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令能問出這番話來,心裡當然有七、八成把握,依太后一貫警慎,絕不可能對“無用”之人多嘴一句計劃,更何況算計柳四娘這麼一個弱質閨閣並非值得廣爲張揚一事,太后那樣珍惜名聲,哪裡會廣而告之,這種事情謝饒平幾個沒有一點作用,原本也是極簡單一樁,根本不需興師動衆羣策羣力。
那麼毛維是如何能肯定王七郎的行爲是與太后對抗?縱然他明知太后鳳體安康,卻藉口犯厄強迫柳四娘入宮祈福,造成王七郎也決意“皈依佛門”一事別有名堂,應當也拿不準太后真實用意,但毛維卻直接授意賀淋用“殺身之禍”警告,彷彿成竹在胸,若說毛維單憑猜疑推斷就敢如此行事,韋元平堅決不信,謝饒平與毛維都是滿腹機心小心警慎之流,若無十足把握,決不會自作主張妄自行動。
定是謝饒平那廝已然得知真相,眼看自己就快將事辦砸,授意毛維“彌補”,若真能警鎮王七郎收斂,他們可不是大功一件,更有底氣對自己落井下石,藉機打壓!
這麼一想,那賀湛倒也是個“乖巧”人,見賀淋說不出個根由究竟,乾脆不受蠱惑着急上火去提警王七郎,卻是從元康口中打聽,這才歪打正着讓自己察覺毛維“插足”,得到這回槍一擊機會。
因而雖然太后聽了這番話後只是報以斜睨,脣角似笑非笑,過了十餘息,才說一句:“你究竟想說什麼?”語氣裡不無警告意味,韋元平卻毫不氣餒:“臣原本以爲外頭沸沸揚揚,謝饒平與毛維感覺蹊蹺才稟報太后,是以也知太后打算,臣肯定太后若不曾告知兩位此事詳細,毛維萬無膽量自作主張,難道就不擔心反而壞事?他分明已經知曉事後因由,纔敢這樣行事。”
這話到底還是提醒太后——兄長隱瞞不報,是欲察明仔細,謝、毛兩人分明也察覺蹊蹺卻也隱瞞,甚至毛維還敢自作主張……被韋元平這麼一挑唆,太后也疏忽了是她自己沒將這事知會兩人,即便謝饒平有所察覺,當然也只想到韋元平會知會宮內,是以並沒多事。
韋中書卻已經從太后微妙神色間窺得“機遇”,這時故作驚訝:“難道太后未曾知會兩人?那麼毛維又是從何得知詳細?”
“你總不會以爲,毛維有那膽量也有那本事刺探禁中,將耳目安插進我含象殿?”
“毛維沒這本事,謝饒平卻未必沒有,太后一貫信重他,聖人才得儲位,就忙不迭納謝氏女爲太子良媛,謝氏可比賢妃入宮早,一段時間也曾甚得太后親重,說不定,有那宮人內宦就被淑妃籠絡收買,爲謝姓賣命。”
太后也不與兄長爭論淑妃有無如此本領,只簡單一句:“饒平並非此類人,你與他較勁可並非一日兩日,他卻不似你,從未在我面前挑事生非。”
已經消停了好一陣的小韋氏這時也忍不住插嘴:“阿兄,你憤憤不平,不過就是從前阿耶時常用謝相作比,責你不如謝相學識才華,多少年之事,怎麼就是放不下。”
雖然韋中書與謝饒平不和已久,然則小韋氏卻對謝相沒有什麼厭惡,爲他出頭的交情當然也沒有,然則卻甚欣賞毛維這人豪爽大方,當初爲託劉玄清在她面前勸言,促成元賢妃入宮得重,毛維可是十分捨得錢銀。
她就想不明白,好端端,大家明明就是一方同盟,阿兄爲何卻總是與謝、毛二相過不去。
韋元平得了小妹搶白,難免有些懊惱,瞪了她一眼,正要分辨,太后卻極其不耐地擺一擺手:“毛維得知這事,也只能是在你身上,你與其懷疑宮裡有他耳目,不如好生清察自己身邊!”
韋元平一怔,雖驚疑不定,但懊惱全消。
就算沒把謝饒平牽連一同,但太后分明已經對毛維有所懷疑,就算不是刺探禁內,不過在韋家安排耳目,憑太后性情,未必就能容忍,於是連忙火上澆油:“毛維他竟敢……!太后,此人居心不良是一件,再者這回,他可險些壞事,倘若賀湛不是因爲警慎,真不管不顧就去提警王七郎,把殺身之禍那話說出,王家可不會善罷甘休,事情更不好收場。”
這話,纔是正中太后心思,她其實並不怎麼在意幾個親信之間矛盾爭執,可前提要奠定在不會影響大局的基礎上,毛維這回耍了小聰明,卻險些壞大事。
“眼下不是追究時候。”太后看了韋元平一眼:“我問你,源平郡公往薛府所爲何事,你是否察明?”
