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兩人睜開眼來,天已大亮,簾外的風聲也小了。裴鶴謙打開簾櫳一瞧,外頭赫然是個琉璃的世界,忙拉過顧言雪來,指了前邊的一帶長橋道:";那就是斷橋。";
顧言雪舉目望去,遠處平湖似鏡、長橋如虹,只是這鏡、這虹都是水晶雕的、銀子打的,說不出的素潔悅目。太陽自雲裡探出了頭來,淡淡地灑下層霞彩,別樣旖旎。
裴鶴謙見顧言雪看得癡了,便攏了他道:";等把你孃的事情了了,你也別開客棧了,乾脆留在杭州,跟我一起遊山玩水,豈不是好?";
";把我孃的事了了?";
";是啊,狐裘既是在寶裘居,這店便脫不了干係,由此着手,總能尋到真兇。";裴鶴謙望着顧言雪的眼睛:";我知道你想一個人去查。可是,言雪,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也讓我盡一份力。";
顧言雪把下頜擱在他肩上:";好。";
兩人擁了一會兒,裴鶴謙忽然叫了一聲:";完了,完了,我們一晚上沒回去,連個口信都沒給家裡捎。哥哥、嫂嫂肯定都急死了!快回家吧!";
顧言雪看他急得滿頭是汗,倒笑了:";你這麼大個人了,還怕他們罵?";
裴鶴謙也不答話,躍上馬背,猛揮長鞭,總算在午時之前趕回了裴家。
甫一進門,羅氏便攔在了馬前,指着裴鶴謙一通數說。裴鶴謙在嫂子面前極其服帖,別說回嘴了,連眉頭都不敢擡一下。
足足說了半個時辰,羅氏纔拿帕子按住了眼角:";你大了,不用聽哥嫂的話了,去哪兒,也不用告訴家裡了。";
裴鶴謙藉機下了馬,扶着羅氏道:";怎麼會呢?嫂嫂,我餓了。";
羅氏心疼弟弟,嘆了口氣:";罷了,";說着,吩咐一旁的裴忠:";你帶他們去吃飯吧。";
眼看羅氏轉過照壁,進了內堂,裴鶴謙回到車中,將那狐裘小心疊起,依舊用織錦包袱裹好了,交到顧言雪手中。
裴忠立在原地,等二人下了車,裴鶴謙走到跟前了,才湊過去,低聲道:";昨晚寶裘居的夥計來找過您,說那件貨要二百兩黃金,請您得了空給送過去,假如不得閒,吩咐一聲,他也會來取。";
裴鶴謙嚇了一跳:";二百兩黃金?!";
";是啊。大少爺知道了怕是得生氣。我偷偷打發了他,沒讓大少爺知道。";
裴鶴謙點點頭,他原以爲那襲狐裘再貴,兩、三百兩銀子總也夠了,沒想到竟值二百兩黃金。裴家不過是小康人家,裴鶴謙的吃穿用度都須跟兄嫂伸手,一時之間,哪裡去找這麼多金子,不由蹙緊了眉頭。
顧言雪聽了,只作不知,催促裴忠帶他們去吃飯。
裴鶴謙心裡有事,飯也吃得格外地慢,顧言雪胃口卻是大好,連吃兩碗,才拍下了筷子:";待會兒就去趟寶裘居吧。";
裴鶴謙怕見債主,愣愣地看着他:";等個一兩天吧,我再想法子籌些錢。";
顧言雪搖頭:";夜長了這夢也就多了,遲去不如早去。你吃完了,記得叫我。";言罷,一推碗,捧着包袱回房去了。
顧言雪回到東廂,想到裴鶴謙苦着臉的樣子,忍不住便笑。他藏好了狐裘,看看四下無人,便到院中撿了幾塊石頭回來,拿張布墊着,置於案上。接着又關門落鎖,這纔回到案前,盤腿坐下,將眼一闔,氣沉丹田,悠悠然打起坐來。
半晌,只見他頭頂飄出一層白煙,水色的脣漸漸張開,";呼";地一聲,噴出了顆銀珠。那珠子並不大,不過龍眼大小,卻晶瑩剔透、美輪美奐,浮在空中,滴溜溜亂旋,每轉過一個角度,便放出不同的異彩。
顧言雪右手一翻,將銀珠合於掌心,口中喃喃。不一會兒,只見他掌心涌出一團金霧,翻飛繚繞,將案上的石頭密密地圍裹了起來。待金霧散去,那布上石頭已變成了幾錠耀眼的黃金元寶。
