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銀毫都散盡了,裴鶴謙仍望着天幕,捨不得調回眼來,眼前的夜空彷彿是一塊巨大的黑琥珀,裡面影影綽綽藏着什麼,漸漸地、漸漸地,裴鶴謙看清了,那是一些半透明的影子,有些像人,有些像貓狗,還有的像蝙蝠、像飛鳥,零零落落、漂浮在空中。屋脊上,窗臺邊,巷子兩側,都有這樣的影子在逡巡、徘徊。
裴鶴謙驚愕不已,回頭去看顧言雪,目光碰着團刺目的白芒,逼得他閉起了雙眼,兩根溫暖的指頭劃過眼皮,耳邊是顧言雪淡淡的聲音:“看夠了吧?也該回來了。”
等顧言雪挪開了指頭,世界又恢復了常態,詭異的影子消失了。
“那是什麼?”
顧言雪嘴角輕揚:“小小法術,幫你開開眼罷了。裴大夫,這世上多的是你看不到的東西。”
裴鶴謙蹙起濃眉:“你是說,剛纔偷襲我們的不是人,而是精怪。”他想了想,猛地擡起頭來:“陳三病得蹊蹺,我們替他看了病回來,便遇上這事,莫非……莫非他不是生病,而是遇邪?”
顧言雪拿摺扇一點他的下巴:“咦,你一點都不傻麼。”
這話似諷似嘲,裴鶴謙倒也不計較:“你既會法術,便伏了妖魔,救救陳三吧,已經第十條人命了!”
“他貪淫好色,自尋死路,與我何干?”顧言雪長眉一挑:“你也省些破草皮、爛樹根吧,你那些藥,喝爆了肚皮,該死的,也還是活不了。”
裴鶴謙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兩人沿着窄巷,慢慢朝前走去。
“顏雪,”裴鶴謙略一沉吟,開了口:“其實我很小的時候,能看見那些影子,還常常跟他們玩……”
顧言雪猛一擡頭,緊緊盯住了他。
裴鶴謙嘆了口氣:“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長大些,就再也看不見了。”
裴鶴謙神色坦蕩,顧言雪相信他沒有扯謊,可這人天賦異稟,兒時曾見鬼怪,長大能書靈符,又有神玉護身,只怕是有些來歷,腦筋轉到那玉上,顧言雪便問裴鶴謙:“你娘是怎樣的人?很少聽你提她。”
“據說很嫺靜,不愛打扮,也不喜說笑,她和玄真子是師兄妹,嫁進裴家之後,便一直閉門修道。我兩歲時,她就過世了,這些事,我都是聽家裡人或是玄真子說的。”
顧言雪不免驚異:“玄真子多少年紀?竟是你母親的師兄。”
裴鶴謙搖了搖頭:“他的年紀,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看得出來,日後你見了他,自然明白。”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裴宅門前,裴鶴謙剛要去抓那門環,顧言雪按住了他的手:“我給你一句實話,作亂的精怪,就在你家。自今夜起,你每晚取一罈淨水,上上下下,每扇門、每扇窗都書了符,單留我住的東廂,還有這扇角門別畫。餘下的事情,我自有計較。記住,做事幹淨些,別讓旁人知道了。嚇着你兄嫂,可不好。”
裴鶴謙聽了這話,直驚出一身冷汗來,想要再問,顧言雪早叩響了門板,不多時,鸚兒迎了出來,裴鶴謙再想說些什麼,也不方便開口了。
當天夜裡,裴鶴謙依顧言雪所囑,拿了壇清水,做賊一般,隱花叢、抄小徑,偷偷地四處畫符,直忙到更敲三遍,月上東山。好容易把閤府內外,幾十扇門窗都書完了,又不放心顧言雪,便潛到東廂客房外悄悄候着,守了一夜,也沒見着一絲的異動,耳聽得雄雞唱過三遍,天倒亮了。
吃過了早飯,裴鶴謹去了藥鋪,鸚兒、羅氏回房繡花,裴鶴謙這才瞅了個空暇,將顧言雪拉到一邊,問他昨夜降妖的景況。
顧言雪聽了,將眉毛攢成一團:“那東西纔跟我過了手、吃了虧,當晚怎敢亂動?昨夜我好好睡了一覺,什麼都沒幹。”
“那你叫我畫符?”
