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裴鶴謙驚駭之下,兩腿一軟,幾乎跌到地上,指着顧言雪,半天才說出句話來:";你幹嘛?躲在那裡。。。。。。嚇死我了!";
顧言雪雙手一按,輕飄飄坐上了窗臺:";我在自己房中賞月,倒是你,有何貴幹?";
裴鶴謙收拾驚魂,也跳上了窗臺,捱到顧言雪身邊:";我剛從店裡回來,卸貨、驗貨,累都累死了,";說着,打了個哈欠:";好容易回了房,卻又睡不着了,過來看看你。你也沒睡?想家了吧?";
江南民居,窗戶既高又窄,那窗臺一個人坐着還算寬裕,兩人並坐卻不免侷促,裴鶴謙一扭頭,二人的鼻尖幾乎撞在了一起,四目相對,兩人心中都是一動。自寒潭之後,礙於衆人的耳目,這一路上,他們再沒有親近過,十九歲的少年,正是情熱如火的年紀,熬到今夜,也算難得了。
顧言雪擡起臉來,裴鶴謙也俯下身,雙脣交疊,無比的默契。甜蜜的親吻漸趨熾烈、漸趨濃厚,嘴脣無法承受,那吻便溢出了脣瓣,滑到頸項,又滑過了鎖骨,衣襟散開,熱吻一寸一寸燒了下去,情慾的花,噼啪綻放,開了一路。
顧言雪仰起頭,天上是白團團一輪圓月,如此圓滿、叫人沒來由地安心,顧言雪忽然覺得,身上的這個人跟今晚的月亮很像,他的吻也是叫人放心的,坦率、熱烈,略嫌直白,卻又新鮮有趣。可是月亮是會變的,今個兒是十五,過了今晚,它會一點點瘦下去,到了初一,再看不見月影。。。。。。
闔上眼睛,回憶如潮,將人卷沒。
那是十年前,盛夏的朔夜,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一絲的風,四下裡黑沉沉的,無邊的死寂,無邊的蒸悶。突然,橘紅的火苗直竄九霄,濃煙滾滾,號哭哀絕。火光映上刀刃,璀璨刺眼,有人舉起了刀子,";刷";地劃下,滾燙的鮮血,噴泉般飛濺。一顆心被生生地扯出了胸腔,無數的手伸過來,爭搶、撕扯、踐踏。。。。。。
顧言雪一擡手,猛地推開了裴鶴謙。
裴鶴謙正陷在纏綿鄉里,被他推了個措手不及,";咚";地,從窗臺直栽到了地上,又驚又痛,狼狽不堪。
";你又怎麼了?";裴鶴謙爬起來,卻見顧言雪緊閉着眼,白皙的臉上全無人色,他一着急,只顧着心疼顧言雪,倒忘了自己的痛:";你不舒服嗎?";他是個醫者,見了病人便要問診,探出手來,想去給顧言雪號脈,可指頭才搭上顧言雪的脈門,卻被狠狠地甩開了。
";我沒心思,你走吧!";顧言雪扭過頭,看都不看他一眼:
裴鶴謙也來了脾氣,把腳一跺:";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嗎?";甩手要走,偏偏又狠不下那個心,半晌沉聲道:";我跟你在一起,又不單是爲了那個。你有什麼心事,不妨跟我說說。";
顧言雪擡起眼來,冷冷盯着他。
裴鶴謙嘆了口氣:";我只個凡夫俗子,不會仙家法術,更不會辨讀你的心事。可我知道,你不快活,你也並不喜歡我。你跟我來杭州,只爲了習道吧?";
顧言雪長眉一挑,不置可否。
";我喜歡你,可是我並不想勉強你。不願意做的事,你可以不做;不願意說的話,你也可以不說。只是,假如你遇到了麻煩,不妨告訴我,我會盡力而爲,即便我幫不了你,至少可以陪你說說話,再不然,靜靜坐着也好。";
