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初夏,窗外的榕樹,好似不知疲倦一般,瘋**芽,賣力地舒展着枝葉。
清幽的小院裡,偶爾傳來幾聲貓的叫喚。
顧蓮蕪青絲未理,紅衣似火,彷彿要灼傷人的眼,眼神卻是幽深無瀾。
她一手順着貓毛,貓兒乖乖地伏在她腿上,似乎也能感受到主人似乎穩定,卻又彷彿醞釀着什麼似的情緒。
“姐姐,你看這花兒繡的可還好?”另一邊的軟臥上,一端莊的青衣女子朝着她笑。
顧蓮蕪擡起眼皮,看了看那張與自己有七分相似,卻又溫婉別緻的臉龐。
顧韶茗。
顧蓮蕪默唸了一遍這擁有無限回憶無限纏綿的名字。
最好的韶華,最清醇的香茗。
這是一個母親給女兒的祝願,也是概括了她與父親之間的愛情,儘管這個女人,不是她的母親。
明安二十三年那年年關,是顧夫人與顧蓮蕪誰都不想提起的。
那年,顧家大小姐與人私奔,當街許諾,衆人議論紛紛,自此,再無人敢上門提親,娶這樣一位頗有故事的女子。
那年,顧淮良以年關繁忙爲由,私下調查,最終在青石鎮帶回了當年那採茶女的女兒,因身份不便,甚少出門,外稱顧府遠房表妹。
一邊是自家女兒自毀前程,一邊是多年前情敵的女兒現如今要由她撫養,顧夫人一氣之下,大病一場,身子大不如前。
而顧淮良愧對顧韶茗,對這個從小養在外的女兒頗爲照顧,連帶着與顧夫人吵了不知多久,再加上顧蓮蕪的名聲敗壞,對葉家的怨念越發的深了,顧淮良與顧夫人的關係,岌岌可危。
顧蓮蕪的生命裡,再也沒有了安寧這個詞。
她開始穿紅衣,因爲紅衣如嫁衣,她以這種方式,等着鳳眠的三年之約……
顧蓮蕪波瀾不驚地垂下眼眸,因爲母親的關係,她對這個妹妹,本是不想有任何交集,大家同住一個屋檐下,相安無事也就罷了。
只是,這個妹妹的乖巧超出了顧蓮蕪的想象,她就算再不喜,也不能當衆給她臉色。
“甚好。”她這樣答道。
顧韶茗抿嘴,對她這樣簡短的回答也不生氣,繼續埋頭繡着自己的手帕。
其實她是比顧蓮蕪年紀大的,只是,這般門第,若是稱大,便得是嫡女才行,而顧蓮蕪已經作爲顧家嫡女,入了族譜,是以顧韶茗只能稱小。
姥姥去世之後,她被顧淮良帶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生活。
自小生在山野,她對這些門第規矩一竅不通,所以很多東西,她必須捨棄,或者說從頭開始學起。
禮儀,體態,穿着,女紅,琴棋書畫……她沒有人教,只有顧淮良在不忙的時候會教她認字,其他時間,她總是黏着顧蓮蕪的。
顧蓮蕪身上,有着絕對的世家儀態,這些東西,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印在了骨子裡。
她靠這種方式,做着自己十幾年來的改變。
顧蓮蕪翻着那本裝訂線岌岌可危的《浣花集》,裡面夾着的那張陳舊的紅箋,邊角有些泛毛。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顧蓮蕪盯着那一個“棄”字,沒說什麼,只是“啪——”地一聲,將書合上了。
懷中的昏昏欲睡的貓兒受了驚嚇,爪子一撲,逃離了顧蓮蕪的懷中、
顧韶茗擡頭,似是驚訝,卻沒有多問什麼。
“這並蒂蓮,你繡了好些時候,怎麼還沒繡完?”顧蓮蕪抿了口茶水,詢問道。
顧韶茗看着她的神色,確認真的只是單純的詢問,並沒有責備的意思,才淺笑回她:“這是第二條,給姐姐你繡的。”
顧蓮蕪愣了愣,隨即沒有回絕她或者拒絕那條手帕,只是淡淡道:“你的女紅進步很快。”
顧韶茗臉一紅,舉手投足間,大家閨秀的風範已經十分到位。
顧蓮蕪不再說什麼,只是將那本《浣花集》收起來,起身去了顧府的後院南塘。
採荷葉也是顧蓮蕪每年夏天都要做的事情,從杜鵑花開一直持續到荼蘼花謝。
荷葉難釀酒,她試了很多次都不成功,也有丫鬟勸她用荷花花瓣可能好些,然而她還是要用荷葉。
荷葉與糯米一起蒸了,取酒麴研磨成末,稀釋,蒸好的荷葉飯攤開,與酒麴一塊拌了,放入壇中,再加些荷葉,封壇發酵,一月後,取出酒料過濾酒汁,埋麥麩麥基,焚秸炙酒,最後入泥封,窖藏。
