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見到了公子連城,他的面容森冷,涼薄的可怕。
柳絕音懷抱着琴,不動聲色爲他奏了一曲安神曲。
他聽完,緊皺的眉頭與身形舒展了少許,回首笑看着柳絕音道:“絕音,你還是回來了。”
聲音如常,卻聽得人背後發涼。
“可是怪朕三年沒有還你自由?”連城輕笑。
柳絕音茫然低頭,強忍着不讓自己的怨毒散發出來。
空蕩蕩的大殿裡,大理石的地面是沁骨的涼。
“絕音父親新喪,陛下匆匆召絕音回帝都,實爲不妥。”柳絕音清淡的聲音,終究是染上了一抹寒意,如同那大理石的地面一般。
“那又有什麼?父母,真是這世上最可笑的東西!”
乍然聽聞父母,連城眼中閃過一絲憤恨與懷念,意味不明。
他的聲音傳到柳絕音耳邊,語氣辨不出喜怒,多少帶着幾分不真實:“我沒有父親。”
他不承認明安帝是他的父親。
“母親,我倒是有的。”
“我見過母親,只有三次。”
“明安帝那老頭子,一生愛美色。”
“當年,他便是將母后,以近乎蠻橫的方式,搶了過來,用的是最下三濫的手段,而母后在那之前,是已經許給了當時的太子。
那時他還是皇子,太祖看不過,但母親畢竟是名門貴女,終究還是以正妃之名讓那個混蛋娶了。
後來我聽宮裡的老人兒說,出嫁的時候,母親哭得近乎昏厥。
那混蛋對母親說,母親想嫁給太子,無非是想當皇后,日後,他也會讓她當皇后。”
說到這,連城一聲輕笑,帶着說不清的諷刺道:“母親是不是想當皇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皇位,他是一定想坐的。”
“自然,最後他篡位成功了,並且定川蜀,收復南樑,是人人口中稱頌的賢帝。
那位倒黴的太子殿下,便是被關在你住過的那間房裡,整整十年。
十年,他和母親沒有同房,沒有孩子,或許有過,但最終,都悄無聲息地死在了莊敏夫人的手下。
十年,父皇已經到了而立之年,他開始想要孩子了。
只是,這孩子不能從莊敏夫人的肚子裡生出來,因爲她的背後,是牢牢握着兵權的東魏大將軍,於是,父皇將目光打上了從來和他不合的母親。
母親也是名門貴女,丞相家的才女,她與莊敏夫人,背後是東魏一文一武的兩根頂樑柱,只是,文人終究在亂世,地位不如能爭奪領土的武將那般讓人重視。
於是,母親毫無意外的懷孕了。
第十年,明安十年,我出生的時候,他死了。”
“他是誰?”柳絕音淡淡詢問
“那位倒黴到家的太子殿下。”連城的聲音染上一絲譏笑。
“我出生的時候,大家都說我身邊,有鳳凰清鳴,白紅貫日,謝嬰就是在那個時候來的。”
鳳凰清鳴,白虹貫日,這是多少年來的好兆頭,那個混蛋高興極了,直接親封國師。
只是,那位太子死了,因爲吃得太多,背過氣去,噎死了。
我的母親,在地牢裡抱着那人的屍首,要讓仵作,將那人的頭顱交給她。
所有人都說母親瘋了,但因爲她抱着那頭顱不撒手,而那人本就是罪犯,大好頭顱也沒什麼用處。
明安老鬼知道自己愧疚,就隨着她去了,於是,天地間最尊貴的一國之母的鳳棲宮裡,住了一個瘋後。
我出生被寄養在莊敏夫人處,她對我很好,好到我自己都挑不出錯處。
其實只是因爲她不敢,這是明安老鬼的第一個孩子,交到她手中,我如果出了任何差錯,她都擔待不起。
直到我三歲的時候,有一天我突然被粗暴的拉出去。
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女子,她好像一朵枯萎了的花兒,本該明豔的臉上,是數不盡的瘋狂。
而我本該稱作父親的那個人,淡淡地看着我,臉上是嫌惡之色。
謝嬰立在一旁,默默不語。
一片靜默裡,是那個女子,我的生母,被指認與那位已經死了三年的人通姦,而後生下了我。
那面前的罪證,是前太子在獄中籤字畫押的罪狀,是因爲太子墓被盜,重新整理棺槨時,有人在那人的肚子裡發現的。
還有當年的獄卒,信誓旦旦地發誓,指認我是通姦所留的遺腹子。
我的母親不發一語,抱着懷中的頭顱。
看到我時,她突然有了片刻的神志清明。
我害怕,儘管她衣衫襤褸,但看着我的眼睛,卻滿是溫柔。
所有人都說我是孽種的時候,她溫柔地看着我。
有人想把她與我一同扔出去分開。
她瘋了一樣,突然就將我的手往侍衛的刀口上劃去,血珠乍現,是真的疼。
我喊痛哭了起來,她卻將我的手按在了那白骨頭顱上。
血按上去,絲毫沒有向內融合的跡象,反而四散地流淌開來。
三歲的我嚎啕大哭,旁邊的瘋女人是癲狂的笑。
