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霄城,某處。
這是一個昏暗的通道。
只有一盞孤零零的不滅燈,勉強照亮着兩邊斑駁古舊得彷彿隨時要倒塌的土牆。
一個少年默默地靠坐在這盞不滅燈旁,打量着手裡的一把匕首。
狹窄的通道只容兩人通行,彷彿是兩面牆夾出來的縫隙,泥地上佈滿了灰塵,看起來很久沒有人來過了。
這是個隱藏在棋牌室地窖下方的地下暗道。
真虧他們修得出來。
少年在心底裡道。
只是,自己每個月都來下棋,爲什麼負責搜查和清場的大公親衛們,卻沒有發現這裡?
而且……當這裡被選中的時候,尼寇萊肯定早就查過這兒的底細了吧?
嗒,嗒,嗒……
耳邊傳來了腳步聲。
少年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慢慢地把匕首合進鞘套,再把它們扣回皮帶。
鞘套上的一行字,在不定的燈火下一閃而過:
王者不以血脈爲尊。
嗒,嗒,嗒……
腳步聲越來越近。
泰爾斯嘆出一口氣,轉頭看向昏暗通道的另一頭。
那裡遠離光線,唯有一片漆黑。
隨着腳步聲停下,一個身影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您該好好休息,殿下,恢復體力,”來人淡淡地道,聲音輕快:“還有好一會兒呢。”
少年王子哼了一聲。
他默默站了起來,拍掉身上的灰塵:“這可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
泰爾斯看着來人似曾相識的面容,以及那雙特殊的黯紅色眼眸,冷冷地道:
“拉斐爾·林德伯格。”
隨着泰爾斯的話,六年不見的王國秘科幹部——拉斐爾從漆黑的通道中步出,在不滅燈前展露整個身形。
泰爾斯細細打量着拉斐爾。
六年的時光,似乎沒有給這位以黑暗爲生的荒骨人帶來太多的滄桑。
他依舊一身白袍,身姿瀟灑,儀態自若,唯有看到閃爍的燈火時,才下意識地微微蹙眉。
“確實。”
“所以這不是我們想象中的完美脫逃,甚至還極度冒險。”
拉斐爾的黯紅雙眸掃過已是少年身形的泰爾斯,表情沉着:“但尊貴的殿下,您以爲這是誰的錯?”
泰爾斯表情一變:“誰的錯?”
“別裝傻,拉斐爾,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五千騎兵從大荒漠進逼祈遠城,支援自由同盟,”王子聲若寒冰:“給了北地人好大的驚喜,是麼。”
“而你知道有多少人提前告訴了我,告訴他們的人質王子這件事嗎?”
拉斐爾挑挑眉毛。
泰爾斯扯着嘴角,手指在空中用力晃動,嘲諷地比出一個數字,一字一頓地道:“零。”
“零!一,個,都,沒,有!”
他寒聲道:“這是幾十個頭腦發愣、面目猙獰的北地壯漢,一,起,告,訴,我,的!”
拉斐爾若有所思地看着頭頂。
“五千騎兵?”
他微微一動:“北地人的情報是這樣的嗎?”
秘科人這副無動於衷的態度讓泰爾斯大爲光火。
“怎麼,難道你要告訴我,那些差點害死我的騎兵和十字雙星旗都是假的,是別人冒充的?”
王子聳聳肩,不滿地哼道:“而王國壓根沒有派兵?”
搖曳的燈火中,拉斐爾默默地看了他幾眼,這才微微嘆息。
“那些軍隊確實是真的,也是星辰派出去的。”
“但從西荒,從刃牙營地出發,西進荒漠的,頂多一兩千騎兵就到頭了。”
“至於其他,大概都是步兵或者營造出來的假象吧,”拉斐爾笑了起來:
“五千騎兵?哈,那花費可足夠榨乾半個王國了。”
荒骨人攤了攤手,他的衣袖依舊很緊,把手腕的部分牢牢蓋住。
不禁讓泰爾斯想起對方手腕上的烙印,以及那個古怪的東西。
但是……
泰爾斯看着拉斐爾的笑容,板起臉色。
他在笑。
他根本就不在意。
泰爾斯瞪着眼睛這樣告訴自己。
王子心裡的不爽慢慢升騰。
“這不是重點,而且這也不好笑。”
泰爾斯眯起眼,舉起手指,語氣越來越重:“你知道,作爲發泄的對象,我差點就被憤怒的北地人在英雄之廳裡撕成碎片——”
昏暗的視野裡,拉斐爾似笑非笑地搖搖頭:“他們不會那麼做的……”
但泰爾斯根本沒有理會他的插嘴,而是抖着手指,壓抑着怒氣繼續道:“——或者被挾持到祈遠城,綁上兩軍陣前逼着星辰退兵嗎?”
