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早晨,仙霞嶺內羣山寂寂、白霧繚繞,蜿蜒的盤山路上,一支馬隊緩慢地行進着。隔天夜裡才下過陣雨,山道滑得跟潑過油似的,車伕們唯恐馬匹失足跌下崖去,都下了地,小心翼翼地牽着馬走。
當先那駕馬車由一個老者牽着,車上坐了個清眉朗目的少年,一邊看着山景,一邊握了把花生,一顆一顆往嘴裡扔。
這少年名叫裴鶴謙,一十九歲,杭州人氏,家裡開着間百年藥號葆春堂,牽馬的是他家的老僕裴忠,馬隊運送的正是他們從雲貴採辦來的藥材。
";忠叔,";裴鶴謙像是發現了什麼,指着山下問:";那是什麼?";
裴忠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晨霧已經散開,山腳下露出一條筆直的青石大道來。
";這是去杭州的路吧?";裴鶴謙跳下車,一揚手阻住了車隊:";眼下就是陽關大道,我們幹嘛要翻山呢?不單兇險,繞來繞去的,也費時間。";
";二少爺,你說得不錯。這江浦驛道原是經仙霞、往杭州的一條官道。";裴忠嘆了口氣:";只是,眼下這條路可走不得了。";
車伕也幫着裴忠說話:";二少爺,您頭一次出門,所以不知道。走江浦驛道的話,會經過白霧街的,那鎮子鬧鬼,這十幾年間,只有進去的人,卻沒一個出得來呢!";
";就是啊,別說客商了,就連去驅魔的道士也不見回來的。";另一個車伕咂巴着嘴道:";早些年官府也發過兵,可這白霧街像是會吃人的,去多少軍隊,就吞掉多少,僥倖逃回來的兵丁也都瘋了。現在連官府都怕了,張榜明令,讓商旅避着白霧街走。";
裴鶴謙年輕氣盛,不信這些,揚了眉道:";光天化日的,哪來的鬼?";
裴忠輕聲咳嗽:";二少爺,我們不過是過路的。出門在外,謹慎些總沒錯,不過是多走一天半的路途,犯不着去涉身家性命之險。";
見衆人堅持,裴鶴謙也不好再說什麼,回到車上,嘟着嘴看風景。
車伕們一路無聊,講起白霧街的傳言,說什麼白霧街遍地枯骨,連井水都是紅的,又說那裡有一汪碧潭,潭中有個美人,雪顏冰肌、勾魂奪魄,春宵一度便取人性命。裴鶴謙聽了只覺得好笑,白霧街真要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這些話又是哪裡來的呢?可見都是些胡說了。
午後,一行人馬翻過了山樑,車伕見裴鶴謙悶悶的,便拿鞭子指了崖下:";看!那就是白霧街。";
裴鶴謙凝神細看,青青的山谷間伏着一座市鎮,江浦驛道穿鎮而過,鎮子看來並不大,只有一帶長街,街邊的民居多是青磚黛瓦,襯着些楚楚的煙樹,遠遠看去一派寧靜祥和,竟有幾分畫意。
";真不像個鬧鬼的地方。";
裴鶴謙話音剛落,前頭響起聲淒厲的哭喊:";救命!";
衆人一驚,擡眼看去,路中跪着個青衫的僮兒,一路膝行過來,攀住裴鶴謙的車轅便哭開了:";各位大爺,救救我家公子吧!求求你們了。。。。。。";
裴鶴謙扶起僮兒:";你家公子在哪兒?";
僮兒一手攥緊了裴鶴謙的袖子,一手指了路邊的灌木叢道:";就在那裡,快跟我來。";
裴鶴謙救人心切,跟着僮兒就走,裴忠到底謹慎,緊趕兩步,攔在二人跟前:";小哥,到底出什麼事了?";邊問話,邊細細打量那孩子。
這僮兒不過十三、四歲年紀,滿面是淚,衣襬上沾滿了泥污,模樣雖然狼狽,長得卻極是周正,齒白脣紅,一雙眸子又清又亮,不像是小戶人家的粗使奴才。