";篤、篤";叩門聲響,顧言雪睜開雙目,把銀珠吞進口中,拿起那布,包上金子,納入袖底,這才站起身來,拔鎖開門。
";走吧,我們去寶裘居。";裴鶴謙立在門口,臉色黯然。
";這麼快就籌到錢了?";顧言雪有心逗他。
裴鶴謙搖了搖頭:";先給個二百兩銀子,餘下的慢慢再想辦法吧。我家與這寶裘居常有往來,他們也不好太過逼迫。";
顧言雪哈哈大笑,從袖子裡掏出布包,擲進他懷中:";我還真要你出錢不成?這一包足有三百兩呢。";
裴鶴謙揭開包袱一看,絲毫不見喜色,仍是沉着個臉:";哪來的金子?";
顧言雪便有幾分不悅,把眉毛一擡:";偷的!搶的!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你管得着嗎?";
裴鶴謙把那布包原樣包好,遞還給他:";言雪,不管這金子怎麼來的,你先收回去。";說着,靜靜望了他,眼色溫柔:";凡事都有我。";
他話雖未說破,顧言雪那麼聰明的一個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裴鶴謙言下之意,無非是說,這金子多半是顧言雪往日";謀財";來的,他裴鶴謙是個謙謙君子,用不得這不義之財。
顧言雪想到這裡,冷笑一聲,把包袱往屋裡一扔,帶上了門。心想:你正直、你清高?好啊,那二百兩黃金,你自己慢慢還吧!
午後時分,裴鶴謙駕了車,帶着顧言雪再訪寶裘居。掌櫃的只當他帶了金子來,唯恐黃金白銀的放在店堂裡,落了賊眼,招惹是非,便囑咐夥計看着鋪子,自己引了裴顧二人,到內室相談。
言談間,裴鶴謙抱怨這狐裘開價未免太高了,掌櫃的連連搖頭:";裴公子,這可不是一般的狐裘的啊。";
裴鶴謙微微一笑:";這狐狸還是有來歷的不成?";
";這是自然。";掌櫃的連連點頭:";實話告訴你吧,這是隻千年妖狐的皮,這狐狸生前,能變化人形,活色生香一個美人啊,聽說還能點石成金呢!";
";既是如此神異,怎麼做了皮袍?";
掌櫃的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這話我只偷偷告訴您,據說爲了捕殺這隻狐狸,死了上百個人呢,我東家也是死裡逃生,才帶出了這張狐皮。";
掌櫃說着一擡頭,正跟顧言雪對上了眼,被那兇光一掃,掌櫃的身上發冷,連話都不會說了。
裴鶴謙趕忙起身,攔在二人之間,笑着問那掌櫃:";竟有此奇事!卻不知道當年捉這狐狸時,是個什麼情景?這狐狸可是鍾老闆親手伏下的?";
掌櫃的鎮定心神,擦着額角的汗道:";這就都不知道了,都是些傳言,我東家輕易不肯提這事,諱莫如深。";一邊說一邊想着自個兒可真是老了,好端端說着話,竟也會冒虛汗。
裴鶴謙點點頭,重又落座:";說起來,足有半年沒見着鍾老闆了,他身子可好?";
掌櫃的拱手陳謝:";多謝惦念,我東家常年在外採買皮貨,勞頓了些,身子卻還硬朗。";
";鍾老闆年近半百還降得了這等狐妖,着實硬朗啊!";
掌櫃的連連搖頭:";這兩年他只收皮貨,很少圍獵了。這狐皮是我東家十年前帶回來的。頭五年,恐這東西沾了精氣,有古怪,就一直鎖着,沒敢製成袍子,後來袍子是縫出來了,卻一直沒出手。一來,這袍子有些來歷,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我不放心賣;二來,寶劍配英雄,我賣了二十幾年裘皮,第一次經手這麼個寶物,不想賣給個俗人,糟踐了它。也就是顧公子,那風神、那樣貌才配得起這袍子。";
