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在紫宸殿前跪求面聖,徐女史與何掌事都怕成爲被殃及的池魚,兩人誰也不敢跟隨,德妃也認爲鬧得“氣勢洶洶”不利於計劃,倒沒有逼着兩員“大將”掠陣,而事態嚴重,這回就連何掌事也是憂心忡忡——如果秦將軍不肯支援德妃,必定不遺餘力勸阻燕國夫人、范陽夫人二位,德妃失了孃家在後撐腰,怎麼可能是皇后的對手?
故而何掌事此時也不急着與徐女史內鬥,兩個宮人,一個在錦華殿前翹首以待,一個在錦華殿內團團亂轉,好容易盼到德妃歸來,昂首闊步的模樣不像是受到了斥責,更不像再度吃了閉門羹,二婢方纔如釋重負,一齊上前見禮,分別左右,摻扶着德妃坐在遊廊下歇腳。
“貴人可是求得聖上諒解?”
徐女史剛問出一句話,就遭到何掌事的搶白:“貴人又沒做錯什麼事,爲何要求聖上諒解?應是聖上也覺理虧,對貴人好生安撫了一番,貴人才不與聖上斤斤計較。”
這話頗有些不像樣,徐女史剛想斥責,哪知德妃破天荒竟然嚴肅了臉面,瞪了一眼何掌事:“你說話也該小心着些,此時可再不比當初,聖上已然登極,天子龍威不容觸犯,若是被人聽見你語出不敬,一狀告到皇后跟前,皇后依律懲治,本宮也保不住你。”
何掌事掃了一眼徐女史,巧笑嫣然:“當着外人面前,奴婢當然不會妄言,但這時是在錦華殿,也沒有其餘耳目在側,又哪裡會泄露呢?這要是真泄露了,可就證明貴人身邊有居心不良之徒,奴婢豁出去受罰,只要能爲貴人清除隱患,也無怨無悔。”
挑撥離間得如此明顯,讓徐女史呆若木雞。
德妃卻像沒聽懂般,自顧說道:“聖上心中眼中,除皇后之外,是當真容不下旁人,如今我大徹大悟,也不企圖聖上回心轉意了,不過皇后也別想着獨領風騷。”冷笑兩聲:“潛邸十載,皇后固然爭獲聖上情意,那是因爲如謝氏、元氏等等均乃太后耳目,就連齊氏,以自保爲重,並不願意親近聖躬,柳氏與扈氏,均比聖上年長,一個乃皇后族姐,自然不敢當真爭寵,一個出身卑賤,乃青樓妓子,作爲障眼法而已,聖上又怎會真對她們兩個動情?可待國喪期除,將來後宮還會禮聘名門閨秀,屆時千嬌百豔,才貌家世並不輸於皇后,可有一場龍爭虎鬥上演,我只需坐壁上觀,且看帝后之間,相敬如賓還能持續幾時。”
至於妄圖後位?什麼叫妄圖,縱然沒有帝王的情意,但古往今來,又有多少皇后是因愛寵而母儀天下?她又怎會因爲賀燁的警告,心有另屬就心灰意冷?坐觀鶴蚌相爭,便大有可能享漁翁之利,除了京兆柳之外,可就屬燕國公權威甚大,至少天子對燕國公府還不失器重,她又怎會是妄圖而已?
見兩大心腹似乎困惑不解,德妃得意洋洋翹起嘴角:“今日我苦苦相求,希望聖上恩准我誕育龍子,聖上雖未置可否,但就我對聖上了解,沒有一口拒絕,便是有意成全了。”
徐女史這才真正如釋重負,只要能穩住德妃,管她將來有何圖謀呢,就算誕下龍子,坐觀虎鬥,如德妃所願柳皇后徹底失寵也得好些年後,只要自己年滿二十五,便能脫身,哪管意圖儲位之爭,德妃是不是在自尋死路。
何掌事便更是歡天喜地:“聖上今晚會否臨幸錦華殿?哎呀,奴婢可得先作準備纔好,這就往內廚察看察看儲備食材,若聖上駕臨,便得準備幾道可口佳餚,以防不時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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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這日沒有趕在日落之前駕臨蓬萊殿,打發了江迂先囑皇后,與遲兒用膳,不需專等他,江迂自作主張解釋一番:“陛下今日情緒甚爲焦躁,應是外朝有要緊事務進展不順,眼看閉鎖宮門之前,竟然還下令詔見薛侍郎及賀尚書議事,兩位今晚,只怕都得留宿宮中了。午後……德妃自燕國公府拜壽回宮,竟鬧出在紫宸殿前跪求面聖之事,使得陛下不得不暫時放下公務,德妃一走,陛下情緒就更不佳,故而老奴斗膽,要是陛下在紫宸殿耽擱久了,還勞皇后親自備下夜食,陛下晚膳不過隨便應付了幾口,老奴實在憂慮。”
十一娘光靠猜測,是想不通德妃爲何從孃家回宮,就迫不及待去紫宸殿騷擾的,但她聽說陸離與賀湛仍在紫宸殿,便打算乾脆去那處準備夜食,君臣一齊案牘勞形,總不能只讓皇帝獲益,臣子們也需要犒賞。
江內監一聽皇后願意前往紫宸殿,簡直就是如釋重負,這種事情當然不需要先經天子許可,事實上只要沒遇見昏庸無道的皇帝,皇后再不受寵,出入紫宸殿皇帝都需要顧及幾分體面,不至於給皇后個閉門羹。
至於當今一雙帝后之間嘛,那就更不可能發生此等尷尬的情形了。
