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濃如墨,雨已經停了,風卻冷得緊,小刀般一下一下割着肌膚,顧言雪掙扎着坐了起來,身旁的少年伏在石上,甜夢正酣。

按着額角,顧言雪向潭中望去,黑幽幽水面上,浮着片輕薄如雲的東西,顧言雪知道,那是自己的衣裳,適才二人情熱如火,這衣服早就扯破了,就是撈回來,怕也不能穿了。

顧言雪想了想,眼珠一轉,扯過裴鶴謙來,脫下他的衣物,穿上一試,竟是正正好好。

顧言雪微微一笑,俯下身去,手指沿着裴鶴謙的臉頰遊走,最終停在他的天靈蓋上:";你既識破了我的身份,就休怪我無情了!";說着,十指作爪,便要抓下。

正在這時,頭頂上";嗆啷啷";一聲磬響,樹梢間涌出大團金光。

";妖孽!";

顧言雪擡眼一看,只見一個鬚眉皆白的老僧,踏了朵金雲立在半空,掌中的金剛杵直指顧言雪,怒喝:";又要造孽!看你再往哪跑?";

顧言雪眯着雙眼,冷笑一聲:";靜虛,你不在圓覺寺唸經,倒來管我的閒事!鼻子還真靈!我今天才知道,驢和狗竟是有姻親的,要不禿驢怎麼長了個狗鼻子呢!";

靜虛氣得鬍子亂顫,廣袖一揮,火紅的袈裟捲起股黑風,直奔顧言雪而去。

顧言雪身子一擰,";咚";地躍入寒潭,水花一閃,不見了影蹤,那黑風拍了個空,撞到地上,潭邊的巨石頓作了薺粉。

靜虛緊蹙白眉,合攏了雙掌,須臾眉心金光一燦,開出個天眼來,如電的目光撕開千尺潭水,鎖住了水底的顧言雪,哪知顧言雪也正望着他,明眸粲然、波光瀲灩,一如江南的春水,柔波百轉,直叫人沉淪一世,也是心甘情願。

靜虛胸中一陣翻涌,再定心神,卻已經遲了。顧言雪趁着他恍惚的當口,雙臂一振,躍出寒潭,沾了水的袖子在空中急舞,一股急風挾着森然水霧,直撲靜虛面門。靜虛躲得慢了,幾乎被他擊中。

顧言雪哈哈大笑,落到潭中,彈指作法,將滿池的寒水,都作了槍林彈雨,靜虛慌忙穩住身形,揮動金剛杵,激起烈烈金風。這兩人,一個踞於天上,一個隱於水中,隔空相戰,鬥了個天翻地覆。

二人打得如此熱鬧,裴鶴謙便是個死人,也給他們吵醒了,可他醒是醒了,卻不甚明白,眼前金光閃耀、銀波飛濺,裴鶴謙只當自己在做夢,他往骼膊上狠狠掐了一把,痛得鑽心,這才知道,竟不是個夢。

就在裴鶴謙恍恍惚惚的時候,交斗的二人已分出了高下。顧言雪雖然佔得了先機,可論道行,他到底輸給靜虛一籌,護身的金刀又丟在了客棧,想再用媚眼術,靜虛也有了防備,怎麼都不肯看他的眼睛,顧言雪不免黔驢技窮,不久便顯出了頹勢,再捱了一陣,別說還手了,便是招架,也有些吃力。

金剛杵又掃過一陣急風,顧言雪腳下虛軟,想要閃避,心雖有餘,力卻不足,正暗自叫苦,卻被人抱住了,雙雙滾入潭中,顧言雪舉目一看,救他的正是裴鶴謙。

裴鶴謙這一攪局,靜虛自然震怒,拿金剛杵點了他道:";快些讓開!老僧只伏妖孽,不傷人命。如若不然,別怪我殃及池魚!";

裴鶴謙哪肯撇下顧言雪,拚死攔在二人中間,靜虛看他赤身**的樣子,更覺得礙眼,掄起金剛杵直撲過來:";縱是凡人,與這畜生不乾不淨,也是該殺!";

裴鶴謙並不閃避,蘸着池水,臨空書出一道金符!

