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你的年紀也大了,您還記得,在明安初年間,可見過一位白衣茶女?”何師爺也略微回想起當年守薇山上那一抹素衣風姿,一時間有些感慨。
老嫗渾濁的老眼中不動聲色地一抹躲閃,隨即微微嘆道:“當年豔茶一度風靡,淮安誰人不知,曲姑娘脣間一道燕子銜泥價值千金。只是可惜了那般風姿凋零,豔茶也因爲朝廷禁止,轉而敗落了。”
何師爺一點頭,老嫗說得確是實話。
“那您可在最後之時,見過那名曲姑娘?”
“唉,淮安那年大旱,百姓鬧饑荒……昔日歌舞昇平宴,落得門前冷落鞍馬稀,本就是落魄茶女,被人許了婚又拋棄,哪裡還有什麼好日子呢?”老嫗言語間有一抹揮之不去的滄桑。
何師爺心裡鬆了口氣,轉頭又問道:“看來您是見過那位姑娘了?”
“以前是見過的,每次城裡大戶人家迎之下山時,軟轎倒總會路過這裡,後來,就不知道咯,大概是嫁了山中獵戶,或者是年紀輕輕,香消玉殞也說不定。”
何師爺鬆了口氣,道:“叨擾老人家了,我們這就告辭。”
說罷,看着破敗的屋子,惻隱之心乍起,在桌上放下一錠銀子,帶着侍衛轉身離開。
聽着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老嫗輕輕鬆開了懷中摟得死緊的女娃,女娃擡頭間,露出一張沉靜果敢的俏臉。
然而,讓人更爲驚訝的是,那女娃眉眼間,竟然與顧蓮蕪有六七分相似!
然而,顧蓮蕪身子豐潤,眉眼裡都透出屬於少女的嬌憨與靈動,眼前的少女,卻是身形瘦削,一雙眸子裡,滿是沉靜與機敏。
“茗兒,回屋睡吧,夜裡涼,多加條毯子。”老嫗疲倦的聲音透出絲絲悵然,“明日裡不用賣酒了,去山裡給蘇獵戶家送兩壇酒吧。”
“知道了姥姥。”少女答應着,扶着老嫗的胳膊,輕聲道,“姥姥,我扶您回屋歇息吧。”
“不必了,我還不想睡,你先進屋吧。”老嫗嘆了口氣。
“好吧,姥姥早些歇息,有什麼需要,叫我便是。”少女無奈,只得轉身進屋。
月色淒冷,茅屋的矮窗前,月光水一樣的傾瀉,老嫗渾濁的老眼盯着那水色的月光白,陷入一片沉思。
恍惚間,她憶起了當年的守薇山上,那人也是一襲白衣,清雅如同九天之上的泠泠月華,眉眼如畫,瞳似不可見底的幽深寒潭,終年無波無瀾。
在初春的第一樹雨前龍井發芽時,白衣傾身,溫雅朱脣銜住芽尖最嫩的一抹嫩芽兒,輕輕採摘,放入青泥製成的小甕中,用龍眼炭或者相思炭細細烘焙,製成上好的雨前龍井。
守薇山上一眼泉盛來的泉水,燒到八九分燙,三分茶葉置於雪玉茶壺底,執銅壺添得七分滾燙冽泉,待茶葉靜置壺底,再淋一圈泉水均勻澆上壺璧,待水汽將幹,纖手執壺,略傾壺身,鳳凰三點頭間,霎時香氣四溢。
再一細瞧,只見湯色豔綠,一縷清香直鑽鼻尖,再細品,一線入喉,回甘無窮。
一道燕子銜泥的工序,配着一手無雙茶藝,引得多少香客慕名而來。
老嫗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淒涼。
沉吟半晌,費力地蹲下,身來,枯瘦的手摸索着青石板的地磚。
只見牆角一點石塊凹凸,枯手略微用力,不多時,地板出現一個小小的暗格。
顫巍巍地從那小小的暗格裡摸出一個沉香木盒子,倘若旁人見到,定會驚訝一個山野老嫗家中,竟私藏瞭如此貴重完整的沉香木。
像是要決定什麼一般,老嫗雙手打開那木盒,裡面只有兩件物什:一小罐茶葉,一支鳳首金釵。
細細擦着那金釵上的灰塵,破塵的金屬光澤在月光反射下透出幽光,像極了當年女子離別時的淚眼。
執釵的手頓了一頓,像是想起什麼一般,老嫗終究將那木盒重新封存。
殊不知,那悄悄開着的門縫裡,一雙少女的睿然眼睛,早就將老嫗的舉動瞧了去。
第二日,顧淮良在一處民宿處出來,一眼便看見熬了一夜的何師爺。
“大人,可算找到您了!”何師爺一見這尊能將自己整的雞飛狗跳的活菩薩,當即迎了上來。
“師爺怎會在此?”顧淮良疑惑道。
何師爺苦着一張臉,卻又想起顧夫人昨晚的話——不準透露是誰讓他來的,心裡打了個冷戰,隨即眼珠一轉,道:“哎呦大人,您快回去看看吧,顧夫人昨兒頭風犯了頭疼得厲害,請了郎中也不如何管用,您又不在家,可急死我們了!”
