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大陸,一處不知名的海邊漁村。
冬日正懸掛中天,在少數海鷗的嘶叫聲中,一羣因常年出海而曬得皮膚黝黑的漁民,坐着近海捕魚的專用小型帆船歸來,在簡陋的海邊碼頭靠岸。
他們帶着可憐的漁獲上了岸,相互嗟嘆着又一個難過的冬天。
同樣靠海吃飯,但跟不遠處的鎮上甚至幾十裡外的城裡,那些有資格和資本馭使遠洋大帆船捕撈珍稀魚種,甚至參與獵鯨生意的貴人們,或者和管理着曬鹽場與海底晦銅開採的官僚相比,他們的冬天是難過的。
冬春季節,連大部分品種的海鷗都要飛往暖海處過冬,近海漁獲更是少得過分,根本不足以維持漁民家庭的生計。
是以,許多男人在捕撈歸岸後,還要繼續出發前往別處討生活——在淺海灘上收集海螺和貝殼,去曬鹽場幫工,到鎮上的鯨油碼頭幹苦力,乃至回家醃製魚乾等等——以養家餬口,而女人則留在家中帶着孩子,靠着修補縫紉,艱難地補貼一點生活。
一個戴着斗笠的人,坐在碼頭邊的一張小破椅上,一邊靈活熟練地用粗繩和亞麻絞着手上的漁網,一邊與過往的漁民親熱地打着招呼。
“謝謝你,也願你一天順遂,”斗笠底下傳出一把沉穩樸實的女聲,聽得出已經很有些年紀,卻讓人莫名地安心:“對,我得在春天前把這幾張漁網補好——安德烈他們可是等着用呢。”
她熟練地與漁民們拉着家長裡短:
“是呢,我們可以拉到市集上去賣……噢,在這裡修網?這個啊,你知道——我喜歡曬太陽。”
等漁民們離開後,帶着斗笠的婦人重新低下頭來,將有些垂下的麻布衣袖向上捋了一些,露出不知道是日曬還是天生的棕色皮膚,在太陽底下專心修補她膝蓋間的漁網。
直到斗笠婦人若有所覺地擡起頭,望了一眼海邊。
一個小浪打來,在硬木構築的碼頭上碎成潔白的浪花。
但她僅僅擡頭看了一眼海平面,便自若地低下頭,繼續修補着手上的漁網。
然而,她那樸實沉穩的嗓音再一次從斗笠下傳出,在空無一人的碼頭上響起。
“我不記得有請你來。”
如果有旁人在場,大概還以爲斗笠婦人是在自言自語。
但接下來的事情,打破了這一推斷。
在空無一人的虛空中,詭異地傳來一道乾巴巴的嗓音:“確切而言,我沒有來——只是我的聲音來了而已。”
“你就當我派了只信鴉過來吧。”
斗笠婦人頭也不擡,專注地束緊一處網線。
“貿易聯邦馴養的白信鴉叫聲很好聽,”她的語調平穩而淡泊,毫無起伏,卻自帶一股靜謐的力道:“嘹亮清脆,可不是這副缺水過多的公鴨嗓。”
她熟練地將手上的漁網換了一處,繼續修補。
“溫柔的挖苦,”乾巴巴的嗓音再次傳來,似乎習慣了這番景象:“你還是老樣子。”
“直奔主題吧,”斗笠婦人毫不在意地道:“我一會兒還要去曬網。”
她的周圍安靜了一會兒。
一時間,碼頭上只有浪潮和海鷗的聲音。
直到那個乾巴巴的聲音,再次空洞地響起:“剛剛那個叩門的傢伙,你也感應到了吧……新的魔能師誕生了。”
斗笠婦人輕哼一聲,試了試一處編好的漁網。
虛空中的聲音無比縹緲:“我們有必要去找他——”
“不,”斗笠婦人興趣欠奉,直截了當地封住他的話:“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一個新人!”