靜靜的陪伴到底有什麼好處,顧言雪既不知道,也不覺得,只是這霜濃露重的秋夜,這兩個人,一個坐在窗臺,一個蹲在地上,竟是默默捱了一宿。
夜裡睡得晚了,第二天起得也就遲,等顧言雪洗漱好了,太陽早懸在了頭頂。小丫鬟";篤、篤";地叩門,請他去用午飯。
到了前廳,裴鶴謹夫婦連同兩個孩子,已坐在了桌邊。裴鶴謙只比顧言雪早到了一步,剛坐下,見顧言雪來了,忙將身邊的空椅子拉開了,笑着招呼:";早!";
羅氏";噗哧";笑了:";我的傻兄弟,都吃午飯了,還早啊?";
裴鶴謙曉得嫂嫂的脾氣,單是笑笑,並不計較,裴鶴謹看不過,咳了一聲,以示警告。
羅氏把眉毛一擡,橫着裴鶴謹:";我說錯了嗎?鶴謙越長越高了,可一點都不改小孩子心性,糊里糊塗、毛毛糙糙的,你看--";說着,拿筷子指了裴鶴謙的額頭問:";這又是哪裡磕的?昨天都沒看到呢!";
顧言雪順着她的筷子一瞧,這才發現裴鶴謙的額角青了一塊,不用說,肯定是昨晚摔到的。望着裴鶴謙若無其實的樣子,顧言雪心裡沒來由地竟是一軟。
羅氏搖着頭:";鶴謙,你明年就滿二十歲了,老是這樣下去,可怎麼好?";
裴鶴謹又咳了一聲,望着弟弟:";鶴謙,你是收拾收拾玩心,好好做些事了。涌金門外棺材店的陳三病了,我兩個月前給他開了個方子,吃到現在,也不見好,你待會兒去看看吧。";
裴鶴謙一口答應,裴鶴謹點頭:";這幾個月,你不在家,所以也不知道,我們這城南一帶,出了種怪病,已經死了九個人了,陳三要是熬不過去,可就湊滿十個了。";
羅氏也插上話來:";是啊,這些人你哥都去看過,也都開了方子,可那藥吃下去就跟潑在石頭上一樣,一點用都沒有。得病的都是些壯年男子,原本好好的,突然之間面黃肌瘦,不過十天半個月,便一命嗚呼。你說奇怪不奇怪?";
顧言雪聽了,蹙着眉頭,若有所思。
吃過飯,裴鶴謙收拾了藥箱,正要出門,顧言雪卻拉住了他:";你什麼時候帶我去見玄真子?";見裴鶴謙不說話,他淡然一笑:";乾脆這樣吧,今天我先陪你去看病,回頭你就送我去葛嶺。";
";你就這麼急着走?";裴鶴謙凝視他:";好,我帶去。";
陳三家的棺材鋪也算家百年老店,別的字號老了,滄桑裡透着厚實,棺材鋪老了,卻徒添陰氣。一進鋪子,撲面便是股刺鼻的油漆味,店堂裡一個挨一個排滿了棺槨,再敞亮的房間,也顯得陰森。
顧言雪這還是頭一次進棺材店,他對生死不存敬畏之心,只覺得好奇,繞着口棺材,這裡敲敲、那裡看看,偏巧他又穿了身白衣,掌櫃的年老昏花,只當他穿着孝服,是來買棺材的,蹣跚着上前:";這位公子,真是有眼力。這口壽材是楠木造的,板厚身寬,光漆底就上了十五道,着實是好東西。";
顧言雪聽了便笑:";既是好東西,給你東家留着罷,他用得着。";
一句話,差點把老頭噎得背過氣去,裴鶴謙趕忙上前,拱手道:";胡掌櫃,我是葆春堂的裴鶴謙,特來給陳老爺看病。這位。。。。。。是我的朋友,他開玩笑呢。您老人家海涵。";
老頭捋了半天鬍子,好不容易將一口氣嚥了下去,連聲叨叨:";這年輕人怎麼說話的?";
顧言雪冷笑,裴鶴謙忙把他拉到身後,百般的陪不是,老頭這才引着二人,顫顫巍巍朝裡走去。
進了內室,胡掌櫃撩開帳簾,裴鶴謙往帳中一張,不覺蹙緊了眉峰:";怎麼瘦成這樣?我去雲南前,見過他一回,那時還挺壯實的。";
