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裴忠跟着裴鶴謙回來了,銀子一錢都沒剩下,好在案子結了,總算了卻一樁心事。UC小說網:裴鶴謙見哥哥臉色不好,問候了一句,裴鶴謹悶悶地並不答話,羅氏也笑得勉強:“忙了一天,也該累了,稍歇一下吧。”
裴鶴謙見此情形,不便再問,回房洗了把臉,坐了一陣,便有小丫頭來請,說是備下飯菜了。到得前廳,裴鶴謙不由一愣,桌上只擺了三副碗筷,裴鶴謹跟顧言雪相對而坐,不作一聲。
裴鶴謙挨着顧言雪坐下,舉起筷子,笑了問:“嫂嫂、阿寶他們呢?”
“你嫂子是個女流之輩,孩子們又小,有些話,我不想讓他們聽到。”
裴鶴謙略略一愣,顧言雪擡起眼簾,冷冷盯着裴鶴謹:“擺什麼鴻門宴?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裴鶴謹根本不去理他,只看着自己的兄弟:“寶裘居的夥計來過了。”
裴鶴謙臉上發燒:“哥,錢是我賒的。我會慢慢還。”
“你拿什麼還?二百兩金子!你拿什麼還?!”裴鶴謹禁不住發怒,“父親從小教導我們謙謹爲人、勤儉持家。你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學着奢靡招搖,對得起你名字裡那個‘謙’字嗎?!”
裴鶴謙還沒說話,顧言雪推開了碗盞,轉身就走。裴鶴謙急了,一伸手,攥住他胳膊:“言雪!”
裴鶴謹見狀,臉色愈陰。
顧言雪抽出手來:“我去去就回,”擡眼睨着裴鶴謹,“兩心不變,管旁人嚼什麼舌根?!”說着,倏忽而去。
裴鶴謹氣得墨髯亂顫,指了顧言雪的背影喝問弟弟:“什麼叫‘兩心不變’,他一個男人,你也是個男人!哪來這種混話?!”
裴鶴謙一時僵在那裡,他若不答,實在違心,答呢,又恐氣壞了哥哥,斟詞酌句、權衡揣度了半天,才張開嘴來:“哥,我跟他……”,話音未落,顧言雪一陣風似地回來了,“啪”地將個藍皮包袱扔在裴鶴謹跟前,那包袱本來扎得就不緊,經此一磕,便散開了,露出幾錠光華耀目的黃金元寶。
裴鶴謹的眼睛卻不曾在那些金子上停得一停,只望了裴鶴謙問:“那領狐裘是誰買的?”
“我買的。”裴鶴謙答。
裴鶴謹點了點頭:“這狐裘誰穿都沒關係,既是我們裴家的人買下的,這金子便由我們裴家來還。二百兩金子雖不是小數,賣了城南那幾畝薄地,便也差不多了。”
裴鶴謙急了:“哥,那是祖產!”
“你知道就好!”裴鶴謹閉了閉眼,口氣轉緩:“祖宗留下家業,無非希望子孫踏實做人,與其用那路數不明的金子,不如變賣田產,至少能買個安心。”說着,手一揚,將那包金子推開,眼睛還看着弟弟,話卻是說給顧言雪聽的:“顧公子,過去的事,我不想問,也不想追究,你是鬼也罷,是仙也好,我家鶴謙都攀不上你這樣的高朋,拿了東西趕路去罷,恕不遠送了。”
顧言雪不怒不笑,也不辯駁,只冷冷立在那裡,一雙烏幽幽的眸子落定在裴鶴謙身上。
裴鶴謙嘆了一聲,“咚”地給他哥哥跪下了:“哥哥,父親的訓誡,我不敢一日或忘,我再荒唐,也是揣着顆仁心做人。父親跟你的養育之恩,我更是銘感五內。只是……我跟他……”他咬了咬牙,“我活一天,便待他好一天,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裴鶴謹拍案而起:“你說什麼?!你瞎了眼了?他是個男人,你看不出來?!”
裴鶴謙垂了頭,低低道:“我認的就是他,不論男女、不論貧富、不論貴賤,不論生死……我認的總是他……”
“鬼迷心竅!”裴鶴謹氣得一腳將兄弟蹬在地下,裴鶴謙控身不住,往後栽去,將把椅子撞翻在地下,廳堂裡一陣亂響。
裴鶴謹尤自不足,指了裴鶴謙的鼻子喝問:“你還要不要臉面,要不要父兄了?”
裴鶴謙爬起來,依舊跪好了:“哥,你不要逼我,言雪並沒有一絲的不是。”
裴鶴謹怒極反笑:“他?身爲男子狐媚惑人、驕奢淫逸、慣賣風流,什麼東西!”昂起頭來,瞪了顧言雪道:“今早我見識了你的法術,知道你不是個等閒之輩,可我也不懼你這邪魔,你給鶴謙下了什麼妖蠱,迷得他這樣?還不放了我弟弟!如若不然,我必與你拼個魚死網破!”
