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中秋佳節僅餘三日之時,此日秋高氣爽。
忙完公務,皇帝陛下忽然來了興致,點名讓賀湛陪着他到麟德殿前廣場比試馬球活動筋骨,於是君臣兩個,“黑人”一雙,各領一支禁衛切磋球技,正覺酣暢淋漓、不亦樂乎,長安殿卻來掃興,韋太后遣人來請皇帝,聲稱“要事商談”。
賀燁原本沒打算“隨叫隨到”,摞下“知道了”三字,轉臉衝告負的賀尚書挑一挑眉頭:“再比一局?”
不想江迂卻提醒道:“太后先告尚宮局司記,已經往蓬萊殿去請皇后。”
韋太后做爲一隻被拔了牙的老虎,左右當然不會再設中書舍人、起居舍人等等職官記錄言行,但內闈雖然不同外朝,如果商議重要事務或者發生重大事故,理論上也會有尚宮局的女官負責記錄,以備需要時呈交史官,韋太后這回有意驚動尚宮局,無疑便是向皇后失壓,她把皇后傳喚到了長安殿,也就是向天子施壓,賀燁若然延怠,皇后便只能候於長安殿,賀燁當然不肯讓皇后憋屈。
“真不讓朕省心。”賀燁將球杖丟給親衛,不無遺憾說道:“只能改日再與澄臺一戰了。”
卻招招手示意賀湛跟上,他一邊往步輦那頭走,一邊囑咐道:“雖說今歲中秋佳節,宮中不能大行宴慶,朕攜皇后,以家宴款待近臣、親友共賞月色卻是無妨,阿姑、太夫人等等由皇后邀請,絢之與你便由朕告訴一聲,你記得把修兒他們也帶上,那日正好與遲兒做伴,皇后也很掛念幾個子侄晚輩,中秋夜咱們便在宮中聚會。”
其實要論來,國喪未過,宮中不該宴請臣子,賀洱雖非賀燁父兄,到底是個名正言順的皇帝,賀燁這麼做有不敬“先君”之嫌,說不定還會引人詬病,只賀燁壓根便對賀洱這個“先帝”不以爲然,自認爲已經治喪,還爲賀洱服喪二十七日,已經算是克盡禮儀了,再者他得獲帝位的經歷,錄於國史都歸結於“人心向服”,並不是尊奉賀洱的遺命,“先帝”駕崩之前已被太后軟禁是衆所皆知的事實,相當於已被廢位,“先帝”的尊威理當折扣,再加上這回說是家宴,又沒打算張燈結綵鼓樂伴慶,無非是邀請親朋賞月而已,賀燁並不擔心會有哪個言官跳出來不依不饒。
賀湛卻提醒道:“太后早前不是因爲苦夏鬱煩?聖上莫不如以讓子侄晚輩承歡尊長膝下爲由,更加穩妥。”
“澄臺還真狡詐,咱們聚會玩樂,卻把太后推在前頭避免口實,太后這個中秋過得,怕是更煩鬱了。”話雖如此,皇帝陛下卻顯然極爲贊同。
這還真是近墨者黑,物以類聚。
“韋太后裝病,用意並不當真是想刁難皇后,那任氏當日便奉令出宮,呼三喝四有意張揚太后已經與皇后反目,打着什麼算盤?可韋太后公然表示與後族爲敵,卻不敢表示對我這皇帝不滿,我偏就借她名義款待後族親朋,朕就想看看,那些太后殘黨,首鼠兩端之輩敢不敢挑釁帝威。”賀燁冷笑道。
皇帝一肚子磨刀霍霍,直到步輦抵達長安殿外,他竟不及猜測韋太后今日大張旗鼓又有什麼伎倆,當然也沒有必要猜測,就算韋太后引來洪水,他也有足夠的土堰填平。
妙的是十一娘也剛來不久,有尚宮局女官在側執筆相待,韋太后不得不收斂劍拔弩張,柳皇后大不必脣槍舌箭,無非是虛情假意客套,綿裡藏針應對,雙方水平都是爐火純青,於是照常不分勝負,等天子及時撐腰,韋太后徹底歇火,柳皇后心平氣和,反而那可憐的女官,執筆的手腕如壓千鈞重量,出了一身冷汗。
但女官沒有如釋重負,因爲戰爭纔剛剛打響。
“太后有何要事?竟特地驚動尚宮局記錄,驚得朕慌忙丟下一堆政務,頂着日頭趕來長安殿。”賀燁見了禮,大刺刺坐下,話說得很調侃,眼鋒卻往女官那邊一瞥。
女官心中一緊,手抖得更加厲害,好半響,終於落筆——帝聞太后有詔,不敢延怠,擱置朝政而速聆慈諭,見禮示恭敬,笑言全孝道。
要說來韋太后也知道自己再不能隻手遮天,更沒辦法震懾諸多女官,她這番虛張聲勢,無非是向帝后施壓而已,好讓她接下來的要求,至少能夠達到基本目的,不被賀燁一一批駁罷了。
“今日議事,確然關係甚大,我倒也不是突發其想,原本思謀已久,只亦明白聖上政務繁重,故猶豫再三拖延至今,不過眼看中秋佳節將至,天上月圓,然人間離恨,心中越動愁鬱,又逢昨晚,夢境竟見穆宗,連連自責不孝……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穆宗帝故而魂靈不安,我心有不忍,這才決定請聖上與皇后,商量爲穆宗帝過繼之事。”