老掌櫃抹了抹眼角:";是啊,說倒就倒了。我東家原是個勤快人,每天比誰都起得早,可兩個月前,有天沒起來,我進來一看,人癱在牀上,已經糊塗了,請了大夫,也吃了藥,可人卻還是一天天瘦下去。";
裴鶴謙給陳三搭過了脈,胡掌櫃把他讓到桌邊,添水研墨,看着裴鶴謙寫下新的藥方
顧言雪趁兩人不備,溜到牀邊,撩開帳子,伸出了手,沿着病人的臉,由頜及額慢慢摸去,指頭滑到陳三耳後,忽覺異樣。顧言雪扯起陳三的耳朵,細細一看,果然陳三的耳根處藏了兩個極小的紅點,殷紅的血點,襯了蒼黃的肌膚,格外詭異。
顧言雪嘴角一揚,還沒勾出個笑影,陳三卻睜開了一雙血紅的濁眼,見了他,便似癡了一般,兩隻枯黃的爪子牢牢地攀住他:";美人,我的美人,來,我們再來!";
裴鶴謙聽到動靜,剛要衝過來,顧言雪已甩脫了陳三,撣一撣白衣,盯着胡掌櫃:";他常這樣胡言亂語?";
老頭被他看得心裡發毛,不由自主地點頭:";一天總要叫上幾遍?夜裡更離譜,便似。。。。。。";老臉一紅:";便似有個女人在屋裡一樣,可開了門一看,卻只有他一個。";
顧言雪抿了薄脣,不再說話。
裴鶴謙寫好方子,把煎熬的方法細細地向胡掌櫃說明了,這纔跟顧言雪一起出了棺材鋪。
到了街上,裴鶴謙比來的時候更沉默了,兩人踏了衰草,朝葛嶺走去。到了道觀,守門的童子卻說玄真子云游去了,沒個十天半月的怕是回不來,二人只好沿湖岸折返。
日頭斜斜地照了下來,前邊的西湖煙波浩淼、風致楚楚,雖是深秋,卻帶出幾分春意。裴鶴謙跟來時相比,簡直像是換了個人,眼睛都亮了許多,不時把湖中的景緻指給顧言雪看,什麼蘇堤、白堤、大小瀛州,名人掌故、詩詞歌賦,數說不絕。
顧言雪冷冷看着他:";你怎麼那麼高興?";
裴鶴謙愣了愣,臉一紅:";我總覺着,你若見了玄真子,也許這一去,再不回來了。";
顧言雪這才明白過來,裴鶴謙是因爲沒遇着玄真子、留住了自己在開心呢。那患得患失的樣子,真跟個小孩子似的。顧言雪又覺得好氣,又覺得好笑,便問他:";不想讓我來,你不會編些話哄我?或者說玄真子閉關了,或者說他生病不見客。說不定我就信了,在你家多住幾日也未可知。";
裴鶴謙看着他,搖了搖頭:";留得了一時,留不了一世。心不在我這兒,哄你還不等於哄自個兒?";
裴鶴謙的目光灼熱如火,被這樣的眼光烤得久了,顧言雪也有些暈眩,不由側過了臉去。
兩人一路走走停停,等回到清波門,天都黑了。蔡觀巷裡開的多是些藥鋪、布店,關門都早,白天還算熱鬧,到了晚上,兩邊的鋪子合上了門板,藍幽幽的月光照着石板路,單是看着,就覺着寒意逼人,偏偏那秋風也來湊趣,";嗖嗖";地直往人身上招呼。顧言雪禁不住袖攏了手,裴鶴謙見了,默默地將他拉到身側,替他擋住了風。
顧言雪心裡一動,擡頭去看他,卻見對面的屋頂上飛出一蓬銀光。
顧言雪不及細想,左手將裴鶴謙往後一拽,右腕一轉,";啪";地展開了摺扇。
";叮、叮、叮";,彷彿有什麼撞上了扇面,不等這些東西悉數落地,顧言雪左袖一捲,接住了這蓬銀星,手臂一振,將它們甩回空中。
屋頂上響起聲極細的嗚咽,隨即便是一片死寂。
事發突然,裴鶴謙幾乎看愣了,等回過神來,忙拉了顧言雪問:";怎麼了?你沒事吧?";
顧言雪也不理他,俯下身自地上拈起些什麼,攏進掌心,細細撫摩。裴鶴謙湊過去一瞧,卻見顧言雪手裡空空如野,什麼都沒有。裴鶴謙幹瞪了半天眼,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再問:";你在摸什麼?我什麼都看不見。";
