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黃龍驛,一直是嶺南、湘楚等地通往長安必經之處,這處驛站卻不大,又因位於鄂州城外,故而官員途經時居住並不多,除了驛傳信使,大約也就只有押解人犯出京入京的差役會在此落腳。
這日傍晚,便有一隊數十衙差,領隊者身披革甲,騎着打了官印的高頭大馬,押送着一輛囚車浩浩蕩蕩地來,那驛丞已過天命之年,也算經歷不少人事,固然能夠看出這一彪人馬是押重犯入京,不敢怠慢,驗看勘合後,也不嘴碎打探,只謙敬地弓着腰身,聽那領隊甲兵交待:“速備食飲,這大熱天,連趕了數十里路程,鐵打身架都有些吃不消,馬料草飼也得充足,單空出一間敝室來。”
領隊一指囚車內披頭散髮滿身蒙垢的人犯:“此賊可是朝廷重犯,萬不可些微閃失,亦給他備些食飲,驛內之人不許接近,食飲交託予看防即可。”
那驛丞諾諾應下,自去忙碌不提。
大周驛丞,皆爲雜吏,大多終生難以入流,可人便是如此,往往看不清明時勢,心頭卻懷慾望,故而但有官員路經宿留,驛官都會殷勤討好,以期爭得幾分人情,希望着能承貴助,有個更好的前程。
故而黃龍驛丞雖然年過五旬,卻也不減有朝一日能夠入流的希望,成爲正正式式的官身,縱使不能封妻廕子,好歹也算光宗耀祖,可他在這驛館兢兢業業工作二十餘載,別說攀搭,能見着的達官貴人也十分有限,這個被衡州刺史指派的隊正,可算貴重了,難得的機會,驛丞自然要不遺餘力討好。
驛站裡大多會分派幾個官妓,閒時幹些雜務,若有需要,也少不得陪飲侍奉供人狎/玩等事。
又說這押送重犯的隊正,確爲衡州刺史鄭雄一員心腹,否則這回鄭刺史捕獲急公會壇主,也不會交由他押送京城,只大周刺史雖然許多都是統管一地軍政,不屬邊防要塞,掌兵亦爲有限,無故不得調行大批軍甲,急公會一個壇主顯然還沒有重兵押送的資格,是以鄭雄雖然急於邀功,也知道途中或許會有匪徒伏劫,卻也只能派遣一員隊正,率領數十差役押送。
原本人犯是三月落網,論理早該押赴京城,可鄭雄因是毛維黨羽,之前又鬧出了“匪衆”被劫事件,卻也擔心貿然行事會被追究失職,爲穩妥起見,當然要送信與毛維商議計定,待毛維在京中先行“鋪墊”,以防節外生枝,這纔好請功。
如此一拖延,便到了六月。
這隊正雖然也算軍武,可跟着鄭雄久了,早染就一身貪圖享樂的習性,對於這趟長途跋涉的差使雖然不至於心生怨言,然而那養尊處優的身體卻實在有些吃不消“風餐露宿”之苦,故而當見驛丞殷勤十分備上的酒宴,甚至還有兩名官妓嬌笑做陪,不由頷首稱許:“是個明白人。”
便一手摟了一個妓者纖腰,又伸長脖子一口將另外一個妓人送至嘴邊的美酒一飲而盡,兩眼遍染情慾之色。
這一夜,除了在敝室看防人犯的兩個差役,一彪人馬都是酒足飯飽,幾個略微得臉的人物,還有美妓在懷,好不心滿意足。
就算不少在院子裡倒頭大睡人事不省,驛丞起先也沒察覺蹊蹺之處。
只不過當見自家兒子竟然也癱睡露天時,驛丞總算犯了嘀咕:小子酒量一貫了得,今日怎麼這般不頂用?轉眼又見一名廚娘居然也倚着竈臺昏睡不省,驛丞這才醒悟大事不妙,然而他這一晚也被隊正狠灌了幾盞,才意識到不妙,突而又覺頭昏眼花,膝下發軟,來不及任何應對便兩眼一翻昏睡過去。
驛站廊下風燈搖昏,四圍郊野夜色如染。
