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去路,商隊的回程要平靜得多,別說獸人和沙盜了,除了幾個補給點旁的幾具屍體,他們根本沒有碰上半個人影,甚至連動物也很少見到。
但大家都知道這是爲什麼。
一想到這裡,許多人的心情就艱難起來。
商人們一如既往地與丹特的大劍保持距離,和他們空蕩蕩的八頭駱駝一起待在後方,偷偷瞥來的眼神裡時藏不易察覺的怨恨和不甘。
僅剩數人的僱傭兵們則邁着疲憊的步伐,拉着兩匹駱駝在前方領隊,他們的戰馬一匹也沒能留下,僅有的兩匹駱駝還是迪恩與商人們據理力爭(甚至按劍恐嚇)後,以安全爲名“暫借”來的。
迪恩和麥基走在最前方,拖着勞累的身體和灰暗的心情辨認回家的路,時不時商量着下一個補給點的位置。
老錘子受創未復,把半身的重量靠在駱駝上,艱難地咳嗽着前進,看樣子隨時可能摔倒,路易莎擔心地走在他身後,隨時準備接住倒下的他,快繩悶悶不樂地跟在後面,看上去心事重重,同時失去了開口講笑話和推銷生意的興趣。
整個隊伍的氣氛是寧靜而壓抑的,死亡和鮮血消磨了僱傭兵們曾經輕鬆而愉快的氛圍,經歷了突襲、戰鬥、減員、勒索後,彷彿那個快樂的隊伍再也回不來了。
在這種情況下,王子唯有保持沉默——他緊了緊肩膀後的弩,扯正遮陽的面巾,自覺地走在了僱傭兵隊伍的尾端,有過並肩作戰抵禦獸人的經歷後,他與這個損失慘重的團隊熟稔了不少。
幸好,也許是星辰騎兵掃除了大部分的威脅,也許是他們的厄運終於過去了,除了腳下的漫漫黃沙和頭頂的毒辣太陽,歸途再沒出什麼意外。
而隨着路途增加,泰爾斯每踩一步沙子,都隱隱有種異樣感:他腳下的大地似乎重新活了過來,在每一步後告訴他方向和地貌。
所以……
終於,在某一個夕陽西下,隊伍默默前行的日子裡,泰爾斯攀上一個沙丘的時候腳下一頓。
前方的僱傭兵們停了下來。
路易莎呼出了一口氣,意蘊複雜。
沒有人說話。
“怎麼了?”泰爾斯趕上兩步,小心翼翼地開口。
迪恩回過頭,默默地道:“我們到了。”
泰爾斯頓了一下。
循着他的目光,泰爾斯帶着難言的心情擡起頭,望向沙丘下方,望向那條彷彿沒有邊際的沙漠地平線。
少年隨即怔住了。
堡壘。
矗立在荒漠上的堡壘。
不,那不止一座堡壘。
是堡壘羣。
是大大小小,樣式不同,延伸出視野之外的無數堡壘。
它們出現在在一道長得沒有邊際的矮牆後,夾在幾個又厚又大的沙丘之間,彼此間距離不一,差別巨大:
有的堡壘孤零零地豎立在曠野中,遠離其他同類,有的堡壘緊密地堆疊在一處,擠壓着彼此,有的堡壘建造成哨塔的樣式,突兀地指向天空,有的堡壘四四方方,不同層之間依稀可見土黃色的石梯,有的堡壘多角而厚實,一看就是防禦用途,有的堡壘則寬闊而矮平,像民居更多一些,有的堡壘高達十幾米,在沙丘之間鶴立雞羣,有的低低一兩層,似乎只能曬個衣服。
也許是風沙吹襲的緣故,這些堡壘的顏色與沙礫相合,有不少地方還有火燒煙燻的痕跡,遠遠看去,就像是沙灘上排成一堆的拙劣積木。
泰爾斯發誓,如果不是堡壘與堡壘間伸出的植被,如果不是出現在不少堡壘下方的地基,如果不是最前方的堡壘上高高飄揚的雙十字銀星旗幟,如果不是矮牆周圍四處放置的木質拒馬,如果不是穿梭在堡壘之間,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人影,他簡直都要以爲這是某個沙漠古城的遺蹟了。
“刃牙沙丘,”迪恩看着熟悉的地方,目光復雜:“刃牙營地。”
刃牙沙丘?
