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家做爲京兆十望之一,當然不是因爲家族只出了一個盧太后,事實上是到盧太后這一代,此族已經因爲後繼無人紈絝輩出而走下坡路,榮國公這爵位都是盧太后從兒子德宗那裡爭取來,至於榮國夫人劉氏的家族那就還要更不堪些,雖說祖上也出過一個宰相,勉強算爲官宦世家,然而卻是大周建國之後才興起的“暴發戶”,沒有什麼根底。
當初劉氏之所以能嫁入顯望併成爲宗婦,說來全因肅宗腦子一熱。
肅宗有個寵妃便是出身劉氏,當年與皇后盧氏之間可是你死我活鬥爭不斷,肅宗這人也有個怪僻,便是十分樂見妻妾之間爭風吃醋,有皇帝在中挑事,盧後與劉妃的戰鬥不斷升級,最終導致盧、劉兩家當衆羣毆,笑話鬧得滿京皆知,肅宗這纔出面收拾殘局,方式就是將劉氏女賜婚給盧家嫡長子……
結果劉妃反而因這一事氣得吐血,不久就死了,劉妃又無子嗣,唯一有個公主,嫁人不久就病死收場,劉家完全沒了倚仗,這纔對盧家示弱,從水火不容一下就轉變成爲阿諛奉承,變臉之快讓肅宗自得不已,居然還令史官將這麼一段讓人哭笑不得的故事編入國史,成爲肅宗帝的“功德”——君上多有智慧,略施小計便讓兩個彼此仇視的家族化干戈爲玉帛!
當年得肅宗賜婚的劉氏,便是如今的榮國夫人。
雖然自從大周建國,門閥權望就再也沒有了從前一般甚至可以決斷帝位歸屬的權力,然而世族的社會影響力還在,在政治仕途上也依然還有顯然的優勢,好比盧家這種根底深厚的家族,打心眼裡是瞧不上劉家一流暴發戶的,這就造成榮國夫人一直被世人稱爲“盧夫人”——大周貴婦不從夫姓,好比韋太夫人,就從不會被人稱謂“柳夫人”,只有孃家與夫家差距懸殊,才以夫姓冠於誥命之上,表示婦人之所以尊榮全因夫家,與孃家沒有絲毫關聯。
此事爲世俗慣例,然而卻一直是榮國夫人的心頭厲刺,觸及就會流血。
因爲每當被稱“盧夫人”,就是提醒她出身不顯,偏偏她又不能糾正世人稱謂,尤其是盧太后在世時。
直到如今,雖然盧太后已然入土,“盧夫人”的稱謂卻早已成爲習慣,連榮國公都覺得是理所當然,劉氏哪裡敢有任何不甘。
按說來,這事要怪也得怪盧太后,然而盧夫人卻偏偏嫉恨上了韋太夫人這個八竿子挨不上邊的人。
準確說來,盧夫人是嫉恨韋氏女。
因爲韋姓也不算世望,論來與劉家差不了多少,然而一來是出了個文皇后,使家族地位得以飛速提升,再來如今又有個韋太后,導致韋氏女越發水漲船高,明明同樣是高嫁京兆十望爲宗婦,偏偏得以本姓敬稱,甩劉家在後望塵莫及。
盧夫人對韋氏的不甘由來已久,故而當聽孫子盧銳提起喻四郎一樁事態有京兆柳在後推波助瀾便越發激憤,更不說慈恩寺梅園宴後,那首《贈盧八》廣爲傳唱,就連青樓歌妓布衣平民竟然都敢嘲笑盧銳自以爲是陰險狡詐,盧夫人哪裡還忍得下這口氣,盧銳一提欲納柳婷而爲妾,她這祖母立即就開展行動。
在盧夫人看來,京兆柳不過是因韋海池提攜才儼然成爲十望之首,可韋海池算什麼東西,當年若無盧太后親睞,區區庶女而已,就算如今大權在握,也不敢妄顧盧家恩惠,否則薛馮那樁事故,韋海池爲何不敢牽連盧家?還不是顧忌着世人指着脊樑骨罵她忘恩負義!更不論眼下晉安長公主還願意相助京兆盧,聖人也沒完全置之不顧,否則那京縣縣尉之缺,聖人也不會提出讓盧氏族人補任,別看韋海池這時耀武揚威,天下終究是賀姓的天下,只要聖人龍體康復,難道韋海池還能把權不放?!
