯特上下,從努恩陛下到九位大公,在獲知悲劇之後,以極大的理智,耐受着可怕的悲痛與絕望,一致認爲,星辰必須爲摩拉爾王子的不幸,負上責任。”
說完這句話,拉塞爾擡起頭,環視了一圈。
直到凱瑟爾微微點頭:
“很合理,尊貴的摩拉爾王子在國境內遭遇不幸,是所有星辰人的恥辱。”
拉塞爾冰冷的雙目微微一縮,這才低下頭,繼續朗讀
“第一,安撫亡者。星辰必須完整、體面、榮耀地送還我方使節團的遺體,特別是摩拉爾王子的遺體。”
“第二,伸張正義。協助我方查清並交出兇手,及幕後的策劃者。”
法肯豪茲輕哼一聲:“協助他們?老天,聽起來像是上級對下級的呼喝。”
他抱怨也似的,對着身邊的庫倫公爵道。
但心事重重的後者,只是凝重地盯着拉塞爾。
埃克斯特緊急使節的話還在繼續:
“第三,重鑄榮譽。請凱瑟爾陛下您,親自向埃克斯特王國上下,發表公開道歉書。”
泰爾斯的眉頭一跳。
基爾伯特的話重新出現在他額腦海中。
【無論是戰是和,陛下都逃脫不了冷血無情、不恤民衆,或軟弱可欺、辱沒星辰的指責,這會極大打擊陛下以及璨星王室,在國內的聲望和權威。】
但拉塞爾冷漠而直白的話還在繼續:
“第四,補償損失。無論土地還是資源,我方必須得到相應的償報,埃克斯特應得到不小於松果郡領地大小,與我國毗鄰的兩個北方邊郡作爲補償,或者星辰東海領捕鯨業的優質永世油優先配額的三成,又或者星辰南岸領一級瀝晶礦優先配額的兩成,三者其一。”
“第五,維護公平。埃克斯特與星辰必須重訂《要塞和約》,特別是十二年前那毫無道理可言的國境線——松果郡、扎拉坦郡、雷沃郡,熊郡和鹿鳴郡應無條件回到埃克斯特的治下。守望城伯爵應撤回他們在北部大針林內的墾荒隊,每年放入大針林內的獵人與牧民數量應與毗鄰的黑沙領大公商議後共同決定,孤老塔伯爵應將他們的斥候巡邏線回收六裡,不再無理阻攔埃克斯特人進入公共獵區。”
大廳裡寂靜地落針可聞。
但泰爾斯知道,這只是表象。
拉塞爾輕輕地放下卷軸。
“以上,就是努恩陛下,就是埃克斯特王國的條件。”
大廳裡可怕的寂靜終於被打破了。
“你在放什麼狗屁!”
澤穆託伯爵再也忍受不住,他怒吼道:“守望城一步也不會後退!更不會拱手讓出松果郡和熊郡!告訴那個黑沙領的雜種:想要我們的領土,自己帶兵來拿!”
福瑞斯伯爵也冷冷地道:“鹿鳴郡也是一樣!而且,孤老塔想在什麼地方巡邏,就在什麼地方巡邏!”
但最有權發言的北境公爵,此刻卻一言不發,只是注視着凱瑟爾五世。
滿廳神色各異的人,都看向至高國王。
“努恩啊,努恩,”凱瑟爾盯着腳下的臺階,臉色平淡,彷彿發生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埃克斯特想用一個死去的王子,來換取我們的七個郡,太貪心了吧。”
拉塞爾昂起頭盯着凱瑟爾,毫不示弱地道:“埃克斯特損失的不僅僅是一位王子,受損的還有我們的榮耀!”
“善意出使,卻被如此對待!埃克斯特的恥辱誰來洗清?巨龍的怒火誰來平息?”
“而且,星辰!你們奪走的,是一位父親的獨子!”說到這裡,拉塞爾憤恨滿腔地咬牙道:“努恩王唯一的正統繼承人,懷着友誼與和平來訪星辰王國,卻死於卑鄙的刺殺!”
“努恩王失去了他的血親,他的獨子,他唯一的繼承人!埃克斯特則失去了龍霄城的下一任大公,沃爾頓家族未來的希望!”
到最後,拉塞爾簡直是吼出來的:
“努恩王在如此的打擊之下,還沒有怒而興師,而是提出條件——這難道不是最剋制、最理智的選擇嗎?”
大廳裡充滿了貴族們不甘的吸氣聲。
而凱瑟爾的語氣依然平淡,只是充滿了不可置疑的意味:“前三條可以滿足你們,而第四和第五條……”
國王的聲音冷冷傳揚在大廳裡:“星辰不會割讓我們的土地,也不準備交出資源的配額——如果我這麼說,你們又準備怎樣呢?”
瓦爾慢慢地皺起眉頭。
庫倫公爵則深深嘆氣,法肯豪茲難看地笑了一聲。
萊安娜和詹恩都抿着嘴脣,一言不發。
泰爾斯苦澀地低頭:戰爭,果然還是不可避免嗎?