僮兒抹一把淚:";我跟少爺上山來賞秋景,不料遇着夥強人,搶了東西不算,還把我家少爺刺傷了,他昏過去了,淌了好多血。。。。。。";
裴鶴謙自幼習醫,把人命看得天大,聽說有人受傷,推了僮兒便走:";快帶我去!";
裴忠不好再說什麼,一使眼色,從人們立時分了兩撥,一半看着車馬,另一半跟上裴鶴謙,將他團團護住。
衆人撥開灌木,沒走多遠,便見滿地的枯葉間伏着個白衣人,烏髮披散,整個人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般。
僮兒哭着扶起了那人,裴鶴謙湊上去一看,這才發現,傷者腰間一片猩紅,赫然插着一柄短刀。
裴鶴謙吩咐從人取了繃帶、銀針過來,撕開那人的衣裳,先以銀針刺穴,止住了血,又小心翼翼地拔出短刀,用繃帶裹好了傷處。
";公子,您是大夫吧?";僮兒望着裴鶴謙。
裴鶴謙笑着頜首,從懷裡取出個瓷瓶來,傾了顆小小的丹丸在掌心。僮兒曉得他是要喂藥,忙幫傷者挽起青絲,露出臉來。誰知等了半天,也不見裴鶴謙把藥送過來,僮兒心中疑惑,擡頭一看,卻見裴鶴謙直愣愣地瞪着自家少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僮兒輕咳了一聲:";公子。";
裴鶴謙這才如夢初醒,捏住那公子的下頜,把丹藥送進了他口中。藥喂好了,卻忘了放手,僮兒又是一陣猛咳,裴鶴謙才鬆開那人的下頜。
裴鶴謙挪開了眼,心口卻還是突突直跳,不由嘆道:";唐詩有云‘有婦顏如雪‘,我只當是詩人杜撰,今日才知這世上真有人雪爲肌骨、冰爲魂魄,居然還是個男子。失態了,見笑。";
";救命之恩,重於泰山,恩公不必如此。";僮兒說着,吐了吐舌頭:";再者,世人初見我家少爺,多是這個模樣。";
裴鶴謙笑了:";敢問你家公子高姓大名?";
";少爺姓顧,名言雪。";
裴鶴謙點頭:";真是‘顏如雪‘了?";
當下兩邊互通了名諱,這僮兒的名字也別緻,叫做未央。裴鶴謙一邊與僮兒寒暄,一邊撿起那柄沾血的短劍來,遞了過去:";這是你家公子的劍吧?";
未央眸光一閃:";裴公子神通,你怎麼知道的?";
裴鶴謙笑道:";這短劍盤金絲、鑲美玉,鋒利不足,雅緻有餘,怎麼看都不是山賊的,該是你家公子拿用來防身的吧,可惜反被山賊用了。";
未央接過劍來,點了點頭。
一旁的裴忠插上話來:";我看你倆輕裝薄履,怕是住得不遠吧?";
未央頜首:";是,我們就住在山下的白霧街。";
淡淡的一句話,卻讓衆人寒毛直豎,未央卻似全無只覺,望着裴鶴謙道:";我一個人背不動少爺,還請裴公子送佛送到西,幫忙將少爺送回去吧。";
裴鶴謙點點頭,";好";字還未出口,就被裴忠拉到了一旁,老頭緊攢白眉,低低勸道:";二少爺,白霧街是何等地方,還是不去的好。";
";不過是些傳言,何必當真。這青天白日的,還會跑出什麼妖怪不成?你看他倆,衣服有縫、地下有影,總不是鬼魅吧。";裴鶴謙說着一笑:";醫者仁心,我們就送他們一程。";
裴忠把個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兩人正說着話,未央已湊了過來,輕咳一下:";老人家是不是聽說白霧街鬧鬼?唉,也不知哪來的流言。我家主人在鎮上開有客棧,經營三十餘載,漫說是鬼,便是鬼影也沒見過一個呢。";那孩子邊說話,邊拿雙清亮亮的眸子看着二人,一派坦蕩,倒叫裴忠臉熱。
";這樣吧,";裴鶴謙略一沉吟:";我套輛車送他們下山,你帶着人馬繼續趕路,我隨後就到。";