那符金光奪目、跳脫不定,彷彿是一個活物,";嗖";地一聲,朝着靜虛飛了過去。

靜虛急揮金剛杵,總算拍散了符咒,可還是被金光燎到了鬍子,一把飄飄灑灑的銀髯,已燒去了大半。

裴鶴謙這一出手,不但讓靜虛大吃一驚,顧言雪也呆住了。裴鶴謙畫出的符竟與客棧門板上的一摸一樣,顧言雪萬萬沒料到,眼前的少年竟是那莫測的高人!

再看裴鶴謙,卻毫無高人的瀟灑,張大着一張嘴,滿臉的恍惚:";天!這是什麼?法術嗎?";轉過臉來,對顧言雪揚了揚手指:";我居然會用法術了!";

看着少年天真的傻樣,顧言雪恨不能一掌拍死他。

顧言雪不過是想想,靜虛的恨,卻是真真切切的。老和尚哪曾吃過這樣的虧,氣得臉都紫了,鬚眉倒立,舉起金剛杵縱身撲來。

事發突然,靜虛來得又快,二人避無可避,眼看金剛杵就要拍到頭上了,顧言雪攥住裴鶴謙的肩,身子一矮,縮到了他背後,竟拿他當了人肉盾牌!再看裴鶴謙,更是可憐,整個人都僵了,別說畫符,便是動一下眼皮也不能夠。

";當!";金星飛散,金剛杵插上了裴鶴謙的胸膛!

";哇--";

";彭--";

";噹啷啷--";

接連幾聲巨響,顧言雪縮成一團,眼珠子骨碌碌亂轉,邊等着死屍壓過來,邊苦思對策。誰知等了半天,也不見裴鶴謙倒下,不由咋舌,暗到此人果然不同尋常,死了都不帶倒的。再一琢磨,覺得不對,探頭一瞧,下巴差點掉到了地上。

三丈之外的草木被生生砸倒了一片,靜虛伏在灌木堆裡,嘴角鮮血長流,已是人事不省,金剛杵脫了手,滾在潭邊,再看裴鶴謙,卻是毫髮未傷,怔怔立在原地,見顧言雪看着自己,才指了靜虛問:";他怎麼了?";

顧言雪頭皮都麻了,瞪他一眼:";你不知道,我怎麼知道!";站起身來,腳尖一點,將靜虛的金剛杵踢進了千尺寒潭。

哪知這神器跟主人是命脈相連的,金剛杵甫一落水,靜虛眼皮一跳,竟醒轉了過來,他傷得極重,一時爬不起身,顫着手,點住了顧言雪:";你。。。。。。你個妖孽!老僧。。。。。。與你。。。。。。不共戴天!";

顧言雪冷笑一聲,躍到他跟前,一腳蹬住他的胸口:";不共戴天?好啊!老禿驢,去你的阿鼻地獄唸經吧!";五指一併,如尖錐一般,直插靜虛的天靈蓋。

靜虛拚死閃避,天靈蓋倒是讓開了,臉卻沒躲過顧言雪的五指錐,";哧啦";一聲,右頰一陣火辣。

顧言雪一擊不中,再度撲上,張開十指,便去掐他的脖子,哪知剛碰到老和尚一層油皮,卻被裴鶴謙從身後牢牢地抱住了。

";夠了!他已經受傷了!住手!";

顧言雪恨靜虛入骨,哪肯罷手,誰想裴鶴謙竟也有把力氣,顧言雪怎麼也掙不脫他。兩人一個撲,一個拽,扭作了一團。靜虛趁機就地一滾,拿袈裟捲住了頭,口中喃喃,白煙過處,連人帶袈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眼看宿敵脫逃,顧言雪心頭火起,回身給了裴鶴謙一個嘴巴。

