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王七郎欲“出家”這事,賀湛非但一早得知,甚至於此樁能引起如此轟烈勢頭,堅決離不開他在背後推波助瀾,然而,這位卻沒有親自參與支持七郎“忠義”之行,這時悠悠閒閒留在上清觀中,與闊別已久的凌虛天師以及瑩陽真人對弈品茗,日子過得分外自在。
這時的上清觀,雖然不復德宗帝時熱鬧情境,不過瑩陽真人才名在外,時不時仍有舊友抑或文士拜訪,抑或清談,抑或求畫,也有不少投卷無門的士子,抱着孤注一擲心態,期望才華能得瑩陽真人賞識,達到聲名鵲起目的。
因而這日,當觀中僕從步伐急急往瑩陽真所在這處亭臺過來時,賀湛也沒放在心上,只以爲又是哪個士人登門拜訪,手裡黑子毫不猶豫落下,登即讓原本捻鬚自得的“仙風道骨”變了臉色。
“十四郎好心計,千防萬忌,結果我還是入你陷井。”隨着凌虛天師不無懊惱的投子認輸,僕從卻已經進了亭臺,跪揖道:“十四郎,普寧坊賀郎將在觀前求見。”
賀湛一時沒回過神來,好半響才醒悟竟是自己長兄來訪,他不由冷笑出聲:“今日這太陽,不是打西邊升起吧。”
就連瑩陽真人這回也沒好話:“即便沒從西邊升起,說不得也會從東邊落下,可不是天下最希罕一件事?”只囑咐僕從:“你問賀郎將,許多年來都對他弟弟畏之如虎,怎麼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膽,竟不懼十四郎煞克了?”
她心裡這把火憋着實在有些年歲,蓋因當年——那時她心緒不佳,常往邙山散心,有回臘月返京,本是爲着陪同父母家人共渡元旦新歲,途經一農郊村野,卻遭遇風雪,不得不暫避農舍,那家主人甚爲熱心,看上去日子也算豐衣足食,非但毫不猶豫收拾屋舍容她一行暫住,還不忙迭殺雞備膳殷勤招待,烹食香味便引來一三、四歲稚齡孩童,冰天雪地裡還穿着單衣,衣料卻居然是綾羅綢緞。
然而那孩子又瘦骨嶙峋、面黃肌瘦,遁着香味到人屋舍門邊,直盯着鍋鼎眼睛幾乎冒出綠光來。
農婦忙不迭讓孩子入內烤火,肉食未熟,且先以一碗餺飥讓他充飢,本是最常見不過一碗湯餅,這孩子卻棄箸不用,直接伸手進去狼吞虎嚥,農婦聲聲嘆息,瑩陽也是歎爲觀止,不由驚訝:“這孩子看上去也不似乞兒,衣着雖單薄,面料卻名貴,怎麼竟餓成這形狀,難道家裡沒有大人照顧?”
農婦也說不詳細,只知這孩子住在村子附近一處莊宅,眼看院牆高壯,門扇厚重,應是富貴之家別苑,莊宅起初還有不少僕婦,不知爲何,兩三年間人口越來越稀少,到了這時,唯剩一個年過古稀半瞎老嫗。入冬後,老嫗隔三岔五就病,也沒心力照管這孩子,男孩便只好在村子裡遊蕩,受好心農人施捨飲食,一問之下,孩子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唯一說得清楚是本來侍候他一幫僕婢有的病死,有的逃走,半年之前,便連乳母也病重不治,之於父母長輩,孩子見都未曾見過。
瑩陽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她起初只以爲這孩子雖然出身富貴,不過應爲庶子抑或遇見不慈繼母,才至於丟來莊宅不聞不問,哪知細細一察探,竟然得知這孩子居然是宗室嫡子,她的族侄,雖父祖相繼亡故,生母赫連氏卻好端端地養尊處優。
當年瑩陽年歲還輕,性子本就有些急公好義,哪能容忍族中子侄受這苛虐,氣沖沖就尋去普寧坊賀府理論,赫連氏卻毫無自愧,稱親生兒子煞克,才一出生,就累家翁丟官鬱亡丈夫也得重病,更至於牽連長子也險些不治,她是無可奈何,纔將十四郎送往別苑,並不曾苛虐,也遣了僕嫗好生照料,只不想十四郎煞克得厲害,便連僕嫗都沒逃脫厄運,接連逃亡,眼下寧願被髮賣,也無人再敢接近十四郎。
當然,赫連氏也不至於狠心至餓死凍死親子,月月都遣僕從往莊宅送去米糧肉食,卻沒想到僕從竟敢貪昧,度量着十四郎乳母病故,唯一半瞎老嫗無法遞訊回府,乾脆再沒理會莊宅小主人,底下僕嫗們巴不得十四郎夭折,也省得日日懸心於被安排去侍候,就算有人知道這位膽大貪昧一事,也只作不知。
瑩陽聽得赫連氏好一番訴苦,又咬牙切齒欲重懲貪昧違令之僕,卻半句不提將十四郎接回家中照顧,心裡那叫一個火冒三丈——沒見過這等鐵石心腸婦人,聽聞親生子如此慘狀,竟一點不覺悔愧。
所以,瑩陽乾脆便將賀湛接入上清觀,親自照料衣食,又啓蒙授習經史,令部曲白魚教習十四郎騎射武藝,多年以來,普寧坊賀府明知賀湛寄養上清觀,竟無半點表示,莫說探望,竟當沒有這個兒子存在,連遣人問候都沒一句。
十四郎年歲漸長,關於身世,瑩陽不想瞞他,實在也瞞不住。
賀湛那時年小,聽說自己被家人厭棄,尋常嘴上不說,心裡實覺懷鬱,漸漸便有些孤僻自卑,瑩陽真人也是爲他將來着想,有心讓他出門遊學以增長見聞,練就心胸開闊,是以賀湛十歲出頭,便受瑩陽之令遠走遊學,當然,瑩陽也細心安排了不少僕嫗隨從一路照顧起居,心腹白魚在甚長一段時間,更是寸步不離賀湛左右。
只這些年過去,賀湛已經長大成人,身邊僕嫗無一再被煞克,足能證實命硬犯煞之說爲無稽之談,沒想到這回返京欲與家人盡棄前嫌,竟仍被拒之門外!