太后說完這話,見賀燁與十一娘神情凝重,她長嘆一聲:“要論來,嗣子當在近支擇選,穆宗帝爲信兒叔父……不過我也明白,信兒身爲皇長子,擔負甚大,怎麼也不能讓信兒過繼叔父,穆宗帝嗣子,也只好在宗室裡擇選。”
這便是先讓一步,顯示自己並非強人所難。
當初韋太后的確動過將皇長子過繼給賀洱的心思,但那是基於帝后夫妻離心的基礎,如今她當然明白賀燁不可能把嫡長子過繼他人,但只要穆宗帝有了嗣子,將來便可能威脅儲位,穆宗嗣子養在長安殿,交給任瑤光教導,任瑤光便能爭取夫人之品階,就算沒法色誘賀燁,日後爲先君嗣子養母,至少有了聽政的名義,當然,前提是賀燁駕崩,穆宗嗣子被立爲儲君。
先不論成算有幾分,至少得往這方向努力。
但太后這伎倆,哪裡瞞得過帝后二人?十一娘眼觀鼻鼻觀心,這時不用她上陣,有賀燁這“孝子”在前呢,根本就沒她這兒媳置喙的必要。
賀燁果然挽起袖子迎戰:“太后昨晚夢見三弟,朕卻時常夢見阿兄,阿兄斥教,若非當年燁頑劣不知上進,難以擔當社稷之重,兄怎會迫於無奈煩勞太后問政,使太后不能頤養天年?遺令三弟爲君,也是期望三弟成年之後能夠替太后分擔,不想三弟竟也短折,總算燁尚知悔改,未使國祚絕於共治,阿兄在夢境之中,叮囑燁務必以江山爲重,此方克盡孝忠,兄魂靈於上蒼,大慰燁有子嗣爲繼,皇長子雖爲朕之骨肉,亦同爲長兄、三弟子侄,皇長子敬重伯叔,必然無異於朕,正如阿兄視皇長子與親出無異。”
太后擡出賀洱,賀燁便擡出賀衍,這番話意思是仁宗帝並未因無後而感不安,所以不曾“託夢”轉告太后爲他過繼子嗣,也“難怪”這麼多年過去,韋太后壓根沒想起來爲親生兒子過繼子嗣。
仁宗帝以社稷江山爲重,穆宗帝卻心心念念身後香火無繼,不思險些亡國之謬,短折死後還意圖弄個嗣子出來爭權奪利,就算沒被廢位,也是昏君,理當責鄙。
然而無論仁宗還是穆宗都不可能託夢,賀燁這是在指桑罵槐。
韋太后爲何不願爲仁宗帝過繼?那是因爲仁宗與賀燁之間隔了一個穆宗,當初仁宗駕崩之時,太后都不曾爲他過繼嗣子,此時提出,那就顯明居心叵測了,再兼仁宗帝還有個遺孀住在仙居殿,縱便是爲仁宗帝過嗣,賀燁完全可以主張將孩子交給仁淑妃教養,太后無法控制稚子,就更與任瑤光無關,豈非與太后目的毫無助益。
憑白無故,賀燁哪裡願意爲皇長子樹立敵患,他相信遲兒不會疏怠祭拜世父仁宗皇帝,與其爲仁宗過繼個沒有血緣的嗣子,不如讓遲兒以侄子之名克盡孝道,他相信兄長在天有靈,也會贊同他的決意。
韋太后見賀燁不肯妥協,竟然還敢擡出仁宗帝的名義冠冕堂皇駁拒,心中雖說惱怒,但也並非出乎意料,她當然更加不會在意賀洱身後有無孝子祭祀,於是再退一步:“聖上提起仁宗帝,我越發哀傷,只因想到同安,她是仁宗帝唯一骨血,奈何不幸薄命……罷,罷,畢竟大郎、三郎兩任帝君,過繼嗣子也的確不利於大統,大郎既託夢予聖上,教誨以社稷穩定爲重,我也不會再爲難聖上。”
這便是道破了天子心思,無非是不想讓嗣子成爲儲君日後的威脅罷了。
韋太后提起帕子沾了沾眼角:“我如今也樂得頤養天年,隻眼看着天家子嗣單薄,膝下冷清,心中未免愁苦,雖說聖上年富力強,將來還會開枝散葉,宮中必然會有皇子、公主,但我想到大郎、三郎無後,便揪着心,嗣子就不提了,聖上若真還掛念你阿兄,體諒我這母親,能否答應爲你阿兄過繼一個女兒,權當代同安盡孝罷。”
話說到這個層面,韋太后便是不容賀燁拒絕了。
但皇帝陛下卻微微一笑:“同安不用旁人代她盡孝。”
韋太后勃然變色:“天子竟然這般不念手足孝悌!”
“太后息怒,也怪朕一心打算給太后驚喜,隱瞞同安並未遇難之事……當初朕聽聞太后令同安和親,想到同安嬌生慣養,怕是受不了遠嫁蠻荒之苦,又預見阿史那奇桑野心勃勃,並不是真心與大周修好,同安豈不是羊入虎口?同安乃阿兄獨女,朕爲同安叔父,無論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觀,故將同安救回,五載以來,同安隱居太原,朕前不久下令將同安接返,算時間也快抵京了,說不定還能趕上中秋佳節與太后團聚。”
“你說什麼?同安竟然還活着?!”一句話脫口而出,太后恍悟自己這驚怒的情緒哪裡像個得知孫女饒幸不死的祖母,連忙掩示道:“好,真是太好了!”手裡的帕子,卻被皺巴巴捏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