正說着話呢,外頭一陣喧嚷,不一會兒,一個夥計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對掌櫃的道:";您老去前頭看看吧,有人擡了一隻活的大老虎,放在門口,硬是要我們買下!";
掌櫃的忙跟裴顧二人打招呼:";您們少坐,我去看看。";
顧言雪站起來,微微一笑:";活老虎擡到皮貨行,這還真新鮮,一起看看去。";
夥計引着三人到得門前,只見雪地裡停了一架二輪板車,車上擱了老大一個鐵籠子,那柵欄一根根足有拇指粗細,籠中伏着一隻斑斕大虎,骨架雖然雄壯,卻失了威風,闔攏了眼皮,背上傷痕斑駁,皮毛撕脫,慘不忍睹。
掌櫃的一看,頓時皺起了眉頭。
趕車的大漢見夥計帶出個長者來,知道管事的來了,走上前來,大手一伸:";二百兩銀子,老虎我們可送到了。";
掌櫃的又驚又氣:";一張虎皮哪裡值得了那麼多銀子?再者,它背都花了,皮相次得不能再次,這樣的皮子我家不要!";
";開什麼玩笑!";大漢手一把拽住老頭的脖領:";明明說到了寶裘居就給錢的,我們可走了幾十裡山路,特地從仙霞嶺送過來的!";
眼看掌櫃的脖子都快被拽歪了,夥計膽小,不敢上前。裴鶴謙看不過眼,推開大漢,護住了掌櫃:";這位好漢,有什麼話,我們慢慢說來。他一個老人家,經不得磕碰,有什麼閃失,大家都不好過。";
大漢悻悻地罷了手,指了那老虎道:";我是仙霞嶺中的獵戶,逮了這虎,正要殺了,來了兩個道士,給了五十兩銀子作定金,叫我們把虎送到杭州寶裘居來,說是另有二百兩答謝的。我千辛萬苦送了虎來!怎麼倒不認帳了?!";
掌櫃的氣得鬍子亂顫:";我家是開皮貨行的,跟什麼僧啊、道啊,向無往來!別人下的定,憑什麼要我家來收?你自己沒搞清楚,倒來強賣,是何道理?!";
大漢聞言便要揍他,老頭直往裴鶴謙身後躲,幾個人登時亂成了一團。顧言雪趁着亂,悠悠然踱到車邊,把了鐵柵欄,低低問道:";大王,別來無恙?";
他這話駕了北風,灌入虎耳,那虎身子一震,猛地睜開了一雙碧眼。
顧言雪將指頭探入籠子,摸着虎鼻,朗聲道:";聽說老虎鼻子與龍肝、鳳膽並稱天下三絕,且要趁這老虎活着的時候,一片一片割下來,拿滾水涮來吃,才最是美味。";
顧言雪這幾句話說下去,衆人都是一驚,連那獵戶也變了顏色,他捕獵多年,如此惡毒的吃法卻也是第一次聽見。
老虎更是氣得不行,揚須張口,想要咬顧言雪,可恨顧言雪那隻手擱在它鼻子上,嘴張得翻了天,卻也咬不着。
顧言雪不怕老虎,裴鶴謙卻怕虎傷了他,過來拉他:";小心!";
顧言雪笑着問:";你不是帶了二百兩銀子嗎?這老虎我要了,今晚吃虎鼻!";
顧言雪這一句話,解了兩家的圍,獵戶賣掉了虎,寶裘居也不必破財消災,衆人皆大歡喜,只苦了裴鶴謙一個,可顧言雪不容他說個";不";字,早把手探進他懷中,摸出包銀子,一甩手,拋給了獵戶。
";這一包是二百五十兩!";裴鶴謙驚叫。
顧言雪點點頭:";哦,那這板車、籠子算五十兩,一併賣給我吧!";
大漢哪有不樂意的,連連點頭:";天色不早,就此告辭!";說着,一溜煙跑遠了,唯恐裴鶴謙反悔。
顧言雪走到掌櫃的跟前:";二百兩金子是個大數目,我們暫時拿不出,本想着今日先給你個二百五的,奈何拿來買虎了。來日再登門納還,您意下如何?";見掌櫃的面有難色,他眼珠子一轉:";您要覺得不合適呢?我把這老虎留下抵帳吧。不過這車、這籠子我可要帶回去的。";
掌櫃的連忙擺手:";別,裴公子我還信不過嗎?銀子不急,慢慢兒還好了。";
顧言雪哈哈大笑,又到裴鶴謙懷裡搜了些銅板出來,在路邊逮了條閒漢,讓他推了板車運虎。