乾巴巴的嗓音沒有絲毫波瀾和起伏,聽上去特別沒勁也特別無聊:“你知道這代表着什麼……”
“雙皇不會放過他——或者她的,”乾巴巴的嗓音似乎說着一件他毫不在乎事情:“一個未知的魔能師,對她們的威脅太大了,而且他沒有經歷過終結之戰,雙皇完全可以將他納入麾下,變成自己的人。”
“去找l或者吉薩吧,”戴斗笠的婦人放下手中的漁網,伸手取起另一張漁網,開始拉線,“哪怕是艾希達和索洛夫斯基,甚至蘇拉,他們都會感興趣的。”
“這就是我要說的話,”虛空中的聲音空洞地響起,“一個新生的魔能師,他將要面對的同伴,不是雙皇就是這些人——你願意看到那樣的事情發生嗎?”
婦人沒有理會他,只是盯着手上的網線。
虛空裡的聲音繼續道:
“l或者吉薩——b手下的人,只會把他拉進他們那個可笑的瘋狗馬戲團,重演六百多年前的悲劇。”
“溫和者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以我對艾希達和索洛夫斯基的瞭解,他們從第二次內戰後就蟄伏到現在,絕非是因爲愛好和平……”
婦人擡起頭,往虛空中望了一眼,她的嗓音第一次變得生冷起來:“所以你就來找我了?”
沉默。
“你不同,芙萊蘭。”
“大家都說你也是溫和者的一員,”片刻後,虛空中的不速之客淡淡道,“但我知道,你不一樣。”
名爲芙萊蘭的斗笠婦人沒有說話。
“十二年前,激進者與溫和者那次史無前例的合作,就是你從中促成的。”
不速之客的聲音迴盪在碼頭上:“你看到了更高,更遠,更有意義的東西。”
“而非僅僅是反抗雙皇,或者再現所謂的魔能師榮光——你知道,那不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我們無法切割自己的過去,魔能師也並非更高等的生命,”虛空裡的人平淡地道:
“相比起其他人的憤怒和不甘,你卻甘願在這個無人知曉的漁村裡靜靜地編網。”
“我想,你應該能夠理解我。”
然而,斗笠婦人只是緩緩搖頭:“那你也應該去找汲徠,他纔是跟你一夥兒的——至少,你們曾經並肩作戰。”
空洞的嗓音再次頓了一下。
“別把我和那個變態扯在一起,”第一次,虛空中的拜訪者帶了點淡淡的情緒:“與你並肩作戰的,並非就是你的朋友。”
戴斗笠的婦人微微翹起嘴角。
“你說了這麼多,有什麼用呢?”
她將自己的斗笠壓低,擋住越來越高的太陽:“我們都知道,成爲一個魔能師,從‘物’到‘粹’,是一個多繁複的過程。”
虛空裡的嗓音一言不發。
斗笠婦人繼續用她那平穩的聲音道:“他——那個新人肯定有一個引導者,不知道用了多少時間,在魔法絕跡的六百多年裡尋找到這樣一個人,爲他準備一切條件,籌集所有資源,最終幫助他成爲魔能師,就像麥金塔之於你一樣。”
婦人嘆了一口氣:“無論是哪個派別——恐怕他早就身有所屬了。”
她換了一隻手持網,甩了甩另一隻手,似乎有些疲累。
但婦人的話卻很快被反駁了。
“不。”
“在他叩門的時候,我遇到了他。”
乾巴巴的聲音似乎有些不穩:“當時的他慌亂而惶恐,似乎對叩門完全沒有準備,對雙皇的威脅也預估不足——哪一個引導者會犯這樣的錯誤?”
婦人微微一頓,她緩緩擡起頭:“魔法女皇……”
“他不可能是雙皇的學生——你也看到她們瞬間雙雙叩門,在本態不顧一切大打出手的樣子,”虛空裡的陌生人似乎知道婦人要問什麼,只聽他繼續道:“自b和埃羅爾在凱旋之都同歸寂靜之後,她們多少年沒有這樣失態和狼狽過了?”
戴斗笠的婦人沉默了很久。
“我明白了,”幾分鐘後,她淡淡地道:“你在懷疑,那個新人也許根本就沒有引導者?”