";所以說,你是肉眼凡胎。";顧言雪說着,朝着他的眼睛吹了口氣。
裴鶴謙只覺雙目一涼,不禁闔上眼皮,等再睜開眼來,卻見顧言雪手心裡放出一團融融的微光。裴鶴謙低呼一聲。
顧言雪微微笑了,漫舒五指攤平了手掌,只見他的手心裡伏着叢銀白的毫毛,晚風穿巷而過,掠過他的指間,將那毛團吹散,一絲絲、一縷縷,宛如楊花,翩翩遷遷,沒入夜空。
等銀毫都散盡了,裴鶴謙仍望着天幕,捨不得調回眼來,雖然是夜晚,眼前的世界卻彷彿是洗過了一般,說不出的清明,他把視線下移,發現原本靜謐的街上,此刻卻多了幾條人影,那些人或站或走,或蹲在街邊,雙腳卻不曾沾地,彷彿飄在空中,臉上的表情也是恍惚的,似睡似醒。
裴鶴謙驚愕不已,回頭去看顧言雪,目光碰着團刺目的白芒,逼得他閉起雙眼。兩根溫暖的指頭劃過眼皮,耳邊是顧言雪淡淡的聲音:";看夠了吧?也該回來了。";
裴鶴謙再睜眼,世界已恢復了常態,詭異的人影消失了。
";那是什麼?";
顧言雪笑了:";小小法術,幫你開開眼罷了。裴大夫,這世上多的是你看不到的東西。";
";那是鬼魂?";裴鶴謙一怔:";這麼說,剛纔偷襲我們的也不是人,而是精怪。";他想了想,猛地擡起頭:";陳三病得蹊蹺,我們替他看了病回來,便遇上這事,莫非。。。。。。莫非他不是生病,而是遇邪?";
";咦,你不傻麼?";
顧言雪的話充滿了諷刺,裴鶴謙也不計較:";你既然會法術,就捉了那妖怪,救救陳三,已經死了九個人了。";
";陳三貪淫好色自尋死路,本不關我的事,";顧言雪長眉一挑,";只怪那畜生有眼無珠,欺到我頭上來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我早晚找它說話。";
裴鶴謙拉住顧言雪:";我能幫你做些什麼?";
";你?";顧言雪笑起來:";算了吧,你一個凡人,能做什麼?況且你心又軟,不是這一路的人才。";
";也許我們很不一樣,可我想跟你在一起。";裴鶴謙看着顧言雪的眼睛:";不懂的事,我可以學。我不是會畫符嗎?還有,其實我很小的時候,是能看見那些鬼魂的,我還跟他們一起玩過。";
顧言雪猛一擡頭,緊緊盯住了他。
裴鶴謙嘆了口氣:";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長大了,就再也看不見了。";
";你哥哥也見過這些?";
裴鶴謙搖頭:";我們不是同一個母親生的,他看不見這些。";
裴鶴謙神色坦蕩,顧言雪相信他沒有扯謊。這個人不但能書靈符,還有神玉護身,小的時候又能見鬼怪,看來倒也有些來歷。
";你娘是怎樣的人?很少聽你提她。";顧言雪問。
";據說很嫺靜,不愛打扮,也不喜說笑,她和玄真子是師兄妹,嫁進裴家之後,便一直閉門修道。我兩歲時,她就過世了,這些事我都是聽家裡人或是玄真子說的。";
顧言雪不免驚異:";玄真子多少年紀?竟是你母親的師兄。";
裴鶴謙搖了搖頭:";他的年紀,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看得出來,日後你見了他,自然明白。";