王子最後的音量稍有些大,在狹窄的通道里頗爲刺耳。
拉斐爾定定地看着王子,慢慢收斂了臉色。
“殿下,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把你安全地營救回國……”
“對,方式就是讓北地人先把我吊死,然後你們再來收屍,”泰爾斯冷笑道,諷刺意味十足:“安全得很。”
拉斐爾的表情變了。
“請相信我,秘科自有合適的手段和安排,”他的語氣逐漸嚴肅起來:“但我可以肯定地說,絕不是用現在這種粗暴直接,迫不得已的方式。”
秘科人冷聲道:“如我剛剛所言:殿下,您以爲這是誰的錯?”
泰爾斯壓根沒有理會對方的反問,他連連冷笑:
“‘合適的手段和安排’?真是振奮人心呢,就像六年前的龍血一樣,對麼?”
聽到那個許久未出現的行動代號,拉斐爾微微一滯。
王子靠上牆壁,把頭扭向一邊,怒哼道:“天殺的王國秘科。”
拉斐爾沉默了很久。
直到他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
“您在指責我們隱瞞情報,殿下,你認爲這個意外是秘科的錯。”
泰爾斯輕嗤了一聲。
“但反過來說,”拉斐爾的紅眸裡閃出一絲詭異的光芒,“您對我們……”
“就那麼毫無保留嗎?”
泰爾斯微微一愣,慢慢地回過頭。
拉斐爾用讓人心寒的目光盯着他。
“今天中午爲止,我們還以爲一切順利……直到消息傳來,我們才知道您和倫巴在宮裡乾的好事。”
拉斐爾的聲音裡也帶上了某種鋒利的指責意味:“直到收到您出宮的消息。”
“措手不及的我們纔不得不緊急行動,採用最糟糕的備用計劃:強行冒險營救您!”
泰爾斯沒有說話。
拉斐爾輕輕向前一步,目光凜冽。
“兩個多月來,從登上黑沙領的馬車開始,你一直都知道倫巴早已潛伏在城中,而你甚至還和他暗中達成協議,共同干涉龍霄城與埃克斯特的內政,直到最後你被轉移去黑沙領。”
泰爾斯心中一凜,頓感不妙。
荒骨人淡淡地道:
“關於這些,關於你和倫巴的密謀,關於您爲何被迫與他合作的緣由,殿下……”
“您又告訴了我們多少呢?”
望着拉斐爾的目光,泰爾斯突然覺得有些心悸。
該死。
沒錯,我和倫巴的密會,爲小滑頭的謀劃,這些事情,包括女大公的身份在內……
我又怎麼可能告訴你們?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跟黑沙領的事情,是個意外。”
拉斐爾眉心一動:“意外?”
泰爾斯努了努嘴,沒好氣地點頭道:
“對,你們的意外在前,才引發了我的意外!好麼?”
“如果不是你們帶來那五千——不,兩千騎兵,讓整個場面急轉直下,女大公就不會被逼得走投無路,我也不會被逼得向倫巴求助!”
王子冷哼着,努力把話題轉開。
不。
他在心裡默默地道。
他知道的。
確切地說,泰爾斯很早就做好了備案:英雄大廳裡,他們和伊恩的方案很可能會遭遇意外,不能成功。
爲了小滑頭,倫巴是他走投無路時,必須翻開的底牌。
而一旦這張底牌被翻開,秘科肯定會知道。
秘科不會坐視的,他們一定會行動起來。
泰爾斯拍了拍懷裡早就收拾好的隨身物件,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對於秘科的營救,他早就做好了準備了。
這次,拉斐爾盯了他很久。
彷彿要發現什麼秘密。
泰爾斯只是氣鼓鼓地扭着頭,表現得像個生悶氣的少年。
終於,拉斐爾收起了審視的眼神。
拉斐爾淡淡道:“那您或許根本不該跟龍霄城的朝政牽涉得如此之深?”