“畢竟,仍然有地方留存着三大魔法塔的殘篇——能幫助他成爲魔能師,是麼?”
對她的猜測,虛空裡的拜訪者予以肯定的迴應:
“當然。”
“直到三塔的高層,聯合了帝國和教會出面干涉之前……”
“當年‘天才雙子星’在萬法之座的演講足足有三十六場,作爲演講集的《魔能引論》不知道被再版了多少次,還不算那些沒法統計的手抄本和筆記。”
“即便淨世計劃那樣的災難,也沒法把它們全部毀滅。”
“那個新人,他很有可能是匹‘獨狼’,就像汲徠那樣。”
“我相信,激進者、溫和者,血棘,黑蘭,甚至汲徠,現在都已經蠢蠢欲動——特別是像l那樣的人,哪怕掀翻整個世界,也要找到他。”
“一旦他們表現出異常,很快,落日、曦日、皓月、冥夜,乃至世界諸國和地獄七君都會發現不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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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們永遠找不到他,或者其中一方找到他,那也罷了……”
“但如果有兩方或者兩方以上,同時發現了他……”
戴斗笠的婦人看着海天之交的那一線,輕輕抓緊手上的漁網。
“我需要你的幫助,芙萊蘭,我需要你來鎖定他的位置,”虛空來客認真地道:“如果你真的如我所想,不願看到這個世界變得更糟。”
海浪和鷗鳥的聲音交替着傳來。
戴斗笠的婦人沉默了很長時間。
最終,婦人長嘆一口氣,淡淡道:“我找不到他。”
“什麼意思?”乾巴巴的嗓音懷疑地道:“以你的能力,任何人叩門的一瞬間都會被鎖定,不是麼。”
婦人緩緩點點頭:“對,當他叩門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他在夙夜。”
虛空裡傳來的聲音有些微的雀躍:
“這是個好消息,夙夜有三件武裝,但都集中在麒麟聖都……壞消息是,離血棘也很近……”
可就在此時,婦人說出第二個地名:
“還有終結海。”
乾巴巴的嗓音似乎有些反應不過來,他頓了一下,發出疑問:
“什麼?”
“他叩門的時候,也在終結海。”婦人平穩地解釋道。
“怎麼可能?”虛空裡的拜訪者有些不敢相信:“從夙夜到終結海……”
然而斗笠婦人並沒有理會他,而是低下頭自顧自地道:
“大荒漠。”
“深暮幽林。”
海與天的背景下,她在碼頭上一邊修漁網,一邊繼續開口,一個個地名從嘴裡蹦出來:“還有魁古爾冰川,鴉啼城,星辰澤地,北里草原,躍馬平原,英魂堡,魔鬼海、龍霄城……”
戴斗笠的婦人手上微微一顫,不經意間編壞了一處網結。
她的話語裡透露出一股穩重的嚴肅意味:
“我感覺到的還不止這些地方!”
“他在叩門的那個瞬間,就像是站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然後進入本態。”
“所以,我找不到他。”
她伸出手,扶了一下自己的斗笠:“恐怕雙皇也是一樣。”
又一次,虛空中沒有傳來任何聲音。
婦人重新看着自己手上的漁網:“我們沒法鎖定他的位置。”
“但是,畢竟是一個已經成型的魔能師。”
“他可能沒有引導者,也對自己的力量欠缺瞭解,”婦人淡淡地道:“從怪談到傳說——留意各地不同尋常的消息吧,欠缺經驗的他終有一天會暴露的。”
“這麼說,”乾巴巴的嗓音傳來:“我們只能依靠這些來尋找他了麼?”
戴斗笠的婦人沒有說話。
一個稍大的浪頭打來,浪花濺上她的麻布衣裙。
“好吧,最後一個問題。”
虛空裡的聲音似乎有些沮喪,只聽他試探着問道:“託羅斯——他對這個消息是什麼反應?”