次日清晨,天邊堆起一層彤雲,到了午後,那雲越堆越厚,窗外的北風一陣緊似一陣,不一會兒,便落下層融融的初雪。
裴鶴謙想起顧言雪沒帶幾件衣裳來,帶來的又都是輕衫,怕他受寒,差小丫鬟請了顧言雪來,商量着要帶他去買冬衣。顧言雪起先一再推辭,說自己就喜歡輕巧的打扮,裴鶴謙一再堅持,他才鬆了口。二人套了駕馬車,迎着微風細雪,去了市集。
等到了地方,顧言雪下了車,一看店招,心裡便有三分不悅。原來裴鶴謙帶他來的,既不是成衣鋪,也不是綢緞莊,而是一家叫";寶裘居";的皮貨行。
裴鶴謙不知就裡,一邊引着顧言雪往店裡走,一邊笑着說:";寶裘居的皮貨,全杭州都是數一數二的,皮子又好,顏色又多,我嫂子特別喜歡這裡的狐裘呢。";
顧言雪聽到";狐裘";兩個字,心裡的不快從三分加到了七分,當時就沉下了臉,有心要走,掌櫃、夥計都已迎了上來。
那掌櫃跟裴鶴謙顯然是故交,談笑間極其熱絡:";二公子,聽說你去了雲南,我可惦記得緊呢。";說着,又朝顧言雪拱手:";這位公子是?";
裴鶴謙也拱手還禮:";這位是顧公子,我的朋友,想買件禦寒的冬衣,有好的儘管拿出來。";
掌櫃的繞着顧言雪走了一圈,把他上上下下細細打量了一遍,這才拈了三綹銀髯,呵呵笑道:";顧公子身量頎長、風神俊秀,最宜穿錦着裘。";說着一招手,叫過個夥計,低聲吩咐了兩句。
不多時,那夥計託着個盤龍描鳳的織錦包袱走到三人面前。掌櫃的一邊解那包袱,一邊低聲道:";這是本店的鎮店之寶,若不是裴公子的朋友要,我輕易是不肯示人的。當然,也是顧公子人物齊整,氣度出衆,襯得起這襲寶裘。不是我自誇,我在這行幹了二十餘年,斷不會看走了眼,這顏色,這款、這型,天生便是等着顧公子來穿的。";
顧言雪聽他囉囉嗦嗦一堆話,早就不耐煩了,正要拂袖而去,卻見那掌櫃的解開了包袱,雙手掂起那領裘皮,輕輕一抖。
頓時,屋裡彷彿綻開了千朵雪蓮,又如傾下了萬斛珍珠,明晃晃地叫人無法逼視。衆人定睛再看,卻見掌櫃的手中,水銀瀉地般垂着一領雪白的狐裘,當真是燦爛如星、輕柔似霧、豐潤如雲!
裴鶴謙接過那狐裘,給顧言雪披上,玉人雪裘,相得益彰,衆是一疊聲地喝彩。裴鶴謙心裡高興,顧不得人多,兩手按着顧言雪的肩頭,一時捨不得放,卻覺着那人的雙肩一陣陣發抖,再看顧言雪的臉,早白得沒了人色,一雙烏幽幽的眸子,定定的,放出毒光。
裴鶴謙跟他連日相處,對他那任性、乖張的脾氣,也略知一二,看這樣子,曉得顧言雪是惱了,卻不知他惱些什麼,便放軟了口氣,輕聲問他:";這狐裘好不好?";
顧言雪嘴脣顫了半天,才恨恨地吐出個";好";字來,眉毛一擡:";買下來!再貴也要買。";
裴鶴謙原想跟掌櫃的坐下來,慢慢議議價的,可看顧言雪這副模樣,卻不敢耽擱了,衝掌櫃的笑了道:";這狐裘我要下了。此乃寶物,價錢想必不呰,我身邊這些銀子怕是遠遠不夠的。跟你打個商量,東西我先拿了走,銀錢明日納還,你看如何?";
掌櫃連忙點頭:";換了別人自然不成的,可裴公子我還信不過嗎?您儘管拿去,來日我備下香茶,再等您敘話。";
裴鶴謙見掌櫃的答應了,便取了那織錦的包袱皮,又替顧言雪掖了掖狐裘,帶着他出了門。顧言雪出奇的安靜,乖乖地坐進了車中,裴鶴謙不放心,也跟了上去,貼近了,才發現他渾身都在發抖,牙齒咬得咯楞楞響,裴鶴謙急了,忙問他:";你這是怎麼了?";