他用別樣的神態,頗爲鄙夷地望着王子:“即使您和女大公有着某層不可言說的關係,風流的殿下。”
泰爾斯先是一怔,隨即語塞:“我,我和女大公……”
但惱羞成怒的他急中生智,立刻找到還擊的辦法轉移話題:“風流?”
“嘿,六年前,在英靈宮跟亞倫德小姐當衆接吻一分鐘的人可不是我!”
拉斐爾臉色一變。
他皺眉咳嗽了一聲,震下來一些頭頂的灰塵。
兩人安靜了一會兒。
泰爾斯默默喘息着,希望這能把對方的追問掩蓋過去。
“總之。”
拉斐爾不無諷刺地嘆息道:“您如果微微大發慈悲一些,稍開尊口,把倫巴的事情提前告訴我們這些在秘科裡跑斷腿的卑賤下人……”
“那也許我們就能早些應變,事情也不會這麼糟糕?”
泰爾斯挑起眉毛,張開雙手,一副“我跟你沒話說”的神情。
“很好,”王子做了個休止的手勢,自暴自棄也似地道:“我懂了,這樣下去沒有結果。”
“討論結束,到此爲止。”
他轉過身,靠着牆壁,搖頭抱起手臂。
拉斐爾沒有說話。
直到泰爾斯再次打破沉默:
“嘿,那個用雙劍的黑袍。”
“我逃進棋牌室來的時候,看見他落入了衛隊的重圍,”王子頭也不回,默默地道:“他還好嗎?”
不。
泰爾斯在心底道:尼寇萊手下的前白刃衛隊都不是好惹的。
那個人,爲了給自己創造暗中逃來棋牌室地下的機會,大概已經……
拉斐爾微微皺眉,卻不說話。
直到泰爾斯不耐煩地看向他,拉斐爾才輕嗤一聲:“您沒認出他來?”
泰爾斯一愣:“誰?那個黑袍?”
拉斐爾眯着眼咧起嘴角:“很好,如果連您都沒認出他的僞裝……”
“放心,他會安全的。”
泰爾斯輕輕一頓。
僞裝?
這麼說……
那個黑袍人,是我認識的人?
難道是……
泰爾斯搖了搖頭,把心中那個戴面具的身影消除出去:不可能,那個黑袍身材瘦長,手持兩把細劍,不可能是他。
此時,泰爾斯突然想起某件事情,他擡起頭:“襲擊倫巴所在的驛館——那也是你們引開注意的手段?”
說到這裡,拉斐爾的表情冷了下來。
“對,一次不可能成功的自殺式襲擊,”他的嗓音有些沉寂:“任何能夠減少您身邊護衛力量的手段,我們都想過了。”
泰爾斯頓住了。
燈火微微動,把兩人在牆上的身影拉長。
半晌之後,王子呼出一口氣:“傷亡多少?”
拉斐爾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泰爾斯的臉色也冷了下來。
通道里又回覆了寂靜。
“對不起。”王子半天才憋出這句話。
拉斐爾閉眼搖頭。
“他們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秘科的人聲音黯然:“爲了這次的行動,秘科甚至放棄了在龍霄城的總部,犧牲了大部分情報線。”
泰爾斯冒出疑惑:“總部?”
拉斐爾努了努下巴,伸出手指敲了敲身旁不規則的土牆:“這裡就是。”
泰爾斯怔住了。
他張望着打量着這個昏暗的通道。
王子奇道:“但是這裡……這不是我每個月都來的,那家矛區棋牌室的地下嗎?”
作爲回答,拉斐爾深以爲然地點了點頭,表情回覆了以往的淡然自如。
“等等,你是說,”泰爾斯瞪着難以置信的眼睛,觀察四周:“我們頭頂的棋牌室,我每個月來下棋的地方,就是王國秘科的龍霄城總部?”
“就在矛區?離英靈宮就差個幾步路的地方?”
拉斐爾笑了。
他再次敲了敲身旁破敗不堪的土牆:
“你不會以爲,棋牌室的老闆只是碰巧無聊,纔在地窖下面修了這條地道吧。”
“你不會也以爲,當你對龍霄城提出要求且被女大公首肯之後,負責選址的秩序廳官員,只是碰巧才把這家新開的棋牌室上報給里斯班吧?”