帶斗笠的婦人手上微微一頓。
一隻海鷗飛過一個浪頭,無功而返的它只能繼續飛回自己的巢穴。
“我怎麼知道。”
婦人慢慢地說。
“但他畢竟是你的引導者,”虛空來客繼續道:“就像麥金塔是我的引導者。”
“那你就應該跟我一樣清楚,撒格爾,”戴斗笠的婦人緩緩地道,話語裡顯示出一股輕蔑:
“從第二次內戰開始……”
“他什麼時候管過我們的事情?”
————
一頭巨龍,該是什麼樣子的?
泰爾斯呆呆地仰着頭,望着這個青色火光中,他感覺高達數十甚至上百米的巨大身影。
反射火光的黯紅色鱗片,層層疊疊地覆蓋在它身上,一對寬闊的龍翼則優雅地收在巨爪之後,使得它看上去就像一位風姿綽約,披着華貴衣裙與披風圍脖的高貴女士。
還有它特殊但流暢的面部曲線,加上對方不需要刻意爲之就顯得修長挺拔的脖頸,以及頭上向後規則延伸的黑色雙角,更爲這頭龍在神秘中增添了一股讓人讚歎的華美。
如果你忽略它身上那些猙獰而可怕的尖刺的話。
那個瞬間,泰爾斯突然有些明悟:吉薩的那些黑色小怪物,是否就是仿照巨龍的形狀而來的?
黯紅巨龍的目光盯着在地上痛苦嘶嚎的多頭蛇,身軀卻一動不動,似乎毫不在意。
基利卡最後的觸手,一邊燃燒着青焰,一邊顫抖着向它伸來。
黯紅的巨龍扭過脖頸,眼裡透露出泰爾斯可以辨認的情緒:不屑。
基利卡的觸手最終在半途上就燃燒殆盡,無力地化作灰燼落下。
隨着血肉被燃盡,青焰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樣,不再繼續延燒,而是緩緩熄滅。
泰爾斯屏住呼吸,顫抖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的天。
巨龍。
是存在的。
“嘩啦啦……”
下一刻,巨龍毫無徵兆地轉過龐然身軀,帶動盾區的一大片廢墟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泰爾斯嚇得向後縮了一下。
巨龍雙爪落地,轉動身軀和脖頸,同樣曲線優美的長尾甩動着保持平衡。
“轟隆隆……”
巨大的土石轟鳴聲見證着這位巨型存在的份量。
然後,黯紅色的巨龍微微低頭,轉向了地面上。
轉向兩個微不足道的身影。
泰爾斯渾身上下一個激靈!
不會吧?
它怎麼……
巨龍看向的是兩個孩子。
兩個形容髒亂,狼狽不堪的孩子。
泰爾斯抑制不住地發着抖,死命仰着脖子,看着對方的眼眸。
那對明黃琥珀般的透亮眼眸一動不動,如有魔力一樣,將他死死鎖在視野裡。
小滑頭同樣顫抖着,死死抱住他的手臂。
到達北地之前,泰爾斯設想過所有可能面對的情況:國王、大公、貴族、士兵、平民……甚至魔能師和血族,乃至於像埃達一樣的所謂精靈,思考過在各種場合下,要如何做出相應的反應。
當他唯獨沒有想到過眼前的境況。
一頭巨龍?
開什麼玩笑!
泰爾斯盯着巨龍似乎帶着深意的目光,不禁頭皮發麻。
您這是什麼意思?
好歹給點反應啊。
光看着,不說話算怎麼回事?
也就在此時,小滑頭帶着顫音的話,幽幽傳來:
“赤翼……蒼焰……”
小滑頭猛烈地顫抖着,臉色蒼白,嘴脣發青,顫巍巍地道:
“那是……”
“克若蕾希絲陛下!”
泰爾斯猛地一顫!
他的嘴巴張開到最大,不可置信地回過頭。
“天……”泰爾斯結結巴巴地道:“天空王后?”
小滑頭抖得像篩子一樣,卻帶着莫名的興奮,拉着他肯定地道:“對……對……”
“埃克斯特的……”
“第一王后陛下!”