“哈哈哈哈,凱瑟爾陛下,”拉塞爾怒極而笑:“當年我們來到永星的時候,也帶來了努恩王和九位大公的要求,艾迪王同樣拒絕了我們。”
“然後怎樣了呢?”拉塞爾平張雙手,在大廳中環視一圈。
許多在場的,年紀大些的領主、貴族和官員們,都神情一緊。
“對,我們‘慷慨’地出兵了。”
“對於它的應有之物,”拉塞爾男爵呼吸加促,臉色漸冷,咬着牙道:
“巨龍會自己來拿。”
大議事廳裡的人,都開始深思這句話的後果。
十二年前,波及大半個星辰的戰火與災難,還歷歷在目。
“如果正義無法伸張,公平不幸蒙塵。“
拉塞爾極有壓迫感地舉起右手,又緩緩捏緊:“埃克斯特當然只能選擇用戰爭,來維護我們的榮譽與陛下的尊嚴。”
只聽他一字一頓地威脅道:
“那個時候就不是幾個郡,或是一些永世油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夠了!”
凱瑟爾似乎充滿深意地道:
“在你們,在努恩王看來,星辰與巨龍之間,就沒有別的方式,體面地解決這件事了嗎?”
“你們就這麼想看到,兩國的臣民在邊境上流血嗎?”
“戰爭還是和平,這取決於您,陛下,”拉塞爾極快地反應道:“是忍辱負重地體恤臣民,還是不惜一切地起兵開戰?”
他冷冷掃了星辰羣臣一眼,特別是澤穆託伯爵,一邊諷刺地笑道:“特別是,你們的北境,就連在黑沙大公的軍隊前,守住斷龍要塞,都沒有足夠兵力的時候。”
北境公爵捏緊拳頭。
“北境在血色之年中,直面埃克斯特最強大的兵鋒,受創極巨,僅次於西南的刀鋒領,”基爾伯特在泰爾斯耳邊嘆息道:“曾經有段時間,北境的寡婦比孩子還多。”
“要我做出這樣兩難的決斷?”凱瑟爾冷哼一聲:“你們怎麼不乾脆,讓星辰換一位國王算了!”
“陛下,您纔是星辰的至高國王,註定要擔負這樣的責任。”拉塞爾揚起頭,輕輕笑道:
“如果您做不到,那就如您所言——在滿廳的貴族裡,換一位更有擔當的人,來領導星辰,埃克斯特也樂見其成。”
整個議事大廳的人都騷動起來!
不少人喝罵出聲!
但埃克斯特的緊急使節還未說完!
“反正,”拉塞爾惡毒地道:“星辰的下一位國王,也註定不再姓璨星了不是嗎?”
許多貴族臉色古怪地看向凱瑟爾,更多人則看向泰爾斯。
這個使節,還不知道國是會議的事情?
泰爾斯的大腦突然一通!
果然,使團遇刺,領主逼宮,巨龍來使——這一切都是連通的,如果自己沒有出現,這就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連環計,如基爾伯特所言,在星辰與埃克斯特彼此的有心人,相互的默契下,意在鐵腕王之後,星辰王位的歸屬。
但凱瑟爾,他的父親,爲何要把話題引到這裡?
而耳邊傳來的話,讓泰爾斯心驚肉跳:
“這麼說,埃克斯特,或者說埃克斯特的那些貴人們,”在滿廳人的驚奇中,凱瑟爾擡起頭,冷冷看向拉塞爾:“更屬意的某位星辰貴族,來做星辰的至高國王?”
“恕我直言,”拉塞爾輕蔑地笑道:“在座各位沒有一人符合我們的期待。”
“埃克斯特人只佩服戰場上的英雄——哪怕是我們的敵人。”
“你們有誰能達成這樣的條件嗎?”
“是啊,我的封臣們,不是離得太遠,就是不願意出兵,”凱瑟爾莫名地嘆出一口氣:“那能在戰場上獲取威望和認可的……”
“就只剩下那個爲了自己的領土,不得不戰的人了,是嗎?”
整個大廳,爲國王莫名其妙的這句話,突然一靜。
拉塞爾意識到了什麼,他看向一個人,漸漸露出疑惑之色。
不對。
凱瑟爾王……
他是在……
在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的時候,胖胖的庫倫公爵就意識到了什麼,他深深嘆出一口氣,也看向那個人,露出滿臉的痛苦之色。
泰爾斯驚奇的目光中,基爾伯特恍然大悟般地一聲低呼,但隨即咬緊牙齒,垂首嘆息。
在滿廳的疑惑和驚訝中,凱瑟爾五世深深吸入一口氣,閉上眼睛道:
“原來如此。”
國王默默地道:
“從與埃克斯特的野心家勾結,刺殺使團,挑動矛盾。”
“到在我面前陳述戰爭的可能,提議頒下總詔令。”
“再到慫恿蠢蠢欲動的領主們,逼我立下繼承人,冷眼旁觀我們內鬥不休。”
“直到眼前這個埃克斯特的使節,逼着我步入兩難的境地,無論踏出哪一步,都是對我最大的打擊。”
“最後成功挑起戰爭,與埃克斯特狼狽爲奸的你,當然能夠在戰場上輕易獲取聲威,逼我退位。”
“爲此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土地,自己的人民,自己的國家。”
“是麼,背叛者。”
至高國王的話語,一句比一句更讓人心驚膽戰。
泰爾斯呼吸加速地聽着這一切。
只見鐵腕王,凱瑟爾五世落寞地睜開眼睛,看向大廳一側,沉默了許久的一個人。
國王此刻的眼裡盡是灰暗:
“是你啊。”
他緩緩道:
“一切陰謀的策劃者。”
國王低沉而渾濁地,吐出一個大家都意想不到的名字:
“瓦爾·亞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