顧言雪別過臉,擡起了骼膊,像是要解狐裘,手卻抖得不行。裴鶴謙環住了他,小心地替他解開狐裘,疊好了,擱到一邊。
顧言雪蜷進壁角,整個人縮成了一團,裴鶴謙想去抱他,就被他狠狠推開:";快去趕車!快走!走啊!走啊!走!!";
裴鶴謙忙退出去,翻身上馬,猛揮鞭子,一口氣跑出十幾裡地去,這才勒住了繮繩。
天邊暗雲翻滾,大雪似紛飛的鵝毛,綿綿密密,灑落下來。裴鶴謙猶豫了半天,跳下馬背,撩起一角車簾:";外頭雪很大,我可以進來嗎?";
顧言雪怔怔望着身旁的狐裘,眼皮都不擡一下。
裴鶴謙站了好一會兒,才蹭上了車,捱到他的身邊。顧言雪垂着頭,雪白的臉繃得跟匹素緞似的,眼睛定定的,像緞子上落的兩點漆,那張藏了刀言劍語的毒嘴,抿成了條紅線,整個人似極了一個絹人,精緻漂亮,卻是空心的。
裴鶴謙知道顧言雪性子倔強,又愛面子,輕易不肯示弱的,今日失態至此,怕是遇了天大的變故,又是着急,又是心疼,想要問他,既不知從何問起,更怕問錯了話,火上澆油,只得嘆了一聲,盤腿坐下,自己也化成了泥塑木雕。
雪粒子打在車頂上,沙拉拉作響,兩個人對坐着,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廂裡越來越暗,外頭的風一陣緊似一陣,拍開簾櫳,颼颼地往車廂裡直灌。
裴鶴謙怕顧言雪受涼,挪近了一些,想把他抱到懷中,用體溫爲他禦寒,可才碰到他肩膀,顧言雪猛地揚起手來,照着裴鶴謙的臉,就是一個嘴巴。裴鶴謙還來不及躲,第二個耳光又甩了過來。
裴鶴謙被推倒在車中,顧言雪像頭憤怒的小獸,撲過去,騎在他身上,對着他又抓又打,可不管他怎麼撕、怎麼踢,裴鶴謙既不還手,也不吭氣,一味退讓。糾纏中,裴鶴謙脖子裡的絲線被扯斷了,血玉骨碌碌滾到了角落。
裴鶴謙剛想去撿那玉,頸間忽地一熱,兩排牙齒貼上來,耳畔是顧言雪的低語:";你不是說喜歡我嗎?我要什麼就給我什麼。現在,我要你的命,你給不給?";
裴鶴謙嘆了口氣,閉上眼睛。脖子裡一陣刺痛,尖尖的牙齒撕開了皮肉,鮮血泊泊地向外涌,有一點疼痛、有一點暈眩。裴鶴謙伸出手來,輕輕撫着顧言雪的腦袋。
顧言雪愣住了,每殺一個人,他都會問他們相同的問題:";我要你的命,你給不給?";不同的人,會給他不同的答案,有的推諉塞責,有的閃爍其辭,有的信誓旦旦,但不管答案如何,當他真的撕開他們的喉嚨,這些人沒有一個不號哭連天、拚死掙扎的,只有裴鶴謙,他,居然心甘情願。
";你真的願意?";顧言雪擡起頭來,瑩白的肌膚,染血的紅脣,妖異而又駭人。
";嗯。";裴鶴謙望着他,眼神溫柔。
";我不是人。";
";猜到了,";裴鶴謙看了看一邊的狐裘:";你是狐狸吧?";
顧言雪冷笑:";後悔了嗎?";
";是後悔,";裴鶴謙擡起手指,替顧言雪抹去嘴角的血漬:";我只有一條命,只能爲你死一次。我多想再陪你幾年、幾十年、一百年,或者更長。";
顧言雪眼中寒光閃動,忽地,他一低頭,再次咬住了裴鶴謙的脖子,然而這一次,他的撕咬有些無力,慢慢地,兇狠的啃咬變成了急切的親吻,當熱吻從頸項移到脣上,裴鶴謙第一次嚐到了自己鮮血的味道,還有,顧言雪眼淚的味道。
微涼的指尖滑過脖頸,血漸漸止住了,懷裡的人也慢慢平靜了下來,卻不時拖過自己的袖子,擤一把鼻涕,裴鶴謙忍不住笑了。
";笑什麼?";顧言雪瞪他。