泰爾斯只覺得有些發暈。
他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重新轉過頭,仰起到最高。
他看向那對明黃色的巨大眼眸——裡面的純黑瞳仁給人以巨大的壓迫感。
看向那位失蹤長達六百多年的傳奇巨龍。
泰爾斯的目光忍不住偏移了些許,望向遠處的天空之崖,望向上面的耐卡茹雕像。
那個瞬間,泰爾斯望着巨龍的龐大身軀,又看看天空之崖。
他覺得,自己好像知道她——天空王后爲何要離開埃克斯特,不再回來了:
如果天空之崖真的是天空王后的行宮……
泰爾斯在心底裡怒吼道:
那以她的體積,根本就住不下嘛!
這幫耐卡茹的不肖子孫——是故意的吧,是故意的對不對?
就在此時,巨龍從鼻子裡粗粗地呼出一口氣。
“轟!”
巨大的氣流掠過小小的地面,將泰爾斯和小滑頭颳得東倒西歪!
泰爾斯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形。
只見巨龍的頭顱略略偏轉,眼眸卻一動不動地盯着他們。
那個瞬間,她的眼神似乎有些玩味,又似乎有些不耐煩。
泰爾斯不由得心中一驚。
他想到一件事情,捅了捅身後的小滑頭。
“喂,”泰爾斯一邊望着巨龍似乎越來越不友善的目光,一邊惴惴不安地低聲道:“我記得你是不是說過……”
“覲見天空王后,有一套專門的禮儀?”
小滑頭一愣,隨即倒吸一口涼氣。
“對,我剛剛忘記了,”小女孩臉帶驚慌,一點也不敢擡頭看向那頭巨龍,只聽她怯怯地道:“巨龍厭惡無禮與不敬!”
泰爾斯心中瞭然,他猛地扯了扯小滑頭的衣袖。
“怎麼做?”他咬着牙問道:“我想,現在是時候了!”
小滑頭回過神來,連忙開口。
於是乎,在巨龍的注視下,兩個小孩滑稽地隨着小滑頭的教誨,開始行禮。
“首先,我,我們要單,單膝跪下……”
小滑頭結結巴巴地道,但隨着話越來越多,她的敘述也越來越順遂。
他們跪在地上。
“要跪右膝!”小滑頭嚴厲地糾正道:“跪左膝是古代北地婚禮時,新婚丈夫和妻子結誓的時候用的!”
第二王子連忙乖乖換腿,動作有些笨拙和拖沓。
“然後,像古帝國軍儀和騎士冊封禮一樣,右手捏拳抵胸,”小滑頭的話語越來越流暢,似乎忘記了對巨龍的恐懼:“左手要自然垂落。”
泰爾斯干脆不聽小滑頭的話了,他看着對方的動作,也連忙照做。
“恭敬地低下頭……至少三秒……”
巨龍依然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他們,只有鼻孔裡呼出的氣息帶起陣陣微風,提醒他們眼前的存在。
“然後,我們一個一個,恭謹地報上全名……”
小滑頭顫巍巍地道:“偉大的天空王后,克若蕾希絲陛下……”
“我是……”
“我是……”
泰爾斯皺着眉頭:他發現,小滑頭突然卡住了。
小滑頭似乎有些慌亂,她語無倫次地道:“我是……那個……那個……”
泰爾斯心中一動,他想起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連忙用手肘捅了女孩一下,低聲道:“塞爾瑪!”