泰爾斯驚奇地晃着腦袋,打量這些突兀地出現在荒漠曠野上的人工建築羣。
這就是……
“過了這個足以維持幾千人生機的大營地,再往東走上一天,你的腳下就不再是黃沙,”迪恩拍了拍泰爾斯的肩膀:“恭喜你,懷亞,大荒漠到此爲止了。”
到此爲止。
看着遠處飄揚的星辰國旗,感受着心裡重新出現的方向感,泰爾斯緩緩嘆息。
商人們趕了上來,不少人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喜極而泣。
“我就知道,”湯姆丁鬆了一口氣,隨即滿面愁容:“但我們的貨物……”
但他很快臉色一變:“嘿,大迪恩,我們很感激你的一路護送,說實話,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厲害的嚮導和保鏢,真的,如果換了其他人……但你也看到了,我們這趟出來運氣不好,血本無歸,資金週轉會有些問題,所以說好的尾款可能得等上一陣……”
迪恩的表情沉了下來,冷冷地望着他。
僱傭兵們的眼神也齊齊變冷。
“等上一陣?”麥基輕聲道:“那不如……你也在荒漠裡‘等上一陣’,等你的錢週轉到了,再送你回去?”
湯姆丁頓時笑容一滯。
但他反應極快地扭過頭,避開光頭傭兵和荒骨人的視線,轉而看向路易莎:“我可不是賴賬……而我以湯姆丁家族的名譽保證,我們就是做借貸起家的——當年連璨星王室都借過我們的錢——我們最講信用了……”
泰爾斯挑了挑眉毛。
湯姆丁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緊緊握住駱駝的繮繩,好像下一刻就要騎上它逃走:“我只是說,你得理解我們……親愛的路易莎,你想想看,你的父親,老丹特是那麼好的一個人,扶貧濟弱,樂善好施,而我和他都多少年的交情了,難道還會爲這點錢賴賬?”
他滿臉都是哀傷的懷念之情,希冀地看着女隊長。
路易莎定定地看着他,最終還是無奈地吐出一口氣。
“算了,別再用‘我認識你父親’這一招了,我本來就沒指望你給錢……”路易莎嘟囔着搖搖頭:“你還是想想怎麼過衛兵那一關吧……現在封鎖令依然生效,我們卻在這個時候進營地……”
湯姆丁在聽見“算了”的剎那就臉色一喜。
“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大腹便便的商人興高采烈,似乎想要拍路易莎的肩膀,但他的手臂半途就被麥基打走:“放心,我們已經收買好了那個貪得無厭的怪胎,他說過的,沒人會難爲我們……”
他們很快就知道杜羅的話有沒有效果了。
“杜羅?”
守着刃牙營地的衛兵站在湯姆丁面前,滿面狐疑地看着這個除了十匹駱駝外啥也不剩的商隊:“是他說的?”
湯姆丁順從地點點頭,笑容可掬,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對對對,杜羅老弟跟我很熟,等他回來一問就知道了……我們並不知道封鎖令……”
衛兵皺着眉頭打量着每一個人。
“是麼,你跟杜羅……很熟?”
湯姆丁大手一揮,哈哈一笑:“當然,我們在路上遇到的……還一起喝酒來着,臨行前我給了他不少好東西,他還堅持要派星塵衛隊的士兵護送我回來,只是我拒絕了……”
快繩瞪圓了眼睛,扭頭給了泰爾斯一個“搞什麼”的驚詫眼神。
衛兵板着臉點了點頭,他隨即轉過臉,湊到一個軍階較高的軍官耳邊悄聲說話。
“啊,我感覺不妙。”老錘子低聲道。
路易莎微微蹙眉:“爲什麼?”
老錘子搖搖頭,指了指守在拒馬前,面色不善的士兵們:“因爲我好像認出來了,他們不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到那個軍官點了點頭。
只見軍官大步向前,嚴厲地對着在場的星辰士兵們下令:
“拿下他們!”
湯姆丁的臉色唰地一下變白!
軍官冷冷地按着腰間的武器:“違反封鎖令,私自外出,還敢賄賂軍隊……你們真是膽大包天。”
僱傭兵們面面相覷,驚詫不已。
看着按住武器圍上來的十幾個士兵,湯姆丁焦急地擺手:“但是杜羅隊長說……”
“我纔不管那個怪胎說了什麼!”軍官嚴厲地道,他指向頭頂的星辰國旗:“這裡是星辰的國土,我們是神聖的軍隊,在律令面前,沒人能徇私枉法!”