裴鶴謙呆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顧言雪會打他。他們明明一見鍾情,顧言雪剛在他身下婉轉承歡過,天還沒亮,卻變了一張臉。又或者說,顧言雪變的不是臉,他還是那麼好看,只是眸光流轉間,露出的已不是媚態,而是森森寒意,刻毒、凜然、拒人千里。

";言雪";,裴鶴謙伸出手,碰了碰顧言雪的臉頰,指底的肌觸柔膩醉人,不會錯,這是他的言雪,如雪如玉,卻又暖意融融,春風一度,便叫人永世難忘。

少年的指尖帶着熟悉的體溫,顧言雪的身體記得它,它碰過他的額,它點過他的脣,它曾在他最隱秘的地方留下紀念。

裴鶴謙的眼裡閃着熾熱的火花,好像隨時會跳出眼眶,再次將人點燃,顧言雪有些恍惚,他忽然感到害怕,轉而變得憤怒。他猛地推倒了裴鶴謙,五指一捏,朝對方的心口重重插去!

";彭--";

眼前金星四散,指頭如同伸入滾油,灼痛難當,還來不及驚叫,顧言雪已被彈到了半空,半晌才聽到耳邊的呼喚。

";你怎麼了?";裴鶴謙臉上的表情和他的聲音一樣焦急,也一樣無辜。

顧言雪忍住痛,咬着牙撐起身來:";你。。。。。。過來!";

這一次,顧言雪終於看清了,裴鶴謙的胸前掛着一枚紅玉,那玉殷紅如血,一根絲線穿過了中間的小孔,栓在裴鶴謙的頸間。就是這枚小小紅玉,在那電光火石的剎那,爆出了一層金芒,靜虛只怕也是傷在這玉下。

";裴公子,你既有神玉護體,又會書道家的靈符,斷非等閒,何必跟我演戲?";顧言雪長眉一揚,眼中射出兩道寒光。

";是它救了我?這是我娘留給我的,說是可以壓邪。";裴鶴謙輕撫着紅玉,搖了搖頭:";你誤會了,我不會什麼法術。我有一個當道士的朋友,他知道我要出遠門,才教了我書符,說路上恐怕不太平,囑咐我不管住在哪裡,都要在門窗上書好了符咒才睡。";

顧言雪哪裡肯信,睨着裴鶴謙,目光也越來越怨毒。

裴鶴謙心裡發苦,擁緊了顧言雪,凝視着他的眼睛:";言雪,你不是個凡人吧?不要那麼看着我,不要那麼狠。我會難過的,我。。。。。。喜歡你啊。";

類似的話,顧言雪不知聽過多少遍,說話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個個言之鑿鑿、信誓旦旦,顧言雪也由着他們上鉤,由着他們愛他,直到這些人一個個被剝了皮、剔了骨,填進了狐狸們的肚皮。

顧言雪伸出根指頭,沿着裴鶴謙的眉骨輕輕勾畫。這就是人,長得儀表堂堂,平日裡更是衣冠齊楚。指頭順着臉頰往下,滑到了嘴角,這兩片脣間藏了多少仁義道德、人倫天理,可是,骨子裡呢?貪淫好色、輕浮短見。看到點雪顏冰肌,便輕許了永世永生。

顧言雪忽地笑了,人心易變、歡愛無常,這些人有的是永遠,一天便是一個新的永遠。不過,這樣也好,他越是輕信淺薄,顧言雪越能將他玩於股掌之間。

";我也是沒辦法,";顧言雪垂下頭,惺惺作態:";這裡山深林密的,總有些精怪作亂,剛纔那個老和尚,就是妖魔變的,常年盤踞驛道、爲非作歹,我幼時學過些法術,雖不高明,也看不得這魔物傷人害命,便跟他結下了樑子。";說着,他撫着裴鶴謙的胸口,放柔了聲音:";我性子急躁,遷怒於你,是我不好。";

";那和尚是妖怪?";裴鶴謙似信不信。

顧言雪點頭:";是啊,他常在這附近出沒,殺人劫財,把白霧街的名聲都搞臭了。其實,作亂的是這禿驢啊,白霧街上的人也深受其害,只好學些法術,以求自保。";