裴忠搖頭:";草藥、車馬都是小事,我擔心的是您的安危。";見裴鶴謙一臉的不屑,裴忠長嘆一聲:";也罷,一起去吧,多少有個照應。";
衆人聽說要去白霧街,多有難色,裴忠竭力斡旋,說是到了地方放下人便走的,車伕們這纔不情不願地套上了馬,及至裴鶴謙抱了昏迷的顧言雪過來,衆人見了那人的容色,驚豔之餘,倒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裴鶴謙將顧言雪、未央安頓到車中,翻身上馬,長鞭一甩,率了車隊,在未央的指點下,擇小道下山,直奔白霧街而去。
此時太陽已挪到了西天,風過竹梢,暮色裡漫山的翠竹綿綿起伏、青金跳蕩,真似碧海一般。裴鶴謙的心裡說不出的快意,只覺得山道也變得坦蕩起來。
行不多時,車隊已到嶺下,踏着青青石板路,沿江浦驛道再行了半里,一座市集赫然在望。進了鎮中,但見路旁榆槐成行,商鋪林立,家家戶戶,青牆烏瓦,人聲盈盈。
未央攀住裴鶴謙的肩膀,噘了嘴道:";此地便是白霧街,哪裡鬧鬼了?";說着,朝身旁的裴忠瞥了一眼,老頭也不說話,點起杆旱菸,默默地吞雲吐霧。
裴鶴謙見狀,笑着打圓場:";哎,這鎮上怎麼連條狗都不見?";
未央愣了愣,衝着裴鶴謙一吐舌頭:";養那東西幹嘛?這裡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用不着防人。";
衆人初進鎮中,莫不自危,到了此時,見四下一派和樂,也都放鬆了下來,紛紛唾罵流言害人:";早知這樣,我們何苦翻山,走驛道多好?";
說話間,便到了一家客棧門口,未央指着偌大的店招笑道:";就是這裡了。";
裴鶴謙勒住了馬,舉目看去,眼前一棟三層的木樓,朱牆烏瓦,甚是堅固,門前懸塊匾額,黑漆底面,上書四個金色的大字";白霧客棧";。
未央躍下馬車,奔進了店堂,不多時,一個胖子領着兩個身強力壯的夥計趕了出來,迎着裴鶴謙的馬首便跪了下去:";多謝恩公搭救我家少爺。";
裴鶴謙連忙下車來扶:";這位是?";
未央立在胖子身後,眨了眨眼道:";這是王掌櫃,我家除了少爺,便是他最大。";
賓主見過禮已畢,夥計們擡了顧言雪進屋,王掌櫃將裴鶴謙他們請進店去,奉上香茶,攥住了裴鶴謙的手,連哭帶謝:";救命之恩,何以爲報?恩公若不急着趕路,懇請盤桓幾日,我也好替少爺略盡地主之誼。";
裴鶴謙記掛着顧言雪的傷勢,倒也有心等他醒了,見個面再走,可他還沒開口,裴忠已檔在了前頭:";大少爺在家等着呢,二少爺,我們還是趕路要緊。";
裴鶴謙眉頭一皺,強壓下一口氣:";不叨擾了,他日重遊,再來拜望。";
";恩公既是這麼說,我也不便強留,";王掌櫃望了望窗外:";只是天色不早了,今晚還請在小店歇息,我當置辦酒席,以款恩人。";
裴鶴謙剛要點頭,裴忠把手一拱:";多謝店家美意,可杭州的店裡等着這些藥救命呢,我等還須星夜兼程。";
裴鶴謙被他搶了話去,心裡憋悶,當着外人又不好發作,只得僵着個臉,勉強跟王掌櫃道過了別,袖子一甩,氣鼓鼓地往外便走。
不單裴鶴謙生氣,車伕們也頗有怨言,眼看白霧街並無古怪,這些人便將往日的聽聞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只盼着今夜飲美酒、品佳餚,再添一宿甜夢,哪知還要趕路,登時都泄了氣,慢慢騰騰套了車,千不情萬不願地挨出了客棧。
