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之所以主動應戰,是見蕭氏並不似“外家”其餘尊長對小神童只知寵縱,反而有嚴加管教意向,十一娘也確實認爲讓這孩子吃上一回挫折,也好懂得謙遜自省,對將來更有益處,蕭氏既然樂見,那麼她當然要抓緊這個再得“嫡母”歡心機會。
因而在得了一句蕭九郎“當然當真”之後,十一娘又添一句:“我讀書確不如表兄多,只記性不錯,但凡旁人說過之辭,只要我有心,都能記住,故而這回所考,便是博聞見識,也許並非出自書本,倘若表兄答不上來,可別再找藉口。”
“倘若我見聞不如十一妹,自然甘拜下風。”蕭小九想也不想就答。
十一娘心中也早有盤算,她固然不知蕭小九讀過多少經義詩賦,想他這時年歲,應還不至於接觸太多雜書,莫如將前世閒睱時翻閱那些雜書所記用來考較,剛纔蕭小九既然提到四海九山,不如便繼續用那地理山川之題,也好全都推在賀十四與王七郎身上,就算事後問起,兩人也會幫她圓轉。
於是問道:“表兄可知樵風徑?”
小九當然……聞所未聞,整個胸有成竹都呆怔現場。
“是在會稽平水,傳爲鄭弘採薪拾箭偶遇仙人處……表兄可聽說灩澦堆?”
小九:……繼續胸有成竹呆怔。
“是在瞿唐峽口,說是有孤石,冬季出水二十餘丈,至夏即沒入土。人云‘灩澦大如象,瞿唐不可上;灩澦大如馬,瞿唐不可下’以爲水候。又傳庾子輿奉父櫬還巴東,至瞿唐,水壯。子輿哀號,峽水驟退,舟得安行。引人稱歎曰‘灩澦如襆本不通,瞿唐水退爲庾公’。”
說出這一典故,十一娘緊跟又問:“表兄可知姑孰有一境,水深不可測,相傳其下多怪物,曾有溫嶠燃犀角照之,須臾,見水族覆火奇形怪狀,有乘車馬、著赤衣者。是夜,嶠夢一人謂曰‘與君幽明道隔,何事相窘?’嶠覺而惡之。未幾,因齒疾拔齒,中風而卒。”
話音剛落,另一小九再也忍不住興奮,只聽她興災樂禍說道:“九弟,這回可心服口服?十一妹出三題,你一題不中,還有何話說?”
蕭小九大抵還從未遭遇這番“慘敗”,只覺不敢置信,何況再被“冤家”柳小九笑話,這時仍不服氣:“十一妹出這三題均無出處……”
“十一妹可是有言在先,九弟你也承諾在前,答不出則爲輸,這時卻又挑剔出處。”柳小九豎起食指輕刮面頰:“九弟羞也不羞?”
蕭小九面紅耳赤說道:“是我早前想得不夠周全,可倘若十一妹所言皆爲隨口編造,我又怎能答中。”
十一娘輕輕一笑,小露貝齒:“之於樵風徑與灩澦堆,爲賀十四郎親往觀賞,他既慕名遊覽,想來也應當是在遊記雜書中看過記載,只不曾提起,是以我不知出處而已,表兄倘若不信,事後可向賀十四郎求證,至於姑孰牛渚磯,卻是聽王七郎提過,典出《晉書》。”
蕭小九跌足大嘆:“我還不及讀習晉書。”
蕭氏這時也說道:“樵風徑也確有記載,我在江南時,也曾聽聞……小九,你可服氣?”
蕭九郎這時卻也不再強辯,欠身朝十一娘一揖:“漸入甘拜下風,不如十一妹強記博聞。”
十一娘連忙還禮:“我當不得強記博聞四字,只不過是聽兩位郎君閒話古蹟,有心記住罷了。”
蕭氏這纔對小九有些滿意,頷首說道:“經今日一試,小九可得謹記,你固然天生強記不比普通,也需知強記並不意味博聞見廣,更稱不上已然滿腹經綸,聖賢雲,三人行必有我師,便是教導不可狂妄自大,而得虛心謙恭。”
“姑母教訓得是。”蕭小九這回完全心服口服了。
可到底是個孩子,沮喪還是難免,這不,服輸同時小九緊跟着又長長嘆息:“好容易盼得姑母鬆口,眼看與那捲《論書》近在咫尺,結果又失之交臂……便連姻祖母一方好硯聊爲安慰都落空,還白陪出去一幅好容易從舅父手中誆來畫作,那可是吳道玄真跡!”
那沮喪模樣引得在場衆人都笑了起來,便連一直事不關己坐壁上觀後來卻因見不得兩個小孩這般顯擺才華而酸水直冒的喬氏都撇了一撇脣角。
蕭氏說道:“只要你真能改了驕傲自滿這弊病,今後能做到謙虛禮敬、好學不倦,到時我自會將《論書》獎勵予你。”
十一娘也說道:“表兄予我重禮,我卻無以爲報,只好借花獻佛,便以祖母收藏好硯一方爲贈。”
“這我總算才覺好過些。”蕭九郎煞有介事揉揉胸膛,以示安慰“受創心靈”,卻還不忘擠兌柳九娘:“十一妹大度,可比有些人有趣得多。”
柳九娘也不惱,笑矝矝地說道:“我們柳家女兒當然大度謙讓,不比得有些人斤斤計較。”
蕭氏雖然平時待女兒嚴厲,卻也只拘她們在外人及尊長面前言行舉止,關於自家同齡晚輩無傷大雅爭論玩笑幾句卻不在意,因而這時不作理會,柳七娘卻小心翼翼擡眸看了母親一眼,輕輕一拉九孃的衣袖,而她另一隻手,卻從早前,便一直將裙上彩佩繞了又鬆、鬆了又繞,直到聽見祖母又一番話,柳九娘那手指才完全僵止,像是被垂絛纏死一般。
不單柳七娘,喬氏的反應也很激烈,竟沒忍住狠狠瞪向前不久才讓她“挫損”一員心腹的始作俑者。
韋太夫人說的話是:“今日小九與十一娘這麼一比,確讓我驚訝,不想十一娘強記之能竟與小九不相上下,行舟你瑣事繁忙,只怕也沒閒睱來應合十一娘進度,乾脆便讓她搬來與我住在一處,我沒旁事,倒能指導她一番……正好,狒兒身子也恢復起來,我也總算放心,今後還是由你親自照管他更加妥當,有十一娘陪在我身邊,也省得我這裡冷清。”
一個庶出,竟能得韋太夫人親自照管!
喬氏幾乎立即開啓她慣常“醜話好說”模式:“十一娘,還不快快叩謝祖母,這事可真該你慶幸,你可得明白,祖母雖然重視女孩家修養學識,不過身爲庶出,你可是頭一份。”
又在暗諷韋太夫人厚此薄彼。
太夫人淡淡看了喬氏一眼,招招手,讓十一娘到她跟前,微笑說道:“是你天資過人,不提旁人,便是你世父似你這樣年歲,也不及你強記,但仍算出類拔萃了,是以我也歡喜,當年你祖父忙於公務無睱顧及你世父啓蒙,也是由我親自管教。”
這個世父,當然是指柳拾遺。
韋太夫人輕描淡寫駁回喬氏那句“身爲庶出頭一份”,仍然沒有作罷,看着喬氏笑道:“我也曉得對茵兒有些疏忽,虧得你提醒,這樣,茵兒年歲也大了,這些年來確頗知禮穩重,日後有機會,我也會讓她多跟着我,出門多增見聞。”
這