而那明安老鬼,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看我的眼神,又恢復了慈愛。
只是,我仍然在爲剛纔他的嫌惡所噁心,這個人不是我的父親。
母親又被拖了下去,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短暫而混亂。
她保住了我的命。”
連城如此說着,面上無甚表情。
“我很多年,沒有睡過好覺,我需要一個琴師來入夢。”
“你的琴,是唯一能使我入眠的音。”
柳絕音跪在地上,麻木的聽着這個不堪骯髒裡,帶着一個母親自卑的愛的故事,沒有說話。
連城已經走得很遠,柳絕音還是跪在地上沒有動。
半晌,低低苦澀笑聲從他口中傳出:“遲了,遲了……”
若是連城能早點說出來,他定會以知己伴他,只是,連城除了是連城,還是帝王,帝王眼裡,容不得逆臣。
所以他因爲他當年九龍城一曲,便可奪了他御樂琴師的身份,關進地牢三年,卻又因爲他的精神狀態需要他,所以他殺不了他。
只是,事已至此,父親已去,塵寰絃斷,肖神魂消弭……終究是什麼都遲了……
若他不是公子連城,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崇帝,他定會讓他放下傷痛和仇。
連城的不堪過去,是明安帝造成的,他的仇恨,卻是他造成的。
杭州,他回不去,巫溪,他回不去,他與連城,同樣回不去了……
…………
孟千尋輯完這一卷,疲憊裡沒有說話。
柳絕音的房裡很安靜,孟千尋不知道他是以怎樣的心態說出這段故事的。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扭曲的心,本不是一張琴就能拯救的。
孟千尋玩着指甲,臉上悲喜不辨。
她撫着自己的心口,輕聲道:“如果以前的故事是這般,那你我同樣是回不去了?”
屋子寂靜,沒有人回答她。
夜風颯颯,孟千尋窗邊的影子顯得很孤獨。
如果她要恢復記憶,便是非要與月寒生接觸不可。
只是,他人早已回了天上……自己該怎麼將他再逼下來……
孟千尋不知怎麼的,又記起了他第一次下凡來的時候。
那時候,也是萬古漆黑,茫茫暗色,他正氣凌然,紅光散體,那樣飄然若仙的人,打開了往生棧的大門。
手中一截紅線,輕飄飄地隨風而蕩。
當時,自己還懟了他幾句……
月光灑進來,孟千尋眯着眼,擡眼望去,卻瞧見了一片紅色的衣袂。
幾乎是同時,孟千尋的手狠狠地顫了顫,朝那片紅色衣角抓去。
衣襬是抓住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聲驚呼,三兩片破瓦落下後,是一個頗爲滑稽,卻強行穩定了身體的人。
“我去,小千尋你要嚇死我!”焰醉反應極快,一個倒掛金鉤便頭朝下攀在了她的窗沿上,一臉的驚魂未定。
“怎麼是你?”孟千尋眉頭大皺,顯然是大失所望。
“不是我還能有誰?”焰醉沒好氣道。
“我……”孟千尋忍了忍,終究沒有說話,往生棧穿紅衣的着實不少,比如焰醉,比如朱兒……她是瘋魔了纔會想到他會來?
孟千尋暗呸自己沒出息。
“你不會是想那個假清高的混蛋了吧?”焰醉看着她的樣子,一臉警戒。
“纔沒有!”孟千尋有些不服氣,矢口否認道。
“臉紅的跟猴屁股一樣,還說沒有?”焰醉怒瞪看着她。
啊?!有嗎?
孟千尋摸了摸自己的臉,看着焰醉戲謔的眼神,才反應過來他是在戲弄自己。
“找死!”孟千尋擡腳就向焰醉踹去。
焰醉忙躲開她帶着陰風的腿,嘿嘿一笑。
“那種故作清高自恃高貴的僞君子有什麼好的?小千尋不如嫁給我吧?”
孟千尋一聽,更是氣人。
“雖然我身份低了點,但無父無母,做個倒插門毫無問題啊,還可以給你找故事寫話本,揉肩捶腿……”焰醉油嘴滑舌。
孟千尋皺眉,認真道:“以後這種玩笑不能隨便開的。”
焰醉嘻嘻一笑:“我這不是怕你嫁不出去嘛!”
孟千尋這才放下心來,自戀道:“本姑娘天生麗質,上得了廳堂扛得了刀鋒,還愁嫁不成?”
焰醉一臉嫌棄地看着她,大半夜的,傷感曖昧的氣氛無端沖淡不少。
如果孟千尋再仔細看,就會發現焰醉的眸色深處,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憂傷。
本是雲泥別,何盼路同行?
他知曉自己的斤兩,從來不期盼能夠與她路同行,他知想做她身後的影子,一生看着她安好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