瑩陽知情後,對赫連氏母子最後一絲期望也消失怠盡,這時自然不會再勸賀湛禮敬兄長。
凌虛天師見姑侄兩個這樣態度,倒規勸一句:“這麼些年,關於十四郎煞克之名,他母兄尚且拘於本家毫無外傳,應當也是自覺心虛,倘若傳揚出去,倒也不利十四郎將來,爲息事寧人四字,還是去見上一面罷。”
賀湛倒也不懷激憤,這時笑笑起身:“正如師公所慮,倘若被好事之人覷見端倪編排笑話,我那母兄畏於人言及爲擺脫不慈不義惡名,少不得又要四處解釋萬不得已那話,我懶得與他們打口舌官司四處澄清並非煞克,也只好敷衍應酬。”
他這時是真正毫不介懷,轉身去了兄長候見一處小廳,見一青年男子蹙眉而坐,竟有幾分面善,琢磨一陣,纔想起兩日前曾在西市一家酒肆“有幸”鄰桌,似乎還曾四目相對過,也許天生血脈相連之故,當時都覺對方似曾相識。
賀淋顯然也認出“一面之緣”這位竟是自家手足同胞,少不得越添尷尬,卻仍端着架子正襟危坐,只微微一頷首:“十四郎。”
賀湛這時也不客套,大剌剌趺坐下來,脣角一斜:“郎將勿須多禮,鬆散即可。”
分明就是以主人身份,只將兄長當作訪客對待。
這態度,自然將賀淋一番“情非得已”以及“噓寒問暖”的話堵在胸膛,一時氣怔。
賀湛像是毫無知覺,張口就問:“郎將是爲何事來此?爲免足下憂懼,也無須諸多客套,你我長話短說。”
憂懼二字便如一掌重摑,當面颳得賀淋面紅耳赤,他本有不甘,想證明兩句當年煞克之說並非無中所有,母親下令僕嫗禁言不得外傳已是仁至義盡,否則賀湛莫說姻緣,只怕連仕途都得受阻,賀湛若有孝敬之心,該當體諒母親爲保家族平安無奈心情,倘若因此心生抱怨,豈非不孝不義自私自利?
然而當見賀湛已經十分不耐蹙起眉頭,賀淋不由聯想到瑩陽真人一貫行事脾性,這兄弟自幼受族姑教導,怕也不好欺,更何況今日此行還有要事,大沒必要爭口舌之利,因此只好生受賀湛話中暗諷,說道:“聽聞十四郎與王七郎爲好友,故而我有一句勸言,想託十四郎轉告,譁衆取寵須得有個限度,倘若再不收斂,只怕不能收場反受其害。”
原來是衝這事,賀湛纔有一點疑惑,忽然想到他這位長兄娶妻魏氏,其父兄正與毛維打得火熱,否則長兄也不可能獲得羽林郎將之職,只不想這事,毛維竟然也在關注,難不成太后爲了促成七郎另娶柳五娘,竟然不惜動用整個政事堂班底?
這些所謂國相,不理地方軍政要務,兩隻眼睛卻都盯着一樁兒女姻緣,還真是滑稽。
不過,這也說明太后涉政一事不庸置疑,韋太夫人那番推測也十中八/九。
這天下,要起風浪了。
然而賀十四郎這時當然故作氣憤:“郎將這是什麼話,王七郎至情至性至忠至義者,爲太后鳳體安康寧願長祈佛前也是真心誠意,怎麼成了譁衆取寵?郎將污我知交,恕我……請郎將自便,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