小滑頭一個激靈,下意識地開口道:“我是塞爾瑪……”
小滑頭微微一顫,似乎不習慣這個名字。
不。
泰爾斯默默地道:她是想到了什麼。
果然,等她說到下一個名字時,甚至開始帶上了哭腔。
“塞爾瑪·阿萊克斯……”只聽小滑頭地聲音開始變調。
她低垂的臉上開始落下淚水。
“阿萊克斯……”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話語一頓,泫然欲泣。
巨龍的眼皮微微收緊。
她盯着小滑頭的眼神變得有些凌厲。
泰爾斯咬了咬牙。
他伸出手,輕輕地握上小滑頭的左手手腕。
小滑頭微微一顫。
她轉過頭,看了泰爾斯一眼。
泰爾斯微微點頭,回了一個堅定的鼓勵眼神。
小滑頭嚥了一下喉嚨,似乎找回了一點勇氣,她重新擺好姿勢,用依然結巴顫抖,卻好歹不再卡殼的話道:
“我是塞爾瑪·阿萊克斯……蘇里爾……沃爾頓……”
“來自龍霄城……”
“有幸……有幸獲得……獲得覲見您的殊榮。”
小滑頭終於說完了話,她大口大口地喘氣,頭上冒着冷汗,似乎剛剛經歷了一場劇烈的運動。
泰爾斯鬆了一口氣。
然後,第二王子深吸了一口氣,有樣學樣地低下頭顱,用他所能想到的最平穩最恭敬的語氣,平靜地道:
“偉大的天空王后,克若蕾希絲陛下。”
“我是泰爾斯·瑟蘭婕拉娜·凱瑟爾·璨星。”
“來自永星城。”
“有幸獲得覲見您的殊榮。”
說完話,泰爾斯也鬆了一口氣。
“然後呢?”他低着頭,又捅了捅身邊的女孩。
這次,小滑頭的回答很簡單:“等。”
於是他們靜靜地跪地等待。
不敢出聲,不敢擡頭,不敢動彈。
不知道過了幾分鐘。
耳邊只有寒風呼嘯與火焰爆響。
終於,泰爾斯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微微地擡起頭。
小滑頭看見了他的動作,嚇得小臉煞白。
泰爾斯目光瞥向頭頂。
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泰爾斯猛地一震!
小滑頭看着泰爾斯這副樣子,於是也忍不住開始擡頭。
然後她也嚇在了原地。
只見一個巨大的,帶着鱗片的巨大頭顱,正停在他們的頭頂!
臥槽!
泰爾斯的呼吸快得無以復加。
天空王后早已俯下了頭顱。
它鼻子上最近的一塊鱗片,離他們不到一尺距離。
巨龍轉過頭,露出右邊的一隻眼睛,琥珀色的明黃眼眸離他們越來越近。
彷彿要好好看清楚他們。
這個動作,讓泰爾斯呼吸一滯!
泰爾斯呆愣地跪在地上。
那個瞬間,他幾乎忘記了周圍環境的一切,眼裡只有這頭巨龍。
小滑頭則是微微發抖,呼吸有一下沒一下。
巨龍的眼睛裡倒映出兩人的身影和麪孔。
那是兩個嚇得臉色發青的孩子,目瞪口呆,一動不動地保持着身姿——如果只看這兩個倒影的話,很多人大概都會覺得很滑稽。
可惜,現在他們是這兩個倒影的主角。
兩人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只是呆呆地望着巨龍。
任由她打量他們。
片刻之後,巨龍將頭收回了一點,滿載壓迫力的眼眸和瞳孔離開了他們眼前。
泰爾斯這才重新吸進一口氣。
然後,出乎泰爾斯預料的情況發生了。
只聽小滑頭猛地一抖,驚恐地“啊”了一聲,向後一縮!
小滑頭瘋狂地張望着四周。
泰爾斯連忙轉過目光,死死看着巨龍。
她做了什麼嗎?
然後巨龍依然一動不動。
小滑頭終於安靜了下來,她呆呆地看着巨龍。
泰爾斯心裡泛出疑惑。
下一刻,只聽小滑頭驚惶的話語繼續傳來:“啊……是……不……是的……對……謝謝您……嗯……”
泰爾斯目瞪口呆地看着小滑頭自言自語。
這丫頭……
瘋了麼?
下一秒,小滑頭再次大叫出聲:
“啊!”
只見她手忙腳亂,用幾乎比拍蚊子還快的手法,從臉上扒下了那副眼鏡!
然後她發着抖,把那副破爛陳舊的黑框眼鏡無比恭敬地捧在手裡,彷彿那是稀世珍寶。
女孩抖得像篩子一樣,幾乎要哭出來了:“我,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這是您用過的……他們直接丟給我的……我錯了……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看看小滑頭,又看看她手上的那副眼鏡,再看看天空王后。
他們在……對話?