";對了,";裴鶴謙摸了摸顧言雪的腰肋:";你那傷是怎麼回事?這麼快就好了?";

顧言雪噗哧一笑:";我沒受傷,一個障眼法而已。我前日起過一卦,算出將有貴人行經白霧街,所以才用了些小小幻術,誆你們入鎮,本想慢慢求你們幫忙滅妖的,沒想到誤打誤撞間已然得償所願,真是天大的緣分了。";

他這番話九分是假,卻摻了一分真相,軟軟款款說出來,裴鶴謙一時也辨不出真僞,雖然覺着蹊蹺,卻又不忍不信。

顧言雪見他沉吟不語,忙岔開了話題:";你那道士朋友好生厲害,是何處的高人?";

";他俗姓陳,道號玄真子,在西湖邊的葛嶺修行。";

顧言雪妙目一轉,粲然而笑:";要不你帶我去杭州吧,一來,你我可以廝守;二來,我也想去拜師學藝。眼下那臭和尚雖受了重傷,又失了兵器,可斬草未除根,幾個月後,將息好了,必會找我尋仇,到時候不單我要遭殃,只怕還會連累鎮上的無辜百姓呢。";

裴鶴謙靜靜望着他,半晌,俯下身,輕吻他的額頭:";好。";

兩人擁在一起,耳鬢廝磨、氣息相融,漸漸都紅了臉,裴鶴謙的嘴脣點過顧言雪的額頭,擦過鼻尖,膠到脣上,輾轉吸吮漸次下移,到了頸間輕啃慢舔,顧言雪怕癢,縮着脖子呵呵地笑。

正在得趣,顧言雪忽地推開了裴鶴謙,一躍而起:";明天要早起趕路,我先回去睡了!";

裴鶴謙急得直嚷:";喂!你穿了我的衣服!我怎麼回去啊?";

顧言雪回過頭來,從上到下,將他赤條條的身子掃了一遍,哈哈大笑:";怕什麼?蠻好看的。";說着,掉頭就跑。

寅時將至,天光欲曙,夜色不如先前那麼濃了,像了兌了水的墨汁,黑還是黑的,卻有些稀薄。

未央將衣服仔細地疊好了,裹進個包袱,手裡打着結,兩根眉毛卻結得更緊:";少爺,我心裡總不踏實。門上那符着實厲害,姓裴的要真是個凡夫俗子,便是照了葫蘆,也畫不出這樣的瓢!太蹊蹺了!";

";我知道。";顧言雪靠在榻間,把根銀亮亮的大尾巴攏到胸前,輕輕梳理。

";知道你還跟他走!";未央瞪圓了眼。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寶我押定了。";顧言雪說着輕嘆一聲:";我這個家可不好當,白霧街還能太平多久,也未可知。圓覺寺跟我們爲敵已久,現在我又跟黑風寨撕破了臉,單看眼前,是我們佔了上風,得了便宜,可假以時日,等他們歇過氣來,這白霧街可就吃緊了。倒不如跟這姓裴的走一趟。他要是個俗人,便是我登天的梯子,他要是個神仙,我也不怕收不服他!";

未央愣了一陣,好半天才點了點頭:";公子,我陪你去吧。";

顧言雪擺手:";老王膽子太小,這客棧交給他,我不放心,你留下看店吧。";

正說着話,樓梯上響起陣輕輕的腳步聲,顧言雪朝未央使個眼色,那孩子會意,飛身掩至門邊,待腳步聲近了,";彭";地一聲,推開門來,將人截在半道。

";裴公子,您這是。。。。。。?";未央強壓住笑,挑了眉,故作驚訝。

再看對面的裴鶴謙,赤了身子,單抓了件溼漉漉的白衣遮在腰間,那衣裳不單破爛,更兼輕薄,冷風一吹,飄飄浮浮,顯山露水。

未央見他狼狽,故意往他腰下猛看:";啊呀!您去哪兒了?被打劫了?這街上可一向太平,沒聽說有強人攔路。";

