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晚宴,實際申初便已入席,因着整個雲州,除了王家以外便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貴族,是以身爲主人的王進谷也沒有廣邀賓客,除了他這一家人,也就只請了少數部將家眷,當然,鄭敏與茵如必然是在座的。
王進谷曾經節度一方,但他出身卻並非權貴,姻親也都只是些武將,並絕大多數都屬他麾下,至於那些部將,便更不可能迎娶世族女兒爲妻了,故而茵如在衆多女眷中,倒成了出身最高者,王夫人待她一直便甚友好,今日既有晉王妃在席,茵如更加是請入了上座當中。
她已經將從前的劣跡向夫君坦白,這回面對十一娘,倒沒了上回的拘束不安,一直帶着微微的笑意,聽着衆人的客套寒喧。
卻忽然留意見兩道似乎鄙夷又不懷好意的目光,看過去,卻見王知禮衝她挑起眉頭輕輕一舉酒盞。
茵如臉色一冷,便垂下眼眸。
“不用在意,他從前便不敢招惹你,今後更加沒那狗膽。”鄭敏低聲在茵如耳邊說道,卻將不帶情緒的一雙眼睛,淡淡掃過猖狂無禮的王知禮。
王知禮冷笑一聲,轉移目光。
從前看那柳氏,倒也算得上如花似玉,只恨鄭敏頗得阿父信重,那柳氏又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架勢,勾搭數回,竟連話都不肯多說一句,也不知在得意什麼,就她這姿容,與晉王妃提鞋還閒不配,難怪兩人同爲庶女,一個嫁的是僚屬,一個爲親王妃了。
日後待我得了兵權,且看如何整治你們這對夫婦!
便再也沒有關注茵如,一雙色迷迷的眼睛,只粘着晉王妃不放。
十一娘壓根便沒看王知禮一眼,以免影響胃口。
她倒是暗暗留意着身着白袍的王橫始,因爲這人的確有些出乎意料。
聽鄭敏提起,王橫始深得“家傳”,年紀輕輕,也甚貪好美色,甚至於覷覦親長姬妾,十一娘雖然不以男子好色爲惡,但一貫鄙夷品性惡劣只“好色”而不重情者,又見識過王知節與王知禮這一雙兄弟,對王橫始難免便先產生了惡鄙之情,可晚宴上一見,卻見這位年方十八的少年,倒是英武挺拔,雖然有些言行無忌,卻不比他兩位叔父一般陰險齷齪,至少不會一面之後,便讓人心生厭惡。
其實十一娘也感覺到了王橫始對她的關注,但對方卻甚坦然,而沒有不懷好意的偷窺,這樣便不至於讓十一娘心生不愉。
主客之間飲了幾輪酒,寒喧客套告一段落,隨着魚貫而入的婢女呈上緋羊、魚鮓、炙鹿等主菜,便有歌姬舞女在堂外院中表演助興,待到申正時分,王夫人便請十一娘移席,女眷們另去了一處偏廳,雖也能觀賞歌舞,卻與男子們飲宴處是隔離開來了。
偏廳裡,也準備妥當十好幾種醃製小菜,既能佐酒,也能佐以湯羹。
而這時,十一娘與王夫人同席,捱得最近的,便是茵如與沈氏。
正在說笑間,忽聽琵琶音急,十一娘擡眸看去,驚訝地發現外頭不知何時颳起一陣大風,捲來飛雪飄灑。
“這都什麼季候了,雲州竟還下雪?”
茵如便笑道:“下不起來,這幾日皆是如此,有時明明晴好,突然風急,便會捲來薄雪。”
又有一個陪宴的婦人說:“雲州便是這樣氣候,春季來得比太原更遲一些,莫說二月飛雪,有一年,七、八月時,也下過一場暴風雪。”
十一娘便看那婦人:“娘子是雲州人?”
這婦人是王進谷麾下一部將之妻,應當是王進谷授令雲州都督一職,才遷來雲州,爲何卻熟知雲州氣候?
“妾身從前也沒來過雲州,不過家中有個婢女,原屬蠻部,後蠻部敗亡,這婢女便留在了雲州,這些事,是聽她提起過。”
“原來如此。”十一娘這才留意那彈奏琵琶的女子,大冷天,竟只着紗衣,桃色衣料下,半透玉臂瑩白,雖只見側面,也能領會眉梢眼角風情萬種。
琴技也不錯,十一娘這一世對琵琶很下了幾年苦心,自問不過與這女子相當而已。
忽然便聽沈氏說道:“這位是雪姬,原是外子尋來妓人,身份雖說卑賤,氣性卻高得很,也是她的確生得貌美,又有些才藝,從不將旁人放在眼中。”
十一娘:……
王知節這妻子,是要狀告她家夫主寵妾滅妻麼?