觥籌交錯笑語喧譁已然悄寂,不遠處峰林之中,卻忽有火把燃亮,似乎與驛站檐下懸燈遙遙呼應。
沒有殺聲四起,一切進行得乾脆利落。
僅僅清醒的兩名看防,在驛站裡負責擡水的一個雜役引賊入站時,只來得及拔出腰刀,便已成爲急公會衆刀下亡魂。
人犯雖然重枷在身,匪中卻有開鎖巧匠,三下五除二便解除桎梏。
事變幾乎是在悄然無聲中迅速結束,但大開殺戒仍然還是發生了。
膳食裡已經被內應加入迷藥,數十差役雖然昏睡不醒,卻也無一逃過利刃割頸。
血腥味瀰漫時,整個驛站無一生還。
得救的人犯手起刀落,將那正擁着妓人睡夢香甜的隊正親自斬首,這才擲刀墜地,鏗然跪倒一箇中年男子膝下。
“盟主,屬下有罪。”
人犯臉上毫無自得之色,而蒼白灰敗更勝身陷敵手時。
“屬下先違會規未曾上報盟主擅自行動已爲死罪,又不慎被狗官擒獲,連累盟主親自來救,屬下罪該萬死!”
被稱爲盟主之人,眼中沉晦一掠而過,那薄而鋒銳的脣角輕輕上揚,一伸手,將下屬摻扶起身:“擅自行動雖然有過,然則壇主也是爲了解救無辜於生死一線,事急從權,何罪之有?壇主爲我急公會衆,因遵綱則身陷囹圄,解救本屬我之責任,更不能稱爲連累。”
壇主雖然感激,但無睱在此時虛僞客套:“盟主,數百無辜雖然得救,屬下卻無能斬殺鄭雄這狗官,屬下擔心,鄭雄日後仍會污陷無辜以爲邀功,鄭雄必須剷除,還望盟主允許屬下暗殺之行。”
“你身份已然暴露,再歸衡州可謂自入死境,這萬萬不可,放心,我不會容那狗官殘害無辜,這回刺殺,由我親自執行。”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一應會衆盡覺崇仰欽服,不過當離了黃龍驛,與原衡州壇主分道揚鑣,終於有個親信忍不住疑惑:“衡州壇主自作主張,壞了盟主計量,爲了救他咱們不得不折損一員好不容易安插在黃龍驛之內應,這點屬下並無不解,只因他清楚盟主身份,萬萬不能折陷官府,可盟主爲何饒他不死,並要親自犯險刺殺鄭雄?”
月色之下,盟主眼中佈滿晦暗,聽這話後冷冷一笑:“衡州壇爲救無辜事急從權,便是父親在世,也不會責他自作主張以盟規厲處,我剛剛接手大權,若以此爲由嚴懲豈能服衆?因而非但不能懲處,還當厚待,至於刺殺鄭雄嘛……他是一州刺史,哪有如此容易得手?我刺殺不遂反而負傷,豈不讓衡州壇越發悔疚欽重?對於這些元老,必須以恩服之,而不能僅以威慎。”
親信這才恍然大悟:“只要鄭雄不死,爲補此番罪過,日後必然變本加厲,衡州百姓難保安身,投效我盟者必定越漸增多,盟主確爲高智。”
那中年男子所謂的草莽英雄,這時斜睨自己心腹,忽而大笑:“你這眼光,還是短淺了。”
“還望盟主指教!”
“鄭雄不死,僅衡州一地動亂而已,便是有上萬民衆投效我盟,又有多少作用?可鄭雄之行,若廣推韋黨,效者雲起……到那時,方能天下大亂!朝廷越是關注咱們急公會,對咱們就是越是機會,更何況咱們還有子玉在手?到時名正言順,鼓兵討賊,方能佔盡天下公義。”說到這裡,盟主蹙眉冷哼:“可惜父親刻板,對我之建言不屑一顧,甚至責我居心不良,一度欲將盟主之位交予子玉,好在我及時挽救……若當年父親便有如此遠見,急公會何至於目下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