裴鶴謙臉漲得通紅:";我在後山泡澡。。。。。。衣服。。。。。。沉到潭裡了。。。。。。";說着一閃身,繞過未央,三步並作兩步,逃入長廊。

未央見他跑遠了,才進了屋,靠在門上,";噗哧";一笑:";這人還挺好玩的。";

裴鶴謙跟未央的對答,顧言雪隔了扇門早聽到了,此時他倒在榻間,抱着條尾巴,笑成了一團。

未央見他開心成那樣,初時也是歡喜,漸漸地卻放淡了臉色。長夜漫漫,前路遙遙,來日的福禍,有誰知道呢?

次日清晨,太陽還藏在雲堆裡,裴鶴謙一行已起了身,吃過早飯,便要上路。臨出門,裴鶴謙跟裴忠商量:";忠叔,我想帶個人一起走。";

裴忠還不及發問,只聽身後一陣腳步輕響,裴鶴謙轉過頭去,頓時春上眉梢,彷彿見了天大的寶貝。裴忠扭頭一瞧,也呆住了。

一個少年施施然走了過來,他身穿一領月白輕衫,手持灑金摺扇,眉橫春山,眼含秋水,容顏似雪,氣韻如蘭,說不出的風流灑落,丹青難描。

這少年如此俊秀,衆人見了他,卻跟見了鬼似的,一個個瞪大了眼,不止驚訝,更兼惶惑,只因這少年跟那顧言雪竟像是從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身形相貌,全都一模一樣。要說他不是顧言雪,實不可信,可要說他是顧言雪吧,以顧言雪的傷勢,沒個十天半個月,怕是起不了牀的,怎麼一夜功夫,便跟個沒事人似的了?

大夥正驚疑不定,未央捧了個包袱,跟着下了樓,走到裴鶴謙面前,";咚";地就跪下了:";裴公子真是華佗再世,幾丸藥下去,我家公子已然痊癒。";說着,遞上包袱:";這一路山高水長的,我家少爺全承您照拂了。";

裴鶴謙接過那布包,嘴裡跟裴忠說着話,目光卻粘在顧言雪身上,移不開來:";顧公子要去杭州,想與我們搭伴同行。";

裴忠";哦";了一聲,垂下頭去,默默地抽菸,許是嗆着了,咳嗽連連。

衆人再是懷疑,這路總是得趕的,話也總得聽東家的,只得強壓了滿腹的疑雲,打點行裝,趁着濛濛曙色,沿着江浦驛道,出了白霧街。

青石大道於仙霞嶺間蜿蜒上下,道旁的竹林青翠入雲,金風過處,一片蕭蕭。顧言雪頭一次出遠門,眼前雖是看慣了的山景,心境不同,便也覺着有趣,不願在車廂裡窩着,高挑了車簾,嚷嚷着要跟趕車的裴鶴謙換了,駕車玩玩。

裴鶴謙知道他不會趕車,哪裡肯換,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顧言雪生就了一口伶牙俐齒,裴鶴謙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被駁得體無完膚。顧言雪佔了口舌便宜、洋洋得意,裴鶴謙不但不生氣,見他開心反而高興,兩個人各取所需、各有所樂,也算是皆大歡喜。

驛道平順,天氣又好,衆人鼓足了勁,趕了整整一天的路,日暮時分,便到了江山府,找了家旅舍,歇下腳來。

顧言雪分到一間朝南的上房,他初次離家,正在新鮮頭上,翻來覆去直到半夜都沒有睡意,乾脆披上衣服,出去散心。剛出房門,就聽見有人咳嗽,低低的一聲喚:";顧公子。";

顧言雪回過頭來,只見院中的老槐樹下蹲着個人,臉籠在陰影裡,看不真切,嘴上咬了管旱菸,一吐一吸間,紅紅的火星,明明滅滅。

顧言雪心裡便有幾分明白,不緊不慢地走過去,居高臨下,冷冷睨着他。

那人頭垂得更低,深深咂了口煙,半晌,悶悶地放出句話來:";十年前的冬天,我曾路過白霧街。。。。。。";