“有備無患麼,”顧言雪長眉一揚:“你只書好你的符便是了。何時降妖,捉不捉妖,都得由我高興。”
裴鶴謙拿顧言雪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眼睜睜看着那人揚長而去,他一夜未睡,也是累了,回房補眠了一會兒。午後醒轉,但聽窗外北風一陣緊似一陣,不多時,落下層融融的初雪來。
裴鶴謙念及顧言雪來時衣裳帶得不多,且又都是些單衣,玄真子遠遊未歸,顧言雪既是要等他,多半是要留下來過冬的,沒幾件厚實的冬裝如何是好,便差小丫鬟請了顧言雪來,商量着要帶他去買冬衣。顧言雪起先一再推辭,說自己就喜歡單衣薄履,不慣衣錦着緞,後來見裴鶴謙堅持,便也鬆了口。二人套了駕馬車,迎着微風細雪,去了市集。
等到了地方,顧言雪邁下車來,擡頭一瞧,偌大的一塊店招,上書三個大字“寶裘居”,顧言雪當下便有三分不悅,原來裴鶴謙帶他來的,既不是成衣鋪,也不是綢緞莊,竟是一家皮貨行。
裴鶴謙哪裡知道他想些什麼,一邊引着他往店裡走,一邊笑着說:“寶裘居的皮貨,全杭州都是數一數二的,軟柔、光亮,顏色又多,我嫂子特別喜歡這裡的狐裘呢。”
顧言雪聽到“狐裘”兩個字,心裡的不快,從三分加到了七分,一張臉當時就沉了下來。
此時兩人已進了店堂,掌櫃的跟裴鶴謙顯是故交,一拱手,迎上前來:“裴公子,聽說你去了雲南?我可惦記得緊呢。”又望着顧言雪,笑問:“這位公子是?”
裴鶴謙也拱手還禮:“這位是顧公子,我的朋友,想買件禦寒的冬衣,有好的,儘管拿出來。”
掌櫃的繞着顧言雪走了一圈,上上下下、細細打量過了,這才拈了三柳墨髯,笑了道:“顧公子身量頎長、風神俊秀、氣度高潔,最宜穿錦着裘。”說着一招手,叫過個夥計,低聲吩咐了兩句。
不多時,那夥計雙手託着個盤龍描鳳的織錦包袱走到三人面前。掌櫃的一邊解那包袱,一邊低聲道:“這是本店的鎮店之寶,若不是裴公子的朋友要,我輕易是不肯示人的。當然,也是顧公子人物齊整,氣度出衆,襯得起這襲寶裘。不是我自誇,我在這行幹了二十餘年,斷不會看走了眼,這顏色,這款、這型,天生便是等着顧公子來穿的。”
顧言雪聽他羅羅嗦嗦一堆話,早就不耐煩了,正要拂袖而去,卻見那掌櫃的解開了包袱,雙手掂起那領裘皮,輕輕一抖。
衆人眼前彷彿綻了千朵雪蓮、傾了萬斛珍珠,明晃晃迷了二目,不禁都“啊”地叫了出來。定睛再看,卻見掌櫃的手中,水銀瀉地般垂落着一領雪白的狐裘,當真是燦爛如星、輕柔似霧、豐潤如雲!
裴鶴謙接過那狐裘,給顧言雪披上,玉人雪裘,相得益彰,衆人又是一疊聲的喝彩。裴鶴謙心裡高興,顧不得人多,兩手按着顧言雪的肩頭,一時捨不得放,卻覺着那人的雙肩一陣陣發抖,再看顧言雪的臉,白得早沒了人色,一雙烏幽幽的眸子,似癡似迷、如怨如恨。
裴鶴謙連日跟他相處,對他那任性、乖張的脾氣,也略知一二,看這樣子,曉得他是着惱了,卻不知他惱些什麼,便放軟了口氣,輕聲問他:“這狐裘,好不好?你要不要?”
顧言雪嘴脣顫了半天,才恨恨地吐出個“好”字來,眉毛一擡:“要!再貴也要。”
裴鶴謙原想跟掌櫃地坐下來,慢慢兒議議價的,看他這副模樣,卻不敢耽擱了,衝掌櫃的笑了道:“這狐裘我要下了。此乃寶物,價錢想必不呰,我身邊這些銀子怕是遠遠不夠。跟你打個商量,東西我先拿走,銀錢明日納還,你看如何?”
掌櫃連忙點頭:“換了別人自然不成,可裴公子,我還信不過嗎?您儘管拿去,來日我備下香茶,再等您敘話。”
裴鶴謙見掌櫃的答應了,替顧言雪掖了掖狐裘,帶着他出了店門,顧言雪出奇的乖順,安安靜靜坐進了車中,裴鶴謙不放心,也跟了上去,貼近了,才發現他渾身都在發抖,牙齒咯楞楞地,一個勁地打架,裴鶴謙急了,忙問他:“你這是怎麼了?”
顧言雪咬緊牙關,半晌,悶聲道:“幫我把狐裘脫了……”
裴鶴謙趕忙替他解開了狐裘,疊好了,擱在一邊。
顧言雪縮成了一團,裴鶴謙去抱他,卻被他推開了:“快去趕車!我不要待在這兒!快走!”
裴鶴謙忙下了車,躍上馬背,猛揮鞭子,一口氣跑出十幾裡地去,這才慢慢地勒住了繮繩。天邊暗雲翻滾,雪愈下愈密,愈下愈大。裴鶴謙猶豫了半天,還是跳下了馬來,撩起一角車簾:“外頭雪很大……我……可以進來嗎?”
顧言雪正定定地望着身旁的狐裘,半天才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