就是要藉此良機,給韋氏姐妹一個厲害,別以爲她們從此就能橫行霸道。
其實盧夫人對晉安長公主的“迷信”也並非毫無道理,別看崔後屍骨早寒,就連德宗也已駕崩十載,但德宗生前對晉安的愛縱世人皆知,當今天子對這位長姐也十分看重,就連韋太后,對晉安也是有求必應,只因韋海池之所以能有今天多虧崔後當年成全,涉政也是德宗恩縱,倘若韋海池薄待晉安,宗室與世人都會責斥不慈,這就不僅忘恩負義之罪了,往大里說可是背逆先帝!
但盧夫人仍然不忘叮囑孫兒:“你可給我聽清楚了,讓你納柳氏六娘爲妾全因給予小人厲害,切記不能真被她美色迷惑,行爲寵妾滅妻之事,但有那樣苗頭,可別怪大母插手你內宅之事。”
盧銳當即拍着胸口:“大母放心,孫子哪會那樣糊塗,這世間美色不知凡多,柳六娘不過中上而已,哪裡至於讓孫子色令智昏,之所以納她爲妾,就是因爲孫兒咽不下這口怒火,孫兒如今罵名全因喻四郎而起,而柳六娘原本是他未婚妻,倘若委身於孫兒,看喻柳兩家今後還有什麼顏面四處誹謗。”
盧夫人聽了這話竟然十分舒暢:“你阿母對這事還頗有些顧慮,可大母就知道我這乖孫,哪裡會是淺見之輩,也只有喻家纔將柳六娘一個落魄世族女看作珍寶,堂堂顯望子弟,不過是將之視爲玩物,與那些青樓妓子有何區別?”
及到財禮上門,聽說柳東野夫婦卻連推拒都不敢表現明顯,盧夫人更添一層鄙夷,正交待兒媳尋人卜算,擇好吉日通知女方準備一頂喜轎將人送上門來,爲了達到羞辱喻、柳兩家目的,盧夫人尚正籌謀着爲盧銳這回納妾大設宴席,鬧得人盡皆知,哪知孟氏不請自來,正是按照計劃進行挑是生非。
“貴府八郎看中敝侄女,原是六娘三生有幸,妾身與外子只覺受寵若驚,可因爲六娘受京兆嫡宗長輩照庇,並不住在本家,是以妾身趕忙往京兆宗宅,將這喜事告知,然而太夫人卻推託不信妾身一面之辭,不肯放六娘歸家,還說……說不信京兆盧貴爲顯望竟行爲強納之事……稱就算國公府登門求納,也不會允准。”
盧夫人自然也聽說過婷而姐弟寄居京兆柳一事,對韋太夫人的反對也是早有預料,然而聽孟氏竟然說道對方竟直言不諱稱京兆盧強納,只覺心頭那堆怒火又被澆上一桶熱油,頭頂險些沒有冒出青煙來,鼻子裡重重哼出一聲,又將肩脊一挺:“好個韋氏,果然是她在背後中傷我盧家!何爲強納?柳主薄作爲柳六娘嫡親尊長,既然收下財禮,便是應允了盧家納聘,韋氏不過爲同宗族親,有何立場拒絕!她不放人,又在背後抵毀,我自然要登門理論,孟娘子既是六娘世母,也當在場作證。”
孟氏自然是趁心如願,遂答應下來次日便隨盧夫人再往柳府,然而柳東野聽聞自家也免不得被牽涉進這樁是非,尚還有些遲疑,孟氏又是一番苦口婆心:“倘若咱們一昧袖手旁觀,可是兩頭落不着好,唯今之計,也只好相助京兆盧,夫君可着人將六娘四處賣弄圖嫁顯望之事張揚,如此一來,即便她咬定不願,人言議論也都是她咎由自取,她若依然不識好歹,一來會被京兆盧恨之入骨,再者名聲敗壞,將來還有哪家世族願意求娶,六娘可一直深悉厲害狡詐多端,哪裡會不明白除了應允此樁之外便是走投無路。”
柳東野便徹底被孟氏說服,趕忙依計行事,咬牙拿出十餘貫錢來,收買不少市井閒漢大肆張揚,短短三兩間,便有不少人聽聞柳主薄有一侄女,本是與喻四郎定了親事,眼看就要婚嫁,哪知喻四郎因爲意外身故,柳六娘便迫不及待要再攀高枝,不想卻被盧八郎看中,決意納之爲妾一事。
而盧夫人與孟氏,也在次日鬥志昂揚地殺往崇仁坊柳府,原本作足準備要與韋太夫人展開一番脣槍舌箭,哪知卻撲了個空——太夫人這日回孃家,看望兄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