裴鶴謙哭笑不得:";你真要把這虎帶回我家?我嫂子不嚇死纔怪!";
顧言雪眯了眼,覷着遠山:";附近可有山嶺?";
";那就得往西南,滿覺櫳、九溪一帶去了。";
顧言雪點了點頭,拉着裴鶴謙上了車。裴鶴謙打馬,閒漢推着板車,三人一虎一路向南,行人見了活虎,紛紛側目,顧言雪得意洋洋,高挑了簾櫳,揮灑摺扇。
冬天晝長夜短,等他們入了山嶺,日頭猶未西墜。顧言雪四下打量,眼看林子越來越密,路也越來越窄,附近再沒了人家,便讓閒漢把板車停到路邊,又給了一把銅板,打發他去了,自己一撩長袍,下了馬車,走到籠前。
裴鶴謙端坐馬上,交抱着雙臂,靜靜望着他。
顧言雪扶着籠子,回頭問:";你知道我爲什麼要買虎?";
";不知道。";裴鶴謙微微笑了:";你再任性,也不是胡鬧的人,我相信你自有打算。總不見得,買了這虎大變活人吧?";
顧言雪長眉一挑:";我的裴公子,總算給你猜對了一回!";說着將右臂一揮,袖底頓時涌出大團的白霧,嫋嫋娜娜,覆住了籠子。等雲霧散開,籠中已不見了猛虎,蜷伏在地的赫然是一條壯漢!
";這是?";裴鶴謙指着那籠子,眼都直了。
顧言雪也不理他,一屁股坐到了板車上,從鐵柵欄間伸進手去,戳那大漢:";杜震威。裝什麼死啊?裴公子買下了你,就是你主人了,還不磕頭?!";
杜震威瞪他一眼,背過身去,一言不發。
顧言雪笑了,手指一卷,拈下根頭髮來,迎風一揚,那根青絲霎時化作千絲萬縷的銀毫,飄飄灑灑飛入籠中,一旦近了杜震威的身子,這些銀毫便似活物一般,撿着杜震威的脖領子、衣袖、鼻孔、耳窩,乃至眼角,一扭一扭、紛涌而入。
起先杜震威還不覺得厲害,等那銀毫鑽進關竅,周身就像爬滿了螞蟻,骨頭縫裡都奇癢難熬。杜震威滾倒在籠中,左蹭右撞,可骨頭裡的癢,卻是抓不着、也撓不到的,他苦不堪言,真恨不能一頭碰死了纔好!
";舒服嗎?";顧言雪哈哈一笑,指頭勾轉,又拈下了根青絲,正要做法,手腕卻被人攥住了。
";看他難受的,";裴鶴謙一臉的不忍,";饒了他吧!";
顧言雪長眉一軒:";你知道他是誰?犯過什麼事?";
裴鶴謙搖頭:";他再有什麼罪過,你也跟他好好說。昂藏八尺的漢子弄成這樣,我看了也難受。";
顧言雪望着他,半晌嘆了一聲:";我怎麼就遇上了你?肉眼凡胎、婦人之仁。";說話間,卻鬆開了指頭,聽憑那髮絲爲北風掠去。
";他不是人,是仙霞嶺中一隻成精的老虎,跟我雖有些宿怨,倒也算不得血海深仇。";顧言雪轉過臉,對杜震威道:";我問你三句話,你須好好作答,答得好了,我便解了法術,你可答應?";
杜震威都快癢死了,聽到這話,連連點頭。
顧言雪微微一笑,對着他一揮手指,杜震威身上奇癢稍解,總算坐定了下來。
";你也是個有道行的,怎麼落到了獵戶手裡?";
杜震威恨恨地";呸";了一聲:";區區獵戶哪裡傷得到我?偷襲我的原是兩個臭老道,他們用符鎮住了我,逼我現出原形,本來還想將我開膛剖腹的,被我趁隙脫了身。誰想人要倒黴喝口涼水都會塞牙,我一不留神,掉進了獵戶的陷阱。臭道士想跟獵戶買我,幸而他們沒帶銀子,才指點獵戶,把我賣到了杭州。";
顧言雪點點頭:";他們爲什麼要把你開膛?";
";不知道,";杜震威搖了搖頭:";單見他們取了長劍想劃我肚子。";
顧言雪蹙了眉毛:";答不上來,我可不能給你解了。算了吧。";
眼看着三個問題就要滿了,杜震威豈肯容它功虧一簣:";別啊,再換別的問吧。";
";那他們爲什麼要把你賣到杭州?";
杜震威禁不住叫苦:";我的美人,你能不能問點我知道的事啊?