顧言雪聞言,勃然變色。

那人擡起頭來,月光落到他臉上,勾勒出一張飽經風霜的面龐,正是裴忠。

裴忠凝視着顧言雪,悠悠嘆了聲:";仔細看,你跟你娘長得真像。";

顧言雪眸光一閃,背在身後的右手輕輕翻轉,掌中的灑金摺扇霎時變了柄金絲短劍!

裴忠卻全無知覺,低了個頭,慢悠悠地將菸灰敲到地上,把個後腦勺生生地送到了顧言雪的手底。

";你娘是個好人。";老頭的聲音有些嘶啞。風過樹梢,黑影憧憧,樹下的裴忠彷彿也在簌簌發抖:";要不是她把我藏在潭裡,我早死了。。。。。。";

顧言雪的右手動了動,又收了回去:";是你?";

老頭重重地點了點頭:";她的大德,我永世難忘。十年了,白霧街的事,我跟誰都沒有提過。但是,";他仰起臉來,望着顧言雪:";裴家對我也是恩深義重,二少爺年輕了點、貪玩了點,可心腸卻是極好的。顧公子,我求你了,放過他吧。";

顧言雪冷笑,右臂一揮,一道金光";刷";地直奔着裴忠的腦袋。

老頭一縮脖,只覺着頭頂涼嗖嗖的,戰戰兢兢地睜開了眼來,面前卻是黑的,他心中着慌,忙伸手去摸,卻抓了滿把的斷髮。

顧言雪收回短刀,玉白的手指撫過劍刃:";這劍是吹毛斷髮的,你若太多嘴,它下次斷的,可就不止是頭髮了!";說話間手腕翻轉,短劍又變回了灑金摺扇。

顧言雪收攏摺扇,忽而一笑:";你家少爺皮厚肉臭的,我還懶得吃呢!";

經過這一夜,裴忠的話更少了,一路只是默默抽菸。裴鶴謙一心撲在顧言雪身上,也沒看出蹊蹺。一行人曉行夜宿,四天之後終於抵達了杭州。

裴家的葆春堂開在蔡觀巷內,離清波門僅一箭之遙。跟江南的許多商家一樣,這間生藥鋪子也是前店後院,三進的大宅,沿街作了店面,後頭便是居所了。裴鶴謙他們到得晚了,鋪子已下了門板。裴鶴謙吩咐從人將車停在鋪子門口候着,自己帶着裴忠、顧言雪下了車,沿着窄巷,繞到了一扇角門前,";篤、篤";叩門。

不多時,丫鬟開了門,還沒跟裴鶴謙問好,一條大狗竄了出來,衝着裴鶴謙身後的顧言雪,呲牙咧嘴,叫個不停。

";大黃!別鬧!";裴鶴謙喝住那狗,蹲下身拍了拍狗頭,那狗跟他極熟,收攏了一身的豎毛,蹭着他的腿,搖起了尾巴。

裴鶴謙扳起狗頭,指了顧言雪道:";大黃,來,認識一下,這是顧言雪、顧公子,我的朋友。";壓低了聲音,跟狗裝兇:";不許欺生啊!不然拿你褒湯喝!";

可就是這樣,裴鶴謙也沒能化解大黃跟顧言雪的對立,大黃還是衝着顧言雪狂吠,顧言雪也不肯進門。裴鶴謙沒辦法,只好把大黃牽到院子裡,拿繩子拴住。顧言雪這才鐵青着臉,邁過了門檻。

裴鶴謙見他臉色不好,陪笑解釋:";大黃平時還挺乖的,就是有些欺生。我父親年前納了個姓沈的姨娘,她剛進門的時候,大黃天天追着她咬呢。";