怎麼做到的?
此時,天空王后突然動了!
只見她把鼻子伸向小滑頭。
泰爾斯心中一震!
她要做什麼?
下一刻,只見天空王后從鼻孔裡微微地呼了一口氣!
“呼!”
巨大的氣流將兩人颳得睜不開眼睛,只是死死地把頭枕在手臂裡。
片刻之後,氣流停了。
確認安全無事之後,泰爾斯才心有餘悸地擡起頭。
他看向天空王后——只見這頭巨龍那猙獰的下顎,居然略略彎曲。
就像——泰爾斯不知道爲什麼會產生這個念頭——就像她在壞笑?
一頭神聖的巨龍,埃克斯特的開國王后,居然在……壞笑?
太不嚴肅了吧?
但他很快就自顧不暇了。
【璨星?】
一陣威嚴而震撼人心,沉重而震耳欲聾的女聲,在他的心裡響起!
【你說你叫璨星?】
“啊!”泰爾斯驚叫一聲,嚇得向後一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惶恐地看着四周。
什麼也沒有。
直到他看見小滑頭使勁給他打着臉色,才反應過來。
泰爾斯坐在地上,難以置信地轉過頭——看向那頭巨龍。
天空王后正盯着自己。
依舊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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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
【無須害怕,巨龍與凡人溝通,向來如此。】
又來了!
那種像是從耳邊,甚至是從心底裡突然冒出來的聲音!
對,是心裡!
泰爾斯呆呆地看着巨龍。
【你是託蒙德的後裔?】
泰爾斯依然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四周。
但他最後還是深吸一口氣。
泰爾斯嚥了一口唾沫,直視着巨龍,艱難地道:“是的……我是復興王的後裔,是璨星家族的人。”
場面有些詭異。
就像泰爾斯在對着一頭巨龍自言自語。
【你有個好名字。】
巨龍的琥珀眼眸依然注視着他。
讓他心裡忐忑不安。
【無論是璨星還是帝室的族譜上,都不常見——誰起的?】
泰爾斯深呼吸着,眨了眨眼睛,抑制不住心底的緊張。
“謝謝您,”他吞吐着道,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麼顫抖:“泰爾斯,這是,這是我的……養父起的名字。”
泰爾斯突然注意到了,他辨認不出對方在他心裡說的是哪一種語言。
但他就是聽得懂。
【不。】
巨龍用神奇的語言繼續在他心中說話。
而天空王后的面孔卻一動不動。
【我說的,是你的第二個名字。】
泰爾斯微微一愣。
直到他理解了巨龍的意思,臉色大變。
第二個名字?
那是……
【瑟……蘭……婕……拉……娜……】
帶着奇怪韻味的聲音,在他的心底響起!
那種韻律和節奏,就像……
就像在吟詩一樣。
彷彿裡面隱藏着讓人沉醉的力量和秘密。
泰爾斯呆呆地看着天空王后。
巨龍轉過琥珀般的眼珠,死死盯住他。
王后陛下的聲音再次響起:
【一個漂亮的龍語名字。】
泰爾斯渾身一震!
下一刻,巨龍猛地展開雙翼!
“呼——”
狂風襲來。
泰爾斯和小滑頭不得不死死抱住彼此,抵禦這股狂風!
在彷彿憑空颳起的暴風中,巨龍仰起頭顱,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吼……”
幾乎要把泰爾斯的耳膜震碎!
下一秒,巨龍的身軀憑空躍起。
“轟!”
巨大的震動傳來,將兩人再次震得摔倒在地。
狂風繼續侵襲。
十幾秒後,風聲漸小。
泰爾斯這才勉強睜開眼睛,在小滑頭的啜泣聲中,看向天空。
視野裡,天空王后展開一對寬廣的巨翼,在青色火光的映襯中,於天地間留下一個他永生難忘的剪影。
她的身影越來越小。
最終消失在深沉的黑暗裡。
不復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