他不提那";美人";二字猶可,一說";美人";,恰恰勾起了顧言雪的舊恨。
顧言雪眼皮一擡,眸光似電,直直刺到杜震威臉上,忽地又笑了:";好啊,我便問你個能答的。";說着,指了裴鶴謙道:";他已買了你,你便追隨他一生,給他永世爲奴,如何?";
杜震威斜睨着裴鶴謙:";他算哪根蔥?!";
顧言雪也不理會,站起身來,將自己的摺扇遞到裴鶴謙的手中:";我也給你個信物。";
他突然交付信物,不僅裴鶴謙愕然,杜震威更是大驚失色:";你從不離身的法器,居然給一個凡夫俗子!";
";是啊,";顧言雪嘴裡說着話,眼睛卻銜着裴鶴謙:";算起來,成全了我們的人,倒是你呢。";
杜震威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了過來:";那晚。。。。。。你跟了他?竟然是他!";
北風捲過,杜震威不禁打了個寒戰,身上的麻癢,一點一點又爬了出來,不獨皮肉癢,心裡也是又酸又麻,一陣陣地發癢。這癢雖不及之前的厲害,細細品去,竟更要人命。
顧言雪把扇子塞進裴鶴謙的手中:";這是你的了。只要你用這扇子扇他一下,就可解了法術。只是有一條,扇這下之前,得先讓他認你爲主。";
裴鶴謙面有難色:";我不要奴僕,何必逼他。";
顧言雪冷笑:";東西纔拿到手,就不聽話了?裴公子,只怕你將來翻起臉來,比翻書還快呢。";
裴鶴謙大窘:";你還不信我嗎?";
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儼然是打情罵俏,杜震威聽得氣極,";呸";了一聲:";爺爺頂天立地!就是死,也不認什麼狗屁的主!";
顧言雪哈哈大笑:";好!你不認也沒什麼,至多不過癢個幾百年的,等哪天你壽終正寢了,便也超脫了。";
杜震威妒火攻心,狂吼一聲朝二人撲去,奈何隔着個鐵籠子,空把自己碰了個頭破血流。他頭上又痛,身上又癢,抓着那鐵柵欄慘嘯連連。
裴鶴謙再也看不下去了,趁着顧言雪不備,揮着摺扇,一氣猛扇。卻見杜震威周身哆嗦,";咚";地一聲,栽倒在地上。
裴鶴謙大驚,看看手裡的摺扇,又看看顧言雪:";怎麼會這樣?我扇得太多了?";
顧言雪面沉似水:";你既不聽我的話,有什麼事,自己兜着吧。";
裴鶴謙嘆了口氣,顧言雪的性子他是知道的,這人一旦來了脾氣,無理尚且狠上三分,何況自己違約在先,他得了理哪裡還會饒人,說不管那是肯定不會管了。
再看籠中的杜震威,一動不動,也不知是生是死。裴鶴謙救人心切,顧不得許多,打開籠門,將杜震威扶了起來。正要去探杜震威的鼻息,眼前忽地涌起一團青煙,霎時間,腥風彌天、虎嘯震耳。裴鶴謙略一愣神,已被掀翻在了地上。青煙散處,剛纔還昏迷不醒的杜震威已化作了一條斑斕猛虎,張開個血盆大口,朝裴鶴謙直撲過來!