正說着話,裡面一陣腳步雜沓,走出一對男女,看樣子像是夫婦,男的三十來歲,面相斯文、氣度沉穩;女的長了張圓臉,笑眯眯的。

裴鶴謙趕上前去,叫了哥嫂,又拉過顧言雪來,與二人見禮。

他大哥裴鶴謹見了顧言雪,沒說什麼,嫂嫂羅氏卻彎了雙笑眼,嘖嘖讚歎:";好個俊秀公子!該不是女孩子喬裝的吧?再不然,便是山間的精怪。";

明知這是恭維,顧言雪臉上卻有些掛不住,紅一陣白一陣的。羅氏見他犯了窘,掩了口笑道:";顧公子別見怪。我只是想着,鶴謙若能娶進了個似你這般好模好樣的人兒,我這當嫂嫂的也就安心了。";

裴忠見大少奶奶越說越不像話,趕忙上前替主人解圍,說是請大少爺覈對採買的藥材。羅氏這才放那兩兄弟去了,卻拉着顧言雪進了內堂,說是要好好款待。

顧言雪只得跟着她進去,羅氏吩咐廚下趕出了一桌子好菜,執了銀壺,勤勸酒:";我相公一見了爛草根,再不記得家小的,不必等他們,我們先吃。";

顧言雪接過酒盞,慢慢呷着,那婦人卻是喝過一杯,又是一杯,一邊替顧言雪佈菜,一邊將家中的景況一一道來。原來裴家人丁不旺,裴鶴謹和羅氏生了一對兒女,男名阿萱、女名阿茹,裴鶴謙卻還未婚娶,兩兄弟的父親裴均亭年前又得了怪病,臥榻不起,全靠個姓沈的姨娘伺候着起居,輕易不見客人。

這羅氏口齒伶俐,把些家常閒話講得行雲流水一般,顧言雪聽了,卻既覺陌生、又感無趣,左耳朵進去、右耳朵便出來了,悶悶地挾菜抿酒,桌上的菜色雖是不錯,偏偏沒有雞,顧言雪吃着、吃着,不禁想念起山中的逍遙日子來。

羅氏看他懨懨的,只道他是勞累了,恰好丫鬟來稟,說房間已經灑掃好了,便吩咐丫頭將顧言雪送去了東廂的客房。

客房很久沒人住過了,帳子、被褥都是新換的,案上點了沉香,以掩飾屋中的黴味,許或許是爲了讓味道快點散去,格子花窗全都敞開着。

顧言雪喝過幾杯酒,腦袋有些發沉,打發了丫頭,吹熄了燈,窗也不關,合衣倒在牀上,原想着合一會兒眼便起的,誰想迷迷瞪瞪,竟睡過去了。等再睜開眼皮來,卻見面前銀光一閃。

顧言雪坐起身來,四下環視,屋子裡黑濛濛的,淡淡的月色瀉了一地,他只當自己眼花,想要再睡,窗外又晃過了一道銀光。

顧言雪疾步走到窗邊,探頭張望。外頭的庭院荒蕪已久,花木沒人修剪,一叢一叢,糾結纏繞,殺氣騰騰的,足有一人多高,

忽地,那黑乎乎的花木間躍出一顆明珠,蹦到半空,滴溜溜打個轉,又落了下去。過不多久,那珠子又出現了,隨之再度沉落,如此一跳一落,反反覆覆,彷彿有個人站在樹叢裡,拋接着這顆珠子。

看到這裡,顧言雪嘴角勾出一抹笑來,待要躍到院中,遠處卻傳來一陣腳步響,像是有人來了。

此時那銀珠恰懸在半空,花木間忽地竄上個黑影,一口吞沒了珠子,樹叢裡發出陣悉悉嗦嗦的聲響,碎影搖曳,又重歸寂靜。

腳步聲越來越近,顧言雪側耳聽了,一晃身形,躲到窗旁。不一會兒,聲音已到了跟前,一個黑影探頭探腦地朝屋裡張望。

顧言雪悄無聲息地閃了出來:";半夜三更,閒庭信步,裴公子,你還真是風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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