誰想人不留客天留客,纔到了口前,外頭竟淅淅瀝瀝地落起雨來,衆人更走不動了,窩在廊下,不肯出門,裴忠好說歹說,這些人連腳都不肯擡,裴忠只得找裴鶴謙說話,可裴鶴謙正在氣頭上,哪會去勸別人,鼓了個嘴,帶頭往檐下一蹲。裴忠知道他小孩子脾氣上來了,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得嘆息。
眼見着那雨越下越大,街上白茫茫一片,天又漸漸暗了,這下可真走不成。王掌櫃跟未央都出來勸說,裴鶴謙得了個臺階,順水推舟,回到店中,衆人心中歡喜,一個個喜笑顏開,唯獨裴忠蹙着兩道霜眉,不言不語。
當晚王掌櫃果然設下夜宴,好酒好菜擺了一桌,款待衆人。裴鶴謙本是個好飲的,原想放開了喝的,卻有個裴忠時時守在身旁,左一句";切莫貪杯";,右一句";酒多傷身";,直煩得裴鶴謙把個杯子一推,菜都不肯吃了。這桌酒本是爲裴鶴謙開的,他一生氣,衆人都有些無趣,一餐飯越吃越慘淡,過不多時,便草草了收了席。
衆人回房睡覺,未央幫着夥計們收拾過桌子,拈着支蠟燭上了二樓,沿着長廊一直走到底,在扇朱漆門前停住了步子,輕釦門扉:";是我,未央。";
裡面有人漫應了一聲,未央推門而入,未語先笑:";少爺出馬,果然是手到擒來。這下,孩兒們可都有肉吃了。";
這話說下去,卻沒人接口了,窗外夜濃似墨,屋裡連盞燈都沒點,風從門縫裡漏了進來,把蠟燭的火苗撩得忽忽亂躥,未央忙攏住火頭,反手掩上房門,急步走到屋中,將蠟燭一傾,引燃了燈蕊。
火光穿過絹絲燈罩,柔柔地照亮了四壁,眼前的屋子並不大,陳設清雅,屋子正中擺着張雕花紅木牀,上頭覆了頂碧紗帳。
未央隔着紗帳,朝榻間瞄了一眼,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您怎麼不說話?嚇死我了。";
";有點倦。";碧紗帳間伸出只玉手來,一撥一撩,分開了帳簾。
橘紅的燈光登時灑了一牀,只見一個少年散着烏髮,擁了襲白色輕裘,靠坐在榻間。他生就了一副上好的相貌,容顏似雪,眉目如畫,挺秀的鼻子雖嫌尖削,配着那上揚的眼稍,卻有種說不出的魅惑。不用說,這便是裴鶴謙仗義相救的顧言雪了,只是他看起來絲毫不像受了重傷的樣子,眼皮一擡,眸光若電,可謂神彩奕奕。
未央從懷裡掏出那柄金絲短劍,雙手一託,奉於榻前:";您的劍。";
顧言雪接過了短劍,五指勾撥,那短劍在他掌心滴溜溜轉了個圈,只聽";嗖";地一聲清響,璀璨的劍光蕩成片金霧,顧言雪手腕翻轉,擎在手中的已是柄三尺有餘的長劍了。
未央望着那劍,蹙了眉道:";不過是些凡夫俗子,還要您寶劍出鞘嗎?我跟老王兩個,就把他們都包圓了。";
";那幾塊人肉,我自然不放在眼中,今晚我另有佳客。不過,先把明兒的人肉宴安排定了吧。";顧言雪說着,一撩袍裾,站起身來,原本抱在胸口的輕裘也逶迤至地,仔細看去竟是一條銀光燦爛的大尾巴。
顧言雪晃着長尾,施施然邁到桌前,這桌子是紅木所造,樣式雖則尋常,卻嵌了面偌大的銅鏡,足有兩尺見方。他一擡手,按了鏡框輕輕一推,青煙過處,那明晃晃的銅鏡頓時變了個黑窟窿。
";咚";地一聲,自鏡中躍出只皮毛豐厚的狐狸來,落到地上,翻身一滾,變做個圓臉的大胖子來,正是那慈眉善目的王掌櫃。
";老王,";顧言雪背靠梳妝檯站了,淡挑長眉:";時候不早了,你跟未央兩個把明天的主菜摘了來,該洗的洗,該剝的剝,吩咐廚房架火燒水,早點下鍋吧。";
";少爺,";王掌櫃仰起頭來,哭喪着個臉:";這菜怕是摘不成了,我剛去看過了,客房的門窗都畫上了符,根本進不去啊。";