裴鶴謙暗道不好,眼看老虎爪子已碰到了身上,卻聽";嗷";的一聲,那老虎如受電擊,從他身上摔了下來,滾在地上,四爪亂撓。
裴鶴謙趕忙退出了籠子,顧言雪袖了手,站在旁邊,一臉的雲淡風清:";亂施仁心,可是要搭上性命的。";
";你是說,他昏迷是假,爲的就是哄我進籠?";
";總算還沒蠢到家!";顧言雪漫舒十指,變出一根純鋼鎖鏈,將籠門牢牢鎖住:";你救他的命。可你看,它又如何報償你的好心。";
籠中的老虎渾身發抖,又蹭又撓。
裴鶴謙望着它,禁不住蹙起眉來:";他又怎麼了?";
";當然是真的,蠱毒又上來了唄。";顧言雪湊近籠邊,望着老虎,冷笑一聲:";大王,我給你句實話,那銀毫是我家傳的神蠱,一旦種上,這一生都不能違抗金扇的主人。若是忤逆了主人,便會奇癢立犯。只有主人原諒了你,用金扇給你扇了,方得紓解。換句話說,這主子你可以不認,你這一身皮肉卻不得不認。";
顧言雪立起身,對着籠子狠踹了一腳:";我原想給你找個善主,也買你個甘心,偏偏你不識擡舉!我也不殺你,你就留在此地,自生自滅吧!";言罷,拖着裴鶴謙上了馬車,將鞭子塞進裴鶴謙的手裡,催了他走。
車輪才滾了兩下,後頭便傳來陣哀哀虎嘯,如泣似訴。裴鶴謙回頭去看顧言雪,那人微微勾了下嘴角:";裴公子,你有家奴啦。";
兩人回到籠邊,顧言雪施了法,將猛虎變作人形。杜震威依舊不肯叫裴鶴謙主人,實在逼不過,只得繃着臉,磕了三個頭,算是行了主僕之禮。顧言雪這才頜首,讓裴鶴謙給他解了法術。
裴鶴謙打開籠門,想扶杜震威出籠,卻被杜震威橫了一眼。顧言雪眉毛倒豎,便要發作,裴鶴謙按住他的肩頭:";他已是我的僕人了,便交給我發落吧。";
顧言雪盯着裴鶴謙看了半天,見他手持摺扇,一派胸有成竹的架勢,才點了點頭。
裴鶴謙走到杜震威跟前,施了一禮:";我無功受了你三拜,委實不安。在下最敬硬漢,你又比我年長,我們也別論主僕了,便以兄弟相稱,你看如何?";
杜震威訝然。
";我稱你一聲杜大哥吧。";裴鶴謙微微一笑:";小弟名叫裴鶴謙,杭州人氏,住在清波門邊、蔡觀巷內。如蒙不嫌,日後可以常常走動。";
杜震威聞言,怔在當地:";你放我走?";
";你我既是兄弟,哪有什麼放不放的?你儘可來去自便。";
杜震威心中的疑雲堆得半天高,不信天下間竟有此等以德報怨之人。再看顧言雪,垂了眼簾不知在想什麼,既未阻攔,也不發作。杜震威顧不上分辨裴鶴謙是真情還是假意,趁那狐狸發呆的當口,躍籠而出,連跑帶跳,竄進了密林。
等他跑遠了,顧言雪才揚了眉道:";你這可真叫放虎歸山。";
裴鶴謙笑了:";我不缺家奴,他又自在慣了,何苦強留他呢?";
";是,你是謙謙君子,我是卑鄙小人。";
裴鶴謙嘆氣:";何苦這麼說?我雖猜不透你的心思,卻也知道幾分。言雪,你要他做我家奴時,便料到我會縱他歸山吧?說到底,你是用我這個‘善主‘,買他一個‘甘心‘。";
";哦,";顧言雪揚眉:";還有呢?";
";他是個性烈之人,吃了那些道士的虧,斷不會善罷甘休,順藤摸瓜,早晚會找上寶裘居,而這寶裘居的底細便是你想知道的。";