湯姆丁像是瞬間變成了那個無助的小花貓,不知所措而滿布委屈:“但……杜羅……你們不是一起的嗎?”
軍官眉頭一皺。
“誰他媽告訴你我們跟那羣怪胎是一起的了?”
他摘下身後的盾牌,大力敲了敲上面的圖案。
泰爾斯眯起眼睛,驚訝地看見,盾牌上是一個碩大的驚悚頭骨,長着四個黑漆漆的眼洞。
這不是那個……
“看清了嗎,這是四目頭骨!”
只聽軍官驕傲而自得地道:“我們從荒墟來,是法肯豪茲家族的士兵!”
“跟威廉姆斯的那幫崽子不,一,樣!”
湯姆丁徹徹底底地愣住了,他盯着那個陌生的骷髏頭,喃喃道:
“四目頭骨……”
迪恩悄聲嘆息。
泰爾斯則想得更多一些:看守刃牙營地的是法肯豪茲家族的直屬徵召兵,那也就是說,他們的指揮官至少是……
“你們有兩個選擇,”軍官傲慢地道:“交罰金,或者我把你們送到白骨之牢……”
在商人們驚惶的哀嚎中,星辰的士兵們步步緊逼。
僱傭兵們咬緊了牙齒,泰爾斯則捏緊手心,想着這些士兵裡哪個是最高指揮官。
就在此時。
“科林!”
老錘子的聲音響了起來:“小鼻子科林!”
義正辭嚴的軍官微微一愣。
“誰?”小鼻子的軍官疑惑地四顧:“誰在說話?”
“是我,”老錘子嘆息着走出人羣,“跟你一起在曼恩勳爵手下服役,甚至一起在蹲坑時被伏擊過的……”
他不必再說下去了。
“錘子!”
小鼻子科林瞪直了眼睛。
老錘子尷尬地笑了笑。
僱傭兵們對視一眼,再次鬆了口氣。
幾分鐘後,商人們垂頭喪氣地在士兵的押送下進了刃牙營地,他們的駱駝則作爲罰金被這些法肯豪茲的士兵們牽走,丹特的大劍們站在另一側,默默地等着老錘子的交涉結果。
“俺的個落日啊……”科林一邊笑眯眯地看着十匹駱駝被牽走,一邊拍着老錘子的肩膀,透着他習以爲常的西荒腔:“錘子,你怎麼成了‘販劍的’?”
老錘子嘆了口氣。
“說來話長……最近有什麼大行動嗎?怎麼荒墟和翼堡的士兵被同時徵召過來了,還跟常備軍一起進了荒漠?”
泰爾斯被這些話挑起了興趣,在地獄感官中側耳傾聽。
科林搓了搓手:“這也是說來話長……總之,不止他們,這一兩個月,刃牙營地裡到處是西荒各地來的徵召兵,英魂堡、翼堡、黎克南甚至新獻地,好多都是能自備馬匹的貴族或者貴族兵,甚至頭骨衛隊和鴉哨輕騎,輪換着進荒漠……”
老錘子皺起眉頭:“到底發生什麼了?我見到他們在荒漠裡追擊獸人……”
科林搖搖頭:“不清楚,但我猜是荒骨人或者灰雜種們又要東遷了,因爲進去的基本都是騎兵……而俺們這些兩條腿的……”
“就在這裡收過路費?”老錘子遠遠看着那十匹駱駝和快要哭出來的湯姆丁。
科林攤了攤手,並不答話。
老錘子無奈嘆息:“但是,十匹駱駝,這是這幫人的所有了……”
“別,錘子,別幫他們說情,你可憐他們,但誰來可憐我們?”
“常備軍倒是有國王給薪資,我們的賞錢呢?連團毛線都買不到!”科林不滿地吸吸鼻子:“你知道,九月了,我家裡的磨坊很快就要開工,我這趟出來的役期也早就過了,可我和我兄弟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去,跟我同隊的哥們,還有個家裡快生了的……”
“可你們貪得也太狠了,商人們會抗議的——營地裡的貴族們沒意見?”