但十一娘很有操守,當真只是在內廚忙碌而已,並沒有趁此時機打問政務,她甚至都沒準備露臉,忙碌完了就想回去,江迂卻不敢如此怠慢,多番挽留。賀燁原本沒有叮囑內廚另備夜食,見宮人自作主張呈上,他也不好意思再讓人端下去,否則豈不讓薛絢之、賀湛誤解他小氣,捨不得款待?只勉勉強強夾了一箸品嚐,驚覺鹹淡極度可口,瞄了一眼邊上侍立的江迂,見他微微頷首,知道是皇后駕臨,於是以身作則無比迅速地用完夜宵,恩許了左膀右臂回值房休息,問清楚江迂十一娘尚且等在內堂,皇帝陛下興沖沖便趕去“幽會”了。
倒是說起了今日這樁讓他煩心的事務。
“中秋節後,我便提議立儲,謝饒平、韋元平兩個一聲未吱,跳出來幾個大臣主張從長計議,竟還引起不少附議,這些人中,固然有太后殘黨,有幾個立場卻模糊不清,甚至還一位,應該屬正統派,乃陸師姻親。”對於太后黨,賀燁不至於如此傷腦筋,讓他最煩惱的當然是業師陸正明的那位姻親,此人從不曾攀附太后系,從前主張乃賀洱親政,賀洱在廬州駕崩後,他也是率先出列主張另立長君的人,雖非賀燁潛邸時的舊臣,但在朝堂頗有威望不說,至少表面上忠於君國,他的意見,賀燁是不能裝作充耳不聞的,就算堅持立儲,也必須要當着朝堂衆臣之面,有理有據的說服這些心懷異議,又論不上圖謀不軌的大臣。
“他們爲何反對立儲?”皇帝陛下難得主動提起朝政,十一娘當然也不會故作賢惠堅持不聞不問,再說事情還關係到遲兒,就算她從前並不熱衷儲君之位,但賀燁既已堅定決心,她總不能漠不關心。
不爭,當然也不代表着任奪,十一娘也的確想聽聽那些所謂的忠臣,爲何反對立儲。
事實上只要立儲已經通過朝議,人選當然不會存在爭議,莫說遲兒乃嫡長子,至今爲止又是皇帝的獨子,冊封爲太子乃無可厚非。
“說法無非是遲兒尚還年幼,未曾啓蒙,賢智與否尚待觀望,另外我乃春秋鼎盛,他們認爲大無必要早立儲君。”
十一娘想了一想,笑道:“聖上春秋鼎盛不能成爲理由,看來前面一條纔是關鍵,真要往深處剖析,就該開展長幼嫡賢之爭了,畢竟遲兒眼下雖爲聖上獨子,日後聖上還會有其餘皇子,儲君賢智與否,關係社稷國祚,大臣們主張慎重,也無可厚非。”
“皇后這話不實。”賀燁挑起眉頭。
十一娘只好實說:“太后篤定後族勢大,必定引發朝堂物議,確然,莫說心懷慾望之輩,即便是賢良之臣,也會憂慮外戚專權,紊亂國政,陛下縱然信任後族及潛邸舊臣,但卻難以盡摒朝堂之上憂心慾望摻雜,而對於慾望之輩,應當已經在籌劃等待宮中禮聘,他們當然不希望儲位早定,因爲說不準皇長子之外,他們外孫抑或甥男,將來並非沒有機會競爭儲位。”
“那麼皇后看來,此事是否應該暫時擱置呢?”賀燁又問。
“遲兒雖經得起觀望,論來原本也不一定要立即冊封太子,但,聖上既然已經正式提議立儲,就此半途而廢,於君臣首回較量而言,可便告負一局,聖上倘若只做守成天子,溫厚謙和垂拱而治並無不可,但聖上如若銳意革新、大刀闊斧,就不能讓臣屬認爲聖上只重謙和之名,而且眼下,太后意圖隔岸觀火,正期望激發朝堂之爭,太后黨不會堅定反對立儲,聖上勝算甚大,又怎會願意半途而廢呢?”十一娘也不怕賀燁疑心她意圖儲位,相比虛僞的謙讓,這個時候支持賀燁樹立帝威更加重要。
君臣之間的博弈,其實有時候也如東西風向,不是你壓倒我,就是我壓倒你,從諫如流的美德,那是臣子擬定的標準,他們當然希望君主只高高坐在龍椅上,將所有國政都交給文武百官,想要把皇帝當作傀儡操控者,可遠遠不僅後宮的女人。
賀燁這個皇帝,多數朝臣其實並不熟悉他的秉性,磨合時就少不得切磋較量,君主當然也不能因爲臣子的異議便暴怒殺人,這樣殘暴不仁的昏君多數都會自食其果,威風不了幾時。
但當然也不能任由臣子擺控,尤其賀燁還打算銳意革新,起碼便要具備乾坤獨斷的氣魄。
皇帝若不能立威,反被臣子挾制,皇后當然也只能跟着一起倒黴——就像仁宗,只能眼睜睜看着渥丹被毒害。
所以無論如何,十一娘這時必須與賀燁統一戰線。
賀燁當然很滿意十一孃的堅定,沒有別彆扭扭擺脫意圖儲位的嫌疑,而且在他看來就算十一娘意圖儲位,那也是情理之中,十一娘可是遲兒親孃,親孃當然會支持親兒子得儲,謙恭禮讓那必須是虛僞,儲位爭奪何等殘酷?他可是有切身體會。
滿意之餘,又突地想起一件事,皇帝陛下擡起巴掌重重一拍腦袋:“我險些忘了,今日德妃一番哭鬧,求着要讓我賜她一兒半女當個寄託,我思量着,兒子就算了,免得她又生圖謀,女兒倒不是不能考慮,只是沒與皇后商量之前,我並沒有一口答應她,皇后意下如何?”
十一娘愕住,皇帝陛下要與旁人生兒育女,什麼時候需要皇后恩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