顧言雪哈哈一笑,躍上車去:";裴公子,我小看你了。你這君子跟我待得久了,只怕也要成個小人。";
裴鶴謙跟着上了車,從他手中接過長鞭:";只要你高興,我做什麼都可以。";
";我要你殺人呢?";
裴鶴謙望着顧言雪,神色困惑。顧言雪笑了:";是,我怎麼忘了你的天理人倫呢?你終是個君子。";
裴鶴謙想要解釋,顧言雪按住他的手:";好在你這個君子還不討厭,";食指在裴鶴謙掌心劃過:";今夜無雪,來東廂賞月吧。";
第五章
這一夜應了顧言雪的話,果然沒下雪,天上有一彎銀月。裴鶴謙等家裡的人都睡下了,趁着濛濛月色,摸去了東廂客房。
進了園子卻發現屋裡熄了燈,正自忐忑,卻聽";吱呀";一聲,格子花窗悠悠推開,顧言雪着一襲月白的衫子,笑微微坐上窗臺。
裴鶴謙走到窗前,跟那人四目相對,月牙兒穿雲度霧,院子裡黑黢黢的,對面的人也成了個剪影,那雙眼睛卻是再分明不過的,所謂燦如寒星,淡若前塵。裴鶴謙一擡腿,也跨上了窗臺,把個人攏過來,卻又不做什麼,單是癡癡望着。顧言雪忽而笑了,往他眼裡吹了口氣,裴鶴謙下意識地閉眼,脣間貼上兩瓣軟膩,一如最初,寒潭冷月、美人如玉、情熱似火。
裴鶴謙環住那個人,去捉住他的脣,可顧言雪是暖玉,也真正是活色生香,明明攏緊了,明明含住了,卻還是捉摸不定,叫人心癢難熬。裴鶴謙想把他按在格子窗上,那人一仰脖,卻拖着他朝屋裡倒去。
兩人糾纏着栽下窗臺,好在臨窗擺了張梨木書桌,接住了二人。裴鶴謙想坐起來,顧言雪拉着他不放,手指沿着他的胸膛往下爬,黑暗中,那五根指頭似生了眼睛,到了腿間,直撲要害。
裴鶴謙悶哼一聲,也發了瘋。
水盂傾翻了,硯臺摔在地下,冬夜的寒氣染上了墨香,融融的月光落到窗前,桌上鋪開了月白的衫子、天青的長袍,烏絲散開了,肌膚暈紅了,眼睛起了霧,身下的宣紙沙沙作響,淡咬輕抓、淺吟低訴,記一場雲雨、繪一幅春宮。
情事已畢,顧言雪披起衣裳,裴鶴謙貼在他耳畔,輕聲道:";去牀上吧。";
";既是賞月,牀上怎及這裡看得分明?";顧言雪說着合攏了窗扉,指頭在窗戶紙上戳出兩個洞來:";管中窺豹,可見一斑,洞中觀月,卻能見乾坤。";
裴鶴謙不知他又玩什麼花樣,湊到小孔前張了一張。天上一彎冷月,地下風移樹影,哪有什麼乾坤,不過是看慣了的景物,正要問顧言雪,卻見顧言雪湊到了另一個孔前,專心地盯着,再也不理自己了。
裴鶴謙強打着精神,又看了一會兒,眼皮越來越重,正要昏昏睡去,忽覺腿上一疼,他一激靈倒也醒了。裴鶴謙曉得是顧言雪在掐自己,再向孔中窺去,不由大驚,只見那扶疏的樹木間,有一顆銀珠上下跳脫,流光溢彩,耀人二目。
顧言雪湊近他耳邊:";看我變個戲法。";
裴鶴謙怔怔望向他,卻見那人微微笑了,身形轉淡,五官模糊,轉眼間竟化了一縷煙塵,循着窗紙間的小孔,忽忽悠悠向外飄去。
裴鶴謙驚駭之下,把緊了窗櫺,恨不能把眼珠子釘進紙上的小孔去,可那顧言雪化的煙卻是極淡的,一到了黑乎乎的院中,便再看不見了,倒是林木間的那顆銀珠,一躍一落,不急不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