王夫人便咳了一聲,不滿地看向沈氏:“說這些幹什麼?”
她當然明白沈氏妒恨雪姬已久,說這話的目的無非是想挑唆生事,可與晉王府交好關係到都督府將來興衰大業,王夫人雖然厭惡知節夫婦,也不會縱容沈氏這個淺薄婦人損挫計謀。
十一娘笑而不語,就像沒有明白其中的名堂。
又說雪姬,原也是一勳貴府上家妓,甚得家主寵幸,日子一度也過得錦衣玉食橫行霸道,可惜好景不長,潘遼聯軍攻破山海關,家主眼看幽燕不保,慌忙逃難,避入葦澤關內,一時間也顧不上衆多姬妾,雪姬又早得罪了主母,理所當然便被拋棄了,廢了頗多周折,直到被王知節買入都督府,終於是不再受飄泊之苦,再度有了依靠。
可王知節雖然寵愛她,但云州氣候惡劣不說,都督府的衣用,自然也不如從前在燕趙之時,又兼年過六旬的王都督偶爾也會“寵幸”,雪姬心中大覺鄙惡,她從前的家主,可是個溫柔英俊的郎君,比王知節還要年輕幾歲,雪姬自然難以忍耐王都督這老頭子的玷污。
一聽說要將她送給晉王,雪姬便喜不自禁。
她雖不知晉王相貌如何,卻也曉得年紀才二十出頭,再說,晉王府可比大都督府富貴許多。
這時她一邊彈着琵琶,一邊將那脈脈含情的目光看向上座的黑衣男子,雖然看不太清眉目,但殿下那軒昂挺拔的身姿,已經讓雪姬大覺滿意了。
一曲終,雪姬摁捺着雀躍的心情,深深呼吸,蓮步款款,在衆人的擊掌聲中步入正廳,跽坐在晉王案前,又斟好一杯美酒,可那祝酒詞還不及說,便聽一個女子冷冷的聲音:“放肆,退下。”
雪姬怔了一怔,方擡起眼眸。
因爲那一聲冷喝,她下意識便看向晉王身邊的女子。
不是同席,而是跽跪在側,不可能是晉王妃,並且未盤髮髻,大約也是侍妾之流,於是雪姬便壯着膽子,滿帶委屈地看向晉王。
“妾身,欲待家主敬殿下一盞酒。”
只那楚楚可憐的秋波,正對上的卻是一雙意味深長的冷眼,賀燁手指輕敲着膝蓋,並沒有理會美人的委屈與期待。
倒是王進谷“哈哈”笑了兩聲:“殿下這位侍妾,好生厲害呀。”
賀燁方纔一彎脣角:“翔若,你覺得這女子姿容如何?”
扈氏並不在意王都督那句諷刺,仍然冷若冰霜:“庸脂俗粉,又放肆無禮,正是殿下一貫厭惡之流。”
一個侍妾,居然膽敢這樣說話?
王知節眼看自己視若珍寶萬分不捨的寵妾竟然當衆受辱,又氣又急,被酒嗆得連連咳嗽。
賀燁掃了他一眼,便看向王進谷:“翔若說話一貫直接,眼光卻是不錯,本王身邊婢女,皆爲她過目擇選,她也一貫知道本王喜惡。”
這無疑就是贊同扈氏對雪姬的“品評”了。
禮物還沒送出去,便被無情拒絕,王進谷雖然也覺得沮喪,倒並不疑其他,因爲依他這歡場老手看來,雪姬與扈氏相比,的確多有不如,晉王又這樣寵愛扈氏,護短也是無可厚非。
於是也掃了一眼似有不甘的兒子,只這一眼,便帶着幾分警告的意味了。
“退下吧,別在這丟人現眼。”王大都督雖然好色,卻一貫不是憐香惜玉的人,眼看着雪姬竟然嚶嚶哭泣起來,更覺掃興,冷着臉一揮袖子,又衝賀燁舉杯:“侍婢無狀,殿下勿怪,老朽連飲三杯,便當陪禮了。”
“不妨事。”賀燁懶洋洋地說道,接過了扈氏奉上的美酒,也一飲而盡。
果然還是王妃睿智,料定王進谷會以己度人,借這機會往晉王府塞美人,特意留下了扈娘在旁服侍,還真是省了不少功夫。
某大王這時忍不住想多了:很好,王妃彷彿不知不覺在拈酸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