顧言雪聞言,眼眉一立,甩了袖子推門而出。未央忙不迭地跟了上去,小聲提醒:";公子,尾巴,尾巴!";
顧言雪這才停了下來,抓過自己的尾巴,吹了口氣,一擰身,又變回了個無掛無礙的翩翩佳公子。
夜半時分,四下寂寂,顧言雪和未央順着長長的過道繞到了東廂,裴鶴謙一行便住在這裡。還沒走到門前,便聽一陣虎嘯龍吟,兩人舉目一看,黑漆漆的門板上浮出排金字,灑落跳脫,似虎如龍,正氣浩然,妖魔難近。
";好強的符咒!";未央攥住顧言雪的衣角:";難怪老王不敢來。";
顧言雪也不說話,拍開他,欺身向前,右手一翻,卷出團劍花,誰知這銀亮亮的劍光纔到了門首,便沒了威勢,門上反倒爆出層鍼芒似的金光來,直取顧言雪的手腕。顧言雪忙撤手跳開,饒是如此,腕間已是痛麻難當,幾乎長劍脫手。
";我也看走了眼,";顧言雪恨得咬牙:";這裡竟有高人。";
未央正待勸慰,身後一陣";咚、咚";急響,兩人一回頭,見王掌櫃瞪大了眼睛,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公子。。。。。。那山大王杜震威。。。。。。來。。。。。。來了!";
顧言雪冷哼一聲,右手一揮,明晃晃的長劍飛至半空,等再落到手心,又變回了柄小小的短劍。
未央湊上前來:";少爺,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應付得過來。";顧言雪將短劍攏到袖底,冷笑了一聲:";今夜佳客雲集,還真是不太平,你跟老王好好看店吧。";說着,從未央手裡接過蠟燭,一轉身,踏着朱漆扶梯,下了樓去。
大堂裡暗幽幽的,格子窗外大雨已止,秋風颯颯,呼嘯不絕。顧言雪抽開門閂,一擡腿,踢開了大門。霎時間,大團的冷風攜着寒氣,涌進堂屋。
顧言雪迎風而立,擎着蠟燭,展顏一笑:";杜大王深夜到訪,好興致!";
沉沉的夜色中,一隻碧睛白額的斑斕大虎伏在門前,見了顧言雪,那虎咧開大嘴,露出森森白牙,長尾一剪,猛撲了過來。顧言雪略一閃身,老虎擦着他的身子,躍到了大堂裡頭,鬚毛一振,立起身來,已變了條昂藏大漢,眉目英挺、虎背熊腰,也算是一表人才。
";得你親迎,便是下刀子,我也要來啊!";杜震威說着,腆了張臉,一把搭住了顧言雪的肩頭。
顧言雪也不言語,忽地骼膊一擡,將燭火直燒到杜震威臉上,杜震威大驚之下,急忙閃避,所幸他躲得快,總算是須發未傷。
杜震威望着顧言雪,哈哈大笑:";你還是這麼心狠!可是,我的美人,大敵當前,要真燒跑了我,只怕你沒處買後悔藥去。";
";哪來的大敵?";
";還不承認?";杜震威晃了晃手指:";你把持驛道,劫商旅、傷人命,把個好端端的白霧街變成了狐狸鎮,圓覺寺的主持靜虛早就嚷嚷着要替天行道了,我沒說錯的話,這除魔的大事便定在今夜吧!";
顧言雪眼眉一擡,一雙妙目緊緊地盯住了他,眼波流轉,盪出一縷春色:";夜寒風冷的,有什麼話,去屋裡說吧。";
兩人上樓,進了顧言雪的房間。杜震威進到屋中,大大咧咧往牀上一躺,枕着雙臂,眯縫着眼,目光牢牢地鎖在顧言雪身上。
顧言雪只作不知,挨在門旁:";我叫僮兒上盞香茶。";
杜震威自腰間摘下個酒葫蘆來,衝着顧言雪一晃:";喝什麼茶呢?這裡有酒。";說着,拍了拍牀沿:";過來。";
顧言雪自几案上取了個托盤,又拿了兩個酒杯,走到牀邊,還沒在牀沿上坐穩,杜震威大手一伸,硬是將顧言雪拉倒在了榻上,一翻身,氣咻咻地壓了上來:";我幫你對付老和尚,你就從了我吧,我可想死。。。。。。";
";你了";兩個還未出口,杜震威忽覺頸間一涼,低頭一看,一柄雪亮的短劍架在咽喉。