顧蓮蕪自覺自己的釀酒步驟從未有誤,然而釀出的酒卻總是酸的,她不知第多少次將釀壞了的酒倒了,繼續洗罈子,收荷葉,從未沮喪嘆氣過,神色如常,似乎樂此不疲。
顧蓮蕪的固執性子,在這些年,越來越不可收拾。
而顧淮良在最初的痛心疾首的痛罵之後,似是在這兩年裡對顧夫人母女越來越冷淡,反而一心撲到工作上,是淮安百姓一提起,就交口稱讚的好官。
尤其是這兩年,更是提出了“廢井田”、“重農抑商”等政策,魏帝嘉許,算是默允將淮安作爲試點。
而淮安大小商戶,尤其是淮安首富葉家,在顧淮良一系列的政策下,更是首當其衝。
整個雲荒大陸上,五國之亂已成數百年,東魏雄踞一方,南樑虎視眈眈,西戎居心叵測,山海關以北的突厥更是如狼似虎,吐蕃雄踞西南,終年高寒,天氣惡劣,卻無人敢小瞧。
五國中,又以東魏最爲富碩,內部相對而言較爲太平。
顧淮良的建議,對於魏國國本,自然是再好不過,獎勵軍功,劃分田地私有,至少能讓小農經濟迅速發展起來,到時候一旦戰事一發,至少不愁本錢。
畢竟打仗消耗太大,東魏在大大小小的戰爭中,實際上早已是內部空虛,加上前幾年變相吞併南樑,使其堂堂一國撤旗置藩,更是成了其他幾國眼紅的對象。
吐蕃地遠天寒也就罷了,西戎與突厥可是一直都針鋒相對,再加上當年脫逃的南樑餘孽,東魏皇帝陛下的高堂軟枕,其實睡得遠沒有想象中的舒服。
如此情況下,顧淮良一腔抱負,自然是不遺餘力地固國本,獻良策。
只是,土地重新劃歸私有,抑制商業發展,這無疑是先將淮安那些官商勾結的貴族,得罪了個遍。
商路受阻,土地充公劃分,利潤無疑是大受影響,只是還好,葉家的商路大都在海外生意,其生意主要在絲綢,茶葉,陶瓷等的海外貿易,所以受影響間,也只是多花了些關係疏通,雙方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葉家嫡女顧夫人的身份還在那裡擺着,即使家中不太平,成親十幾年,此時和離未免太過兒戲。
其中影響最大的商家,無疑又是葉府陸瑩少奶奶的孃家。
陸家能在淮安有一席之地,很大程度上是有大片土地,然後僱傭長工,更是將賭坊妓院暗地裡開了不少,顧淮良清理時,可是一點面子都沒留。
陸家這幾年被逼壓太甚,一直渴望着葉家能幫扶一把,然而陸瑩沒本事,哄不了葉凌凡開心,自己肚子又不爭氣,生不下個一兒半女。
更何況葉家自顧不暇,哪有功夫管其他的事?
顧淮良如此大刀闊斧的改革,淮安商戶人人自危,不少冤家也沒給過葉家好臉色,商路上也沒少暗地裡使絆子。
商人講究互利共贏,買賣不成仁義在,葉家現今如此孤立,一家獨大,也是讓家主葉詫雲頭疼不已,然而自己的小舅子似乎是準備清廉到底,愣是誰的面子都沒給。
淮安表面其樂融融,暗地裡的舊貴族,早就已經風起雲涌。
葉家想聯姻,卻發覺本家根本沒有適齡的兒女,葉凌凡娶了妻,葉家兩位小千金還呀呀學語,稍微往遠了想,顧蓮蕪更是已經名聲敗壞嫁不出去,那個被顧淮良找回來的私生女,爲了家族面子,還不能曝光,並且,因爲身份尷尬,估計也許不到什麼太好的人家。
葉家本家沒有女兒能聯姻,外孫女們又因爲各種原因嫁不出去,更是難纏。
提起聯姻,顧淮良就不由得想嘆氣。
結婚多年,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因爲自己與葉奼嫵的相敬如賓,郡守府與葉府早已成了外人眼中一根繩上的螞蚱。
這種情況,在安和的年歲裡,自然是再好不過,在複雜多變,朝令夕改的明安末年,卻是很可能一不小心就成了催命符。
老皇帝這些年怕是很快就要不行了,卻還是不放肯權給太子,即使太子連城當年出生時鳳凰齊鳴,白虹貫日,國師南巫謝嬰預言,說連城乃是天生的帝王之命,卻也無法改變如今老皇不肯禪位的事實。
顧淮良的法子,前兩年落到皇帝眼裡,還是“利國之策”,等真正大面積推行時,恐怕代表舊貴族利益棋子的後宮枕邊風,就能將老皇的主意撩撥地夠嗆。
只是現在的顧淮良,明顯意識不到這一點,在這個君權神授的年代裡,所有的明君在忠臣眼中,都是一輩子仁德賢良的。
東魏的局勢,看起來撲朔迷離,內裡卻再明朗不過,只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