“阿嫵?她……怎麼了?”顧淮良心裡一緊。
“貌似下官聽說,府中一小廝行了偷盜之罪,被發現後死不認賬,還說滿嘴胡說八道,說是老爺指使,再加上查賬時數目對不上,一時間氣急攻心……您還是趕緊回去看看吧。”何師爺滿口互掐,準備給顧夫人下套,卻沒想到,他這信口胡掐,卻全都說到了點子上。
顧淮良皺眉:“速回城中!”
一隊人馬迅速集結,顧淮良直接讓馬車跟在最後,瘦削的身形跨馬而上。
行至村口,卻見一戶茅屋內走出一小姑娘,身姿瘦削輕靈,一襲布衣也擋不住那嫺靜氣質。
“姥姥,我去給周獵戶家送酒了,粥在鍋裡,您記得喝,下午我儘可能早些回來。”少女沉靜而有條不紊的聲音傳來,不知怎的,讓顧淮良的心停頓了一下。
說罷,少女轉身出了門,在看到一隊人馬時,眼中略微訝異地看了一眼顧淮良這領頭之人,隨即低頭,默不作聲地轉身朝山裡走去,小小的身影並未有一般孩子的好奇與貪玩。
只是,那小姑娘無波無瀾的一眼,卻掀起了顧淮良心中驚濤駭浪。
太像了!怎麼可能這樣像?!
那眉眼精緻間,儼然是他夢迴了十幾年的曲兒!
顧淮良想下馬,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只能看着小姑娘穩定的步伐慢慢消失在茂密山林間。
“師爺,這間屋子裡住了什麼人?”顧淮良停下了腳步,沉聲問道。
何師爺停下來,心裡只想快點將顧淮良騙回城內,隨即如實答道:“這家只有一個七十老嫗和這小姑娘,小姑娘的父母在大旱那年去得早,留下老人家一人留在山裡喂些糠谷野菜,才拉扯大了這小姑娘。”
“小姑娘人懂事,小的昨夜來尋大人時,便是借宿在此。”
看着顧淮良仍然眉頭緊鎖的樣子,又補充道:“不過微臣給這老嫗留下了些銀子,算是積德行善。”
“嗯……”顧淮良心不在焉地應着。
“哎呦,大人,您還回不回城裡吶?一堆公事還等着,顧夫人還病着呢!”何師爺苦叫道。
“走吧。”說起顧夫人,顧淮良終究是回了回神,悵然道。
卻見那農家小姑娘進山後,遠遠地朝那人馬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是挪開了眼睛,山間風微微吹在臉上,吹開了小姑娘嘴角翹起的一抹得意笑容……
何師爺的辦事速度終究是快,晌午剛過,顧淮良的馬車,便是穩穩地停在了顧府大門口。
然而一推門,大門處連個迎接的人都沒有,顧淮良皺眉,忙叫來官家一問。
官家面色爲難地支吾了半天。
原來,昨夜半夜,顧夫人頭風突發,三更半夜,連個醫侍都請不到,無奈之下,女兒顧蓮蕪只好遣人去了葉家,葉老夫人心疼愛女,忙將葉家醫侍帶來。
一進府,只見顧蓮蕪在牀前抹淚,卻遍尋不得顧淮良的身影,當即怒火發作,說了句:“我葉家的女兒,嫁出去就是這般遭人冷落的嗎?”
隨即請醫侍診了脈,二話不說將女兒和外孫女帶上馬車回了葉家……
顧淮良一聽,頓時頭都有些大了。
然而,葉家也不是好開罪的,葉奼嫵確實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如此生病關頭,他竟然還想着別的女人,這……確實是實在不該。
更何況,成親這些年,阿嫵將顧府上上下下打理地井井有條,平日裡也是勤儉恭良溫順,沒有絲毫差錯。
如此一想,顧淮良心裡的愧疚更深了,急忙又叫上車伕,直奔城東葉家。
葉家內宅——
顧夫人葉奼嫵半躺在牀上,哭過的面容仍然有些憔悴,沒有了平日裡妝粉的精心修飾,素顏的葉奼嫵,確實顯出幾分憔悴。
“你這丫頭,也真是!”葉老夫人坐在牀前,又氣又笑地看着自己一手教大的女兒。
“若是不這樣,怎麼能叫顧淮良真的收了去找那曲塵花的那份心思。”葉奼嫵憔悴的輕笑。
“可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啊!”葉夫人點了點女兒的額頭,“沐浴後吹半夜冷風,萬一真的落下病根兒怎麼辦?”