提起此事,中書令的神色頓時又懊惱下來。
“不但柳譽宜去過一回薛府,便連四妹也……這在柳家已經不算秘密,韋大夫婦輕易就打探得,四妹親自去薛府探口風,要爲柳三郎求娶薛十娘,聽說已經議定,郡公正忙着請託官媒正式提親。”
韋小妹倒也是才聽說這一樁事,驚訝道:“這是怎麼回事,四姐不是一直想撮合柳三郎與二孃?”
小韋氏口裡這位二孃,正是太夫人嫡親侄孫女,胞兄韋元晉的嫡長孫女。
“可不就是,前些時候大嫂院中僕嫗,還誇耀着韋柳二府要親上作親,只以爲這事已經定了七、八分,哪知……”韋元平分析道:“四妹約束了柳譽宜這些年,不讓續絃,一來是爲府裡中饋事宜,更關鍵則是,將來宗族內務……這要是柳三郎與二孃成了,今後二孃還不任由四妹指使,柳譽宜未必不知四妹盤算,可又礙於孝道,畢竟咱們韋家與柳家現今也是門第相當,二孃又是嫡宗長女,爲柳氏將來宗婦,誰也不敢議論四妹不慈,柳譽宜根本沒有藉口違逆。”
“阿兄你意思是,源平郡公藉着柳四娘這樁事爲把柄,威脅了四姐改變心意,爲柳三郎另娶高門女?”小韋氏驚訝道:“爲了兒子,就能將女兒置之不顧?柳郡公可是對死了那位裴氏一往情深,裴氏只留下這一對骨血,柳郡公真有這樣果狠?”
太后卻似乎想到了什麼,壓了壓手臂阻止小韋氏:“你別插嘴,阿兄繼續說。”
聽太后總算改回親近稱謂,中書令懸了許多日子的心才終於回放些許,於是話說得越發條理分明:“我打聽得柳、薛即將聯姻後,心裡也生小妹剛纔所言一番狐疑,便叫韋大夫婦來仔細詢問,便聽韋嫗說起一事……眼下柳三郎未入京學,而依然由均宜教導,原本郡公也沒多少關注,卻有一日忽然狠罰了兒子,均宜爲侄子求情,卻也被兄長當着僕從面,斥責有失約束、管教不力。”
柳均宜教導三郎讀書一事太后是知情的,一直看作韋太夫人打壓長房手段,橫豎三郎已獲出身,就算不參科舉也有任官資格,便是她那四妹不讓孫兒入京學,世人也不會議論別有居心,更別說柳均宜才名赫赫,多少人慾求教不得,他親自教導三郎,那是三郎有幸,源平郡公根本沒有藉口拒絕。
可這教好教壞,豈不是全在柳均宜控制?當然不至把事做太過明顯,可一旦與三郎有了這層師生關係,再多用些心,將來三郎豈不對他這叔父更加親近,甚至有可能反而與郡公疏遠。
當時,太后也不是沒有提醒過源平郡公戒防,故而柳譽宜還說了許多感恩肺腑之辭。
應當會頗多留心。
“柳三郎是因何故被罰?”太后問道。
“是去平康里,卻正被郡公遇個正着。”
太后微微蹙眉:“三郎這年紀,偶爾去回平康坊也不算錯事,郡公這樣不依不饒,看來是有心讓均宜難堪……等等,你剛纔說譽宜去平康坊,難道是與誰在此應酬?”
柳譽宜“潔身之好”可是京都聞名,莫說姬媵,連個侍妾都沒有,更沒聽說他有出入青樓妓坊愛好,太后理所當然想到他往平康里是去應酬,不過柳譽宜這時不參政要,他似乎也明白太后仍在“考察”,所以表面上也不怎麼交遊朝臣,所以太后聽說他去平康坊,纔會這樣敏感。
韋元平笑道:“我當時也覺疑惑,特地去平康坊打聽一番,卻得知……原來早在五年前,柳譽宜便與北里一妓家時有來往,卻是因偶然爲一婢子解圍,後來便……時常‘看望’此婢,與之‘傾談’。”
五年前!太后大是震驚,那時裴氏還未身故,原來柳譽宜就已經……
“太后,我也是男人,實不相信這世間有這麼多情種,寧願只有一妻……以我看來,什麼一往情深佳話,無非是裴氏多妒,柳譽宜當年要倚仗裴家,無可奈何才捨棄美姬嬌侍,他這心裡,只怕早有怨恨。”
太后一挑眉梢:“我似乎有幾分明白了,這些年來,我竟是被源平郡公表面忠厚給瞞騙……結合眼下幾件隱情,裴氏一事上,咱們四妹或許真是‘無辜’,說不定毒殺裴氏者正是柳譽宜,他非但藉此徹底擺脫與裴家牽連,還讓四妹成爲疑兇,受人言暗議。”
一邊韋小妹聽得震驚不已又興奮難捺,這時一拍大腿:“沒想到,源平郡公纔是真毒辣,四姐這回可算栽了,不過阿姐,源平郡公有心欺瞞你,也是不忠不敬,此人心機這樣深,阿姐可得小心防備。”
太后卻是一笑:“正因他心機城府深不外露,才更有利用之處,我與源平郡公並無利益糾葛,他算計不上我,更算計不着。”
這下,柳姑丈在太后心目中,那是妥妥與韋太夫人母子早已離心,再無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