顧言雪淡然一笑:“你愛怎麼想、怎麼做,我都管不着,悉聽尊便吧。”說着,走過去,執了裴鶴謙的手道:“跟我走。”
裴鶴謹跑到到門口,張開了雙臂,攔了攔,又自覺氣餒,發狠道:“你要跟他走了!就別回來了!我只當爹少生了個兒子,我也少了個弟弟!”
兩下里正僵持不下,外頭一陣腳步聲響,原來那羅氏不放心,一直躲在廳堂外聽着,眼瞅着兩兄弟快鬧僵了,再也憋不住了,跑進屋來,一把按住裴鶴謹:“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到了哪兒,鶴謙總是你弟弟!”轉身,又對着裴鶴謙抹了抹眼淚:“鶴謙,你哥這是心疼你啊!你怎麼就不明白他那片心呢!”
裴鶴謙咬着牙關:“哥哥、嫂嫂,你們爲我好,我知道,我不會忘記你們的恩德,可我也不能負了他。”
羅氏嘆一口氣,淚盈盈地看着顧言雪:“顧公子,我們鶴謙是個傻孩子啊。你就……你就……高擡貴手吧!”
顧言雪聽了,若有所思,看了裴鶴謙道:“你若留下,便是一世的太平,若跟我走,難免風急浪險……”
裴鶴謙攥住他的手,咬了咬牙:“你有艱險,我怎能袖手旁觀?”
顧言雪點點頭:“真是個傻啊,連帶着我也沾了傻氣,”擡眼看了羅氏,“不是我不擡手,我是……放不開手。”
一邊的裴鶴謹已氣得兩眼昏黑,指了門,一疊聲地呼喝:“滾!滾!都給我滾!”
裴鶴謙沖着哥嫂跪了,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我先離家幾日,待風波定了,必負荊請罪,再來拜望哥嫂爹爹。嫂嫂,哥哥跟父親都有勞你照料了。”
裴鶴謹一個勁地跺腳,看都不看他。倒是羅氏擦着淚上前,扶起了裴鶴謙來,柔聲道:“唉,你放心吧。鶴謙,你記着,這兒總是你的家。我們都心心念念記掛着你,盼着你回來。”
裴鶴謙長到十九歲,這是頭一次被趕出了家門,雖是掃地出門,到底有個嫂嫂護着,不單替他們收拾了細軟,還親自送到了門前。
此時夜已深沉,濃黑的夜空中,鵝毛般的雪片紛揚而落,羅氏看着天氣,蹙緊了娥眉:“要不,明早再走吧?天寒地凍的,你們去哪兒過夜啊。”
裴鶴謙強笑着安慰她:“不妨事,我打算去葛嶺的清虛觀,玄真子即便不在,借宿一宵總沒問題。”
正說着話呢,便有駕馬車慢慢悠悠駛進了蔡觀巷,羅氏擡頭一看,恰是隔壁的王二駕着車回來,便上前說了幾句好話,又摸了吊銅錢塞進他手裡,總算是替二人僱了個車來。
裴鶴謙謝過嫂嫂,恐她受寒,催促着她回去:“快進去吧,不然哥哥更要生氣了。”
羅氏搖頭:“你知道什麼?我不送他才擔憂呢,你哥哥多疼你啊。”
裴鶴謙聞言,心頭一熱,酸痠軟軟,說不出的滋味。
羅氏看看他,又拉了顧言雪的手道:“顧公子,我可把這傻兄西交託給你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什麼神啊怪啊,一概不懂的。可我想呢,人心都是肉做的,他爲了你,把個家都拋了,你也不會虧待他吧。”
顧言雪望着她,既不搖頭,也不點頭,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見底。羅氏雖是百般的不放心,卻也無奈,只得看着二人上了車,轉眼,馬車于飛雪茫茫的街角消失不見。
靜夜寂寂,車輪碌碌,身邊的顧言雪一語不發,裴鶴謙更覺寂寥,伸出手來,把那人攏到懷中,下巴蹭着他的髮絲:“言雪,我只有你了。”
“後悔了?”顧言雪的聲音聽來悶悶的。
裴鶴謙搖頭:“不會啊,你知道,我不會。”
顧言雪默默地捉了他的手,與他十指交纏。裴鶴謙環着他,嘆了口氣:“有件事,我怎麼想都不明白。你是存心去衝撞官差的吧,還刻意在人前露了身手,這,是爲什麼呢?照說沈姨娘出了那事,你該韜光養晦纔是。”
顧言雪嘴角微揚:“不放出香餌,怎釣大魚?”
裴鶴謙一驚:“你想引出誰?莫非……莫非是捕殺沈姨娘的真兇?”
顧言雪點點頭:“嗯,這孩子可不傻了。”
“可那真兇是誰?能引出來嗎?”
顧言雪哈哈一笑:“大魚未至,蝦米先行。這不,就在跟前麼!”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