";沒什麼。";裴鶴謙低下頭,在顧言雪額上蓋了個吻。
顧言雪嘆了口氣,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上,半晌低低地問:";你沒話問我嗎?";
裴鶴謙托起他的下頜,鼻尖對着鼻尖:";你的事情我都想知道。不過,如果你不想說,我就什麼都不問。我,不想逼你說謊。";
兩人靠得極近,顧言雪可以聽到裴鶴謙的心跳,";撲通、撲通";,如此有力、如此清晰,叫人心生依戀,恨不能靠着他,一世一生。
顧言雪望着他,低嘆一聲:";人沒有爪子、牙也不尖,可是你們有的是甜言蜜語,許的是海枯石爛,可翻臉比翻書還快,相信了你,只怕我就走上了條死路。";
裴鶴謙將他按到懷中:";人生不過百年,哪來的永世永生,我只能說,我活一天,便會好好待你一天。你可以不信,但是你可以看着,一天一天看下去,看滿一百年。";
";換湯不換藥。";
";你不信?";
";我大概是瘋了,我。。。。。。";顧言雪閉上眼,";我想相信。";
";你說什麼?";裴鶴謙喜得眼睛都亮了,灼灼的目光落在顧言雪臉上。
顧言雪嘆了口氣:";得意吧?我信你。";
裴鶴謙高興地跳了起來,腦袋撞到車頂,";哎喲";一聲蹲到壁角,顧言雪忍不住笑了起來,正要去看他撞得怎麼樣了,裴鶴謙卻在角落裡摸起了樣東西,萬分鄭重地遞到他眼前。
";世人定情,總有個信物。這玉雖然寒薄,卻是我娘給的,我也帶了十數年。";裴鶴謙說着,將一枚紅玉繫到了顧言雪的頸間。
";人心若變,留着信物,又有什麼用處?";顧言雪撫着那玉,到底也沒有摘下:";再者,我又沒東西還你。。。。。。";
";不一定要東西的,我只要你一句話。";裴鶴謙攬住他,點着他的鼻尖:";答應我,以後再不要騙我。我想讓你信我,也想讓自己信你。";
顧言雪望着他,終於點了點頭。
這一夜,兩人依在車中說了一宿的話,顧言雪告訴裴鶴謙白霧客棧其實是家狐狸店,白霧街也是個狐狸鎮。裴鶴謙聽了點頭:";那靜虛不是妖魔,真是和尚了?對了,你誆我們去客棧到底想做什麼?";
";謀財啊。。。。。。";顧言雪一邊說着,一邊觀察他的表情。
";你住在深山,要那麼多錢幹什麼?";裴鶴謙蹙起了眉頭。
";買雞吃。";
裴鶴謙聽了哈哈大笑:";你要吃雞,以後我幫你買。謀財就謀財吧,不害命就好。對了,據說這十年間進了白霧街的人都失蹤了,到底怎麼回事?";
";閒人閒言,以訛傳訛,你也信嗎?";顧言雪把臉埋到他胸前:";你說過,我不想說的,你就不問。";
裴鶴謙嘆了口氣,攬住了他,半晌才問:";那件狐裘怎麼回事?";
";那是我媽媽的。";
";什麼?!";裴鶴謙聞言色變。
顧言雪咬緊了牙關,半晌才勉強穩住聲音:";十年前我媽媽被殺,皮也被剝掉,下落不明。沒想到,居然流落到了杭州。。。。。。";說到這裡,他忽地噤了聲,牙齒咯楞楞地打架,人也抖成了一團。
裴鶴謙忙將他摟住,着意安撫:";言雪,我在這裡。都過去了,別想了!";
如此溫言軟語了半天,顧言雪才漸漸止住了顫抖,裴鶴謙曉得他素日驕傲,難得卸下心防,便把骼膊作了枕頭,給顧言雪枕着,連哄帶勸,陪着這隻傷心的狐狸熬過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