科林板起了臉色,顯然心情不佳。
“聽着,錘子,你很久不在軍隊裡……跟荒漠戰爭時不一樣,刃牙營地已經不是法肯豪茲家族管事了,”小鼻子軍官揮了揮手:
“現在這裡是王室常備軍的地盤,平時的油水都是威廉姆斯手下那幫崽子的,我們能揩油的地方實在不多,如果不是碰上常備軍遠征去了,人手不足,你以爲我們能站在這裡……所以嘛,管他抗議不抗議呢,能撈就撈唄,反正出了事也是威廉姆斯的麻煩……”
泰爾斯聽着這些話,若有所思。
“聽着,”科林攬住老錘子的肩膀:“看在過去的份上,我就不爲難你們了,僱傭兵的稅金我也不抽了,但你回去了,記得給俺老爹報個信,讓他千萬看好俺婆娘,別讓前村那個跛子搞了她……”
終於,在老錘子的同袍情誼下,丹特的大劍們有驚無險地進了城——或者說,荒漠裡這個佔地頗廣的綠洲營地。
掠過矮牆和拒馬組成的界限,撲面而來的是人羣。
泰爾斯許久未曾見到的人羣。
摩肩接踵,影影綽綽。
“新來的吧,去訛其他人——我們不是白豬!”
迪恩冷冷推開一個看上去喝醉了的漢子,在對方軟倒下來的同時狠狠給了他的腹部一腳。
“丹特的大劍,聽過嗎?”
泰爾斯看着那個在地上爬起來,罵罵咧咧的漢子走進另一個巷道里,那裡,一羣兇悍的漢子不懷好意地向他們望來。
“我以爲你死在外面了呢,”裡面的一個漢子擦着拳頭笑道:“光頭——哦,還有我美麗又帶刺的小花朵兒,路易莎!什麼時候來我牀上睡一晚?保證比大迪恩的牀舒服!”
“操你自己去!”路易莎面無表情地給了他一箇中指,繼續向前走。
漢子哈哈大笑。
“免費附送一條消息,光頭,”他挖着鼻孔:“最近這裡很亂!別惹大兵哥!沒準他們是某個貴族的親衛!”
光頭傭兵聞言皺眉。
迪恩轉過頭對泰爾斯道:“跟緊點兒,別走丟了。”
“你不會想在刃牙營地裡落單的,這些人比獸人還恐怖。”
身後的快繩狠狠點頭。
走在堡壘與堡壘之間的“街道”上,泰爾斯驚奇而忐忑地左顧右盼:他很快就領略了刃牙營地的“特色”。
這裡的建築風格甚至還比不上一個普通的星辰小村子井然有序,混亂之處卻堪比龍霄城的盾區和永星城的下城區。
黃沙和礫石之間,到處都是來來往往的人,因爲堡壘之間的路面不平,寬窄不一,更加顯得這裡混沌無序,街道上人們的穿衣風格與北地人和泰爾斯見過的星辰人截然不同,既輕便又遮陽,還有不少人矇頭覆面。
而如果你把聲音加入這幅畫面裡……
“國王都享受不到的龍吻地天鵝絨,只賣兩個銀幣一捆啦!”
“想知道你一生的故事嗎?正宗荒骨後裔,漠神寵兒,占卜你的命運,六個銅幣一次……”
“嘿,小帥哥,晚上一個人睡,不覺得寂寞嗎……想看我的臉嗎?不如看看我的腿?對,我是男的……誒,你這就不對了,不信就過來摸摸看,我身上哪一點比女人差了——喂,你摸都摸了,這就想走?來,看着我的胸大肌和拳頭,看看我身後的兄弟們,你再說一次:給不給錢,給不給錢,給不給錢!”
“特別想幹掉某個人?特別恨某個人?特別想上別人的老婆?經驗豐富,見血無數的傭兵馬拉,十個金幣幫你殺人啦!保證不在城裡動手,方式乾淨,拋尸利落,絕不違法,有口皆碑!現在可以先付定金,任務完成再給尾款!”
“什麼?你說俺偷你的錢包?奶奶的,你看俺像是會偷你東西的人嗎?你再看看這是你的錢包嗎——沒錯,就是的!俺從來不偷,這是明搶!去你奶奶的!”