顧言雪拿劍抵住了他,輕佻長眉:";你想死?我成全你。";說着將劍一送,劍鋒過處,便是道血口。
杜震威吃痛,慌忙閃開,捂着脖子驚呼:";顧言雪!你個狐狸精,真能下手啊!";
顧言雪往枕上一靠,輕輕撫過劍刃:";我做買賣,喜歡的是一手錢一手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最煩別人耍狠。你要跟我談生意,便斯文些。想霸王硬上弓?哼,信不信我叫你一輩子碰不得弓!";
杜震威聞言,一拍大腿,哈哈笑了:";我就喜歡你這個爽快脾氣,你是個生意人,我們便攤開了說話。靜虛道行高深,又是有備而來,絕不是你一個人能抵擋的,你手下這些狐狸道行淺薄,沒一個頂用的,今夜這劫能不能過去,就全看我幫不幫你了。不過這幫忙麼,可不能白幫。。。。。。";
顧言雪眼皮一擡:";你要什麼?";
杜震威湊到他眼前,捉住他的手:";我要的,自然是你。";
顧言雪手腕一轉,與他雙手交握,冷冷笑道:";大王,你算盤打得可真精。靜虛立誓蕩平仙霞嶺中妖孽,滅了我這白霧街,下一個,便要找你黑風寨的麻煩。今夜,說得好聽點,你是在幫我,可講到底,你不過是借了我的地盤,借了我的力,來鬥靜虛!";
";好個聰明的美人,叫我如何不愛你?";杜震威將顧言雪的手指壓到脣上,輕輕一吻:";這單買賣,於你有益,對我無損,有什麼不好呢?再者。。。。。。";說着,他挪到了牀上,貼住顧言雪的耳廓低語:";那件事,快活着呢,包你喜歡。";
顧言雪推開他的腦袋:";好,你我一言爲定!只是,你這彩頭,事成之後才能來領。";
杜震威呵呵一笑,與他擊掌爲誓,回身取了酒杯,篩下兩盞美酒來:";飲了這酒,你我便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顧言雪望着他,一動不動。
";你不信我?怕我下藥?";杜震威長嘆一聲,拿了杯酒,一飲而盡,舉起另一杯,也喝了一口:";這下你總放心了吧。";
顧言雪這才端起那酒杯,飲盡了殘酒。這酒入口綿醇,到了丹田卻惹出一片火海賴,且愈撩愈癢,愈撩愈麻,便似有千隻萬隻螞蟻在咬,一口一口,細細小小,專啃要害,絕不致命,卻叫人如入瘋魔。
顧言雪臉紅得都快滴出了血來:";你下了。。。。。。什麼毒?";
杜震威額間也是一片熱汗,捱了過去,死死抱住他:";這酒我也喝了,你說是什麼毒?告訴你,這可是催情的好東西。。。。。。";
";爲什麼?我都答應了。";
杜震威心火難禁,";哧啦";一聲,連撕帶扯,剝去了他的衣裳:";你不信我,我也不敢信你。你是什麼東西,我還不知道嗎?風頭過了,你還會認帳嗎?";說着猛地掰開他兩條腿,折到肩頭,挺身便上。
顧言雪二目一閉,咬緊了嘴脣。
卻聽那杜震威狂吼一聲,直跌下牀去,按住胸口,連連翻滾,指縫間鮮血長流,拖了一地。
顧言雪跳下牀,杜震威瞪住他,眼中幾乎噴出火來:";騷狐狸!你好狠!明明來了勁。。。。。。我看你怎麼挨?等着臭和尚收拾你吧!";
顧言雪踩住他腿間,連踢幾腳。杜震威痛得昏死了過去,人形漸褪,皮毛滋生,顯出了原形。
顧言雪也有些丁不住了,腿腳發軟,周身燥熱,皮膚像要裂開一般。他深深吸了口氣,抓了件袍子胡亂披上,推門而出。
顧言雪下了樓,從後院的角門出了客棧。這白霧客棧造得極巧,緊依山勢而建,後院接着山腳,恰如一條出鎮的秘道。顧言雪沿着小徑一路狂奔,不多時便來到了林中的一片空地、黑黢黢的夜色中,一汪寒潭放着幽光,不等走近,清新的寒氣已迎面撲來。