泰爾斯愣愣地看着拉斐爾:“所以……”
拉斐爾目露精光,肯定地頷首:“對,敵人的眼皮底下,纔是最安全的地方。”
“比如,六年前的‘龍血’,從開始行動,到修整、決斷、計劃進行,甚至到最後調撥人手和情報,僞造倫巴的手令,進入敵人佔領的城閘裡,撈某個自作主張的倒黴王子出來並安排撤離,都是在這裡聯絡準備的。”
拉斐爾不無深意地瞥了他一眼,輕哼着搖頭。
泰爾斯自動忽略了對方“某個倒黴王子”的話語,默默地打量着周圍:斑駁的土牆,幽深的通道,孤零零的不滅燈。
原來如此。
原來六年裡,所有我向秘科發出的秘密傳訊,就是在這裡……
“但尼寇萊應該仔仔細細地查過這兒了吧?什麼也沒查出來?”
王子皺眉道:“甚至每個月我來的時候,親衛們都要翻個底朝天,他們怎麼會漏過這條地道?”
拉斐爾又是一笑。
“這裡以前可不是棋牌室。”
“這個地方,作爲秘科在龍霄城的總部,在星辰與龍的地下戰爭中,支援無數諜報行動,庇護無數星辰間諜的歷史,已經超過一百六十年了。”
泰爾斯小小地吃了一驚。
說到這裡,秘科的荒骨人像是感慨頗多:“這期間,哪怕是再大的行動,這裡也從未輕動,不曾暴露過。”
“如果隕星者真想查出什麼,那除非去翻一百多年前龍霄城矛區的改建記錄——由一位表侄女嫁給了星辰人的安倫佐公國建築師負責營建,當然,記錄在多年前已經意外遺失了。”
“至於他們爲什麼找不到地道——我們所在的,是最後的逃生通道,早在幾十年前就挖好了,留着最後一層土沒有挖通,”拉斐爾把思維拉回現在,眼眸一緊:
“今天上午,我們得知宮裡出了意外的時候,我就決定把它打通。”
“果然……”
拉斐爾話語一頓,沒有再說下去。
一百多年都沒有輕動的總部……
泰爾斯默默地看着他,心中卻唏噓萬分。
他蹙眉問道:“這麼說,這個‘總部’下面……四通八達?”
拉斐爾輕笑了一聲。
荒骨人不屑地看着第二王子,輕嗤一聲:“怎麼,你以爲地道那麼好挖,而歷代龍霄城大公,歷代暗室的首腦,包括現在的隕星者和他的人都是蠢材?”
“當年,爲了不引起懷疑,這條地道斷斷續續挖了好幾年,幾次都險些被發現……”
“否則,我們倒是想把它跟城閘裡的秘道連通起來,那我們甚至能偷入英靈宮,刺殺個大公什麼的……”
泰爾斯吸了一口氣,也笑了一聲。
拉斐爾哼了一聲。
但他隨即又搖了搖頭,感慨頗深地嘆出一口氣:
“但是,因爲這次行動,這裡——總部必須退役了。”
泰爾斯眼神一動:退役?
拉斐爾彷彿讀懂了他的目光,平淡地道:
“你在附近失蹤了,雖然一時半會兒沒人發現,但隕星者和他的前白刃衛隊早晚會重新回來調查,直到發覺這裡的蹊蹺。更別說聞風而來的暗室以及其他勢力,這些人要是爲了你而放下彼此間的鬥爭,那要不了多久就能追查到真相。”
“總部早晚會暴露的。”
泰爾斯皺起眉頭。
“如果總部要退役,那隨之一起引退的,還得包括一百多年來同總部有過牽連的所有人、事、物、渠道、地點,幾乎是秘科在此的所有,”拉斐爾目光黯淡,嗓子嘶啞:
“毫無疑問,此事過後龍霄城還會經歷一波清洗。”
“而一百六十年的龍霄城總部,王國秘科一百多年間在此經營的一切,大概都要煙消雲散了。”
拉斐爾情緒不明地輕哼一聲:“就因爲這個倉促愚蠢的計劃。”
“爲了救你。”
聽着對方的話,泰爾斯默默地低下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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