“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數,本來就不好,當年生了蓮兒已經是要了半條命去,雖說不是個男孩,他顧淮良卻也看在這些年的面子上不敢納妾,若是日後要納妾,我也有堵他的辦法,只是這麴塵花,他萬萬不可去尋。”顧夫人眼中,有一抹深深的疲倦。
“當年麴塵花已有身孕,看在同爲女人的份上,你放了她一命,難保日後她的孩子長大不會來認親,那時候,對我們葉家,也是不利。”葉夫人揣度道,“咱們葉家本是商家,這些年藉着與官府結親的名頭,從中賺了不少的利潤,若是日後合作中斷,可是不妙。”
“所以,趁着這次,讓他徹底斷了這尋人的念頭纔好。”葉奼嫵打了個哈欠,“這藥吃得人直犯困。”
“那你好生歇着。”葉夫人起身道。
正聽聞間,前堂一陣喧鬧,顧淮良一身青衣常服,直直跨進葉府,卻在內宅被人攔住。
“讓開,本官要見夫人!”顧淮良有些怒道。
“大人,老夫人點了名不讓您進去,還望您莫要讓小的們難做……”
卻見葉老夫人滿頭銀髮,拄着柺杖,雍容立在門口。
“讓郡守大人進來吧。”葉老夫人聲音冷淡道。
顧淮良大喜:“多謝岳母大人!”
“人還虛的很,剛服了藥睡了,你要進去看就小聲些。”顧夫人皺眉道。
“是,是。”
眼見牀上已經不再年輕的結髮妻子形容憔悴地昏睡着,顧淮良心中愧疚更深。
卻見顧夫人道:“看完了就出來吧,我有些話同你說。”
到了正廳,顧蓮蕪沉默地端着一碗茶,連表哥給她帶回來的新鮮玩意兒都不想理會。
她終究是小孩子,那些大人的彎彎繞繞她還是不懂,潛意識裡,她始終認爲是父親不歸家害得母親生病。
顧淮良一進正廳,見到自己的小女兒正一臉失落地端坐着,當即笑着張開雙臂道:“蓮兒,爹爹回來了,還不來抱抱爹爹?”
卻見平日裡最黏自己的小女兒身子一躲,竟是閃開了自己的懷抱。
顧淮良不由得有些尷尬,一擡頭,只見眼前一玉樹臨風,瀟灑俊朗的青年,青年手抱長劍,脣邊一縷禮貌微笑。
“這是……凡兒?”顧淮良不由得驚訝道。
“凌凡見過姨父。”青年手一拱,禮貌地向顧淮良行了個晚輩禮。
顧淮良訝然道:“幾年不見,都長這麼大了!”
“凡兒,你先帶表妹下去玩吧,奶奶有幾句話要跟顧大人說。”葉老夫人老當益壯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是,奶奶。”葉凌凡應了一聲,也大概猜出事情不妙,忙拉着顧蓮蕪出了前廳。
出了前廳,葉凌凡和顧蓮蕪走在葉府花園的羊腸小道上。
“小蓮兒怎麼了?莫不是表哥回來讓你不高興了?”葉凌凡逗弄着自家的小小表妹。
“不是……,表哥能回來,蓮兒最開心了。”顧蓮蕪強笑道。
葉凌凡嘆氣,看着悶悶不樂的小丫頭,輕聲安慰道:“蓮兒,夫妻之間,吵架拌嘴是常事,所以,不用太擔心,姨母和姨父,定然會和好如初的。”
“真的嗎?可是孃親昨夜哭得很傷心……”
“我保證!”葉凌凡大大的笑容寫滿了陽光,“你看,表哥這麼多年什麼時候騙過你?”
顧蓮蕪思索了半晌搖搖頭,又終於相信般點了點頭:“嗯!孃親跟爹爹一定會好的!”
“好了,爲了安慰不開心的小蓮兒,表哥帶你去一品樓吃頓好的!”葉凌凡牽起小少女的手,寵溺道。
卻見顧蓮蕪臉一紅,心底不可抑止地涌出欣喜。
想起那葉府後廚桌腳下與顧府南塘蓮葉間的曖昧情愫,心底頓時像開了花一般。
鳳眠,就是在一品樓吧?
葉凌凡看着自家小表妹說變就變的孩子氣,不由得失笑。
“童真啊……”青年語氣間,染上一抹閱歷增添的成熟,又想起兩年遊學間,那個讓自己魂牽夢繞了無數次,俠肝仗劍,英姿颯爽的紅衣女子,眼神更是柔和了許多。
葉府正廳間,葉老夫人呷了口茶,看着下座上有些愧疚忐忑的顧淮良,眼中閃過一抹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