“信徒們!羔羊們!災禍重臨在即,冥夜終將歸來,信者方能得生!現在前往冥夜神殿,觀看最新劇目《冥夜之神與復興王的王后不得不說的故事》,有機會拿到意外獎勵——啊?這個不讓演?哎你聽錯了,我說的是最新劇目《冥夜之神與某開國國王的王后不得不說的故事》——誒你們幹什麼——放開我——嗚嗚,你們不——你們不能干涉藝術自由————冥夜終將歸——救命啊!”
“收兵器,收兵器!刀槍劍斧,弓盾矛錘,管它二手還是新造,管你軍用還是私藏,量大優先,價格公道!”
“營地封鎖怎麼辦?行商比利幫你忙!從東部繞行荒漠,避開巡邏,絕對安全!舒適駱駝隊,直達瑟拉公國,一個金幣一位啦!”
沿街叫賣的商賈,隨身帶刀的傭兵,行色匆匆的冒險者,幾乎把能露的部位全露出來的妓女,當然少不了成羣結隊的大頭兵,一路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丹特的大劍們習以爲常地擠過這些奇奇怪怪五花八門的人羣,不時用惡狠狠的眼神和不客氣的動作嚇跑許多蠢蠢欲動的人——根據麥基所說,是泰爾斯“一副白豬的樣子”引來了不少人的注目,要不是他們全副武裝,麻煩會更多。
他們終於轉過一個帶窗口的堡壘,來到一塊不那麼狹窄閉塞的空地。
迪恩停下腳步,凝重地道:“我得去趟守備屋,找找弗蘭克,他得知道這次的事情。”
“我跟你一起去,”路易莎臉色黯然:“畢竟我是隊長。”
迪恩點點頭。
麥基看了一眼迪恩,又看了一眼路易莎,嘆氣道:“那麼……我去把多餘的裝備處理了。”
“那我們去‘我家’,跟西曼他們會合吧,”老錘子接話道:“順便幫懷亞問問他的家人下落。”
泰爾斯吃了一驚,但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僱傭兵們就很有默契地四散開去。
而他被快繩拽着,跟在老錘子身後,拐上另一條偏僻的路。
“我跟你講啊,”快繩嘆息道:“你不知道這地方有多可怕,我第一次來的時候,遇到了個漂亮的小姐姐,結果……唉,人生無常,懷亞啊,你要好好珍惜生命,比如說……”
泰爾斯難看地笑笑,求助地望向老錘子。
老錘子聞言微笑,毫不猶豫地開口打斷了要開始做生意的快繩。
“據說,刃牙沙丘最早只有沙丘,沒有營地,直到很久以前,一個商隊在這兒自發建了休息用的堡壘——隨着從這裡進出荒漠的人多了起來,堡壘就一座一座地增加……直到堪比一座小鎮的時候,某位星辰國王或者某位西荒公爵就把它拿下了。”
“顯然,這裡的位置太重要……刃牙營地雖然分封給過不少家族,但大部分家族都因爲戰爭和荒漠的襲擾而消亡了。”
“血色之年後,這裡變成了威廉姆斯男爵的封地,跟西荒領一起守備着荒漠,但他不是法肯豪茲家族的封臣,而是國王的直屬封臣——我曾經很懷疑他能不能從這塊連耕地都沒有的封地裡拿到足夠的稅收,但顯然,現在來看……”
老錘子看着滿大街的奇人異士,聳了聳肩。
泰爾斯點點頭。
“刃牙營地是有名的混亂地,機會多,危險更多,”老錘子嘆了一口氣,帶着懷念和感慨對泰爾斯道:“王國裡許多罪犯都被判流放到這裡,有的去白骨之牢,有的去做敢死隊,活下來的就成了這座城市——我不知道該不該叫它城市——的居民,再加上週邊那些活不下去的農民啦,工匠啦,沒地方去的大頭兵啦,就成了這副樣子。”
“打仗的時候,這裡更誇張。”
泰爾斯走上一個上坡,周圍的嘈雜突然安靜許多。
緊接着,他在一個圓形的碉堡後看見了一座極高的塔樓。
它足足有二三十米,瘦長而高聳,似乎矗立在衆多堡壘的空地中間,卻又遠離其他建築,顯得特別孤立。
泰爾斯不禁注意到,這座塔樓周圍人煙稀少,原本形形色色吆喝的人們在經過它時都奇怪地沉默下來,扭頭看向其他地方,快步離開。
彷彿在害怕什麼。
泰爾斯眯起眼睛,他看見:塔樓頂部,最高的窗口被人用木條封死。
人煙稀少的高樓……
泰爾斯心中一動。
“那座塔可真高,是有大人物住在裡面嗎?”