顧言雪甩開衣袍,終身一躍,扎入了寒潭。
冰冷的潭水撲面而來,暫時壓下了燥熱,顧言雪揚眉舒氣,剛要浮出水面,潭邊響起一聲厲喝:";不要!";
";撲通";,隨着飛濺的水花,一個溫熱的身子撲了過來,自身後緊緊地抱住顧言雪,將他拖上岸去。顧言雪又驚又怒,反手一擊,正中那人面門。
那人一手捂臉,另一隻手卻緊緊抓着顧言雪的骼膊,不肯放鬆:";有什麼想不開的呀,不至於尋死吧?";
顧言雪大怒:";誰要尋死?你才尋死呢!";
那人";咦";了一聲:";難道,你是來洗澡的?不會吧,這麼冷的水!";
顧言雪掙開那人,雙腿一蹬,潛入水中,半晌於寒潭中心浮出,將烏髮向後攏去:";我像會淹死的人嗎?";
";你。。。。。。";,那人驚呼,";你是顧言雪?!";說着游到顧言雪的面前,興奮地打量他:";真是你!怎麼可能?你不是受傷了嗎?";
顧言雪心裡一驚,對面是張年青的面龐,晶亮的眸子璨若星辰。顧言雪記得這雙眼睛,也記得這個人,他是明天人肉宴上的佳餚,好像叫做裴鶴謙。
";你怎麼會來?";顧言雪的眸子冷如冰凌。
也許是夜色太深了,顧言雪眼中的寒意,裴鶴謙全未覺察,仍笑了道:";我睡不着,在後院閒逛,逛着逛着,就到了這裡,恰好看見你跳下潭去,還當有人尋短見呢。";說着,他縮了縮肩膀:";這水好冷。";
裴鶴謙的衣裳被潭水浸透了,緊緊貼在身上,顧言雪下意識地盯住他,這少年有一個漂亮的身子,胸膛結實、臂膀強健,那薄衣下的小腹、雙腿想來也不會差。原來,人這種東西,也可以這麼動人心魄。顧言雪臉上一熱,一道火線從下腹燒到指尖,水是冷的,心卻是燙的,脣邊便是水,可他不想喝,喝了也沒用,這不能解他的渴。
";你病了?臉好紅。";裴鶴謙湊上來,碰了碰他的額頭。
裴鶴謙的手上都是水,涼涼的,指頭在額上貼得久了,卻透出點溫熱,軟融融、麻酥酥,直暖到心窩裡去。彷彿受不住這膩人的膚觸,顧言雪抓開了他的手指,偏又捨不得放,十指交疊,漸至交握,兩人靠得極近,四目相對,顧言雪的眼睛裡慢慢起了層霧,煙水迷離,溺得死人。
";我。。。。。。";裴鶴謙漲紅了臉。
顧言雪微微一笑,對着他的眼睛輕輕吹了口氣。
裴鶴謙甫一閉眼,脣間便覆上兩瓣溫軟,滑膩的舌頭度了過來,抵死纏綿。
裴鶴謙骨頭都酥了,控身不住,抱着顧言雪沉到水中。冰涼的潭水凍住了呼吸,卻凍不住繚亂的手指,四下裡一片黑暗,水波浮蕩,什麼都是虛的,只有指底的肌膚,火燙、柔膩、實實在在。
吻着、啃着,糾纏着,兩人漸漸到了潭邊。裴鶴謙探出手,摸了摸潭邊的巨石,那石頭常年浸在水裡,生了層厚厚的苔蘚,滑溜軟膩,並不硌人。裴鶴謙這才抱起顧言雪,將他按在石上,俯下頭去,吮住他胸前的一點櫻紅。
顧言雪仰面輕呼,如絲的媚眼愈加迷離,伸出雙臂,勾住了裴鶴謙的脖子,潔白的身子隨着裴鶴謙的動作時而繃緊、時而輕顫,所謂春色無邊。
裴鶴謙心馳神蕩,只覺得恍恍惚惚,如在夢中,不由得問:";我們這是。。。。。。在做什麼?";
顧言雪撫着他的眉,粲然而笑,忽地腰肢一挺,纏了上去。裴鶴謙只覺腦中一陣轟響,甘甜的嘴脣迎上來,吞沒了他的疑問。
細碎的呻楚迴盪在潭邊,溫柔的律動漸趨狂野,兩人彷彿沉到了深深的池底,頭頂是千尺碧濤,再沒有蕭蕭林木、連天風雨,只有酥麻的快意,滾燙的、溫軟的,一波一波,捲過來、推過去,叫人暈眩不已,欲死欲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