少年奇怪地問道。
老錘子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頓時臉色一沉。
“不。”
“貴族們從來不住那裡,我猜威廉姆斯男爵也不在……那座塔叫‘鬼王子’。”
“這麼多年,應該沒人敢住在那裡。”
泰爾斯眉頭一皺:
“什麼王子?”
“我知道我知道!”快繩眉飛色舞:“刃牙營地裡的傳說……那個塔樓裡有不祥……”
“噓!”但老錘子嚴厲地打斷了他。
“十八年前……血色之年的時候,荒骨部落和獸人們一度攻陷刃牙營地,我當時就在這裡服役。”
只見老兵神色緊繃,指着塔樓:“營地陷落前,一位尊貴的王子——我是說國王的兒子,貨真價實的王室血脈,不是什麼童話裡的王子——來到西部前線,來到刃牙營地,勞軍坐鎮。”
“他就住在那裡,刃牙營地最高的塔樓。”
泰爾斯心中一緊。
他望着那個孤高的塔樓,涌起不祥的預感。
“某個漆黑的夜裡,那位王子就在那裡,被人從最高的窗口上……”
“推了下來。”
泰爾斯愣住了。
他看着視野最遠處,那個被木條封死的小小窗口,目光從那裡緩緩移動到最下方的空地。
王子頓時寒意激涌。
“後面的故事,我是退役後聽其他人說的,”老錘子緩緩呼氣:“據說,凱瑟爾國王在戰後抓到了兇手。”
“作爲懲罰,他把兇手和同謀都關進那個最高的房間裡,從第一層開始點火,向上燒。”
快繩吐出一口氣,撇了撇嘴。
“不少人受不了火燒,從那個窗口跳了下來,爲王子的死付出代價。”
“燒死也好,摔死也罷,犯人們的慘叫和哀嚎,在第一個小時就消失了,”老錘子的話音變得冷冽而悽清:“但大火卻燒了整整一天。”
“蹊蹺的是,哪怕被燒了一整天,那座塔樓卻依舊矗立不倒——而更神秘的地方在於,火焰熄滅後,無論外牆還是內飾,它連一絲被火燒過的痕跡都沒有。”
“亮潔如新。”
快繩抿着嘴,隨着老錘子的講解,煞有介事地點點頭,眼神凝重。
泰爾斯定定地注視着那座塔樓,看着它完好無損的樣子,頭皮微微發麻。
“那時候起,各種各樣的怪事都發生在那裡——從夜半歌聲到窗戶鬼影,甚至隱隱約約的慘叫哀嚎,乃至火焰燒灼的聲音,哪怕大白天……男爵不得不封死那扇窗戶。”
“派駐到這裡的貴族,也曾經有不信邪的想住進去……但是……”
老錘子默默搖頭。
“凡是住過那裡的人,都死在了大荒漠裡,再也沒有回來,連行李遺物都沒能搬走。”
“於是大家都說,那座塔樓被王子的死詛咒了。”
老錘子把不知不覺向那裡靠近的泰爾斯向後扯了一點。
他表情難看:
“從此,本地人都叫它——‘鬼王子’。”
快繩搖頭嘖舌。
泰爾斯怔怔地看着那座陰森無人,顯得悽清冷落的塔樓。
鬼王子……
“誰?”
少年呆呆地問道:“死在那裡的……”
“是哪位王子?”
老錘子搖搖頭。
“忘記了,”老兵繃着臉色:“我只在他進營地的時候遠遠看過一眼。”
“那個王子長得很英俊,比姑娘還俏。”
長得很漂亮。
泰爾斯嚥了一下喉嚨。
一個久遠的名字浮上心頭。
鬼王子。
“但再俊又有什麼用呢,”老錘子輕哼一聲,望着“鬼王子”下的那片空地,眼神縹緲:
“那個晚上,我是第一批趕到的巡邏兵。而我記得很清楚,那個漂亮的王子……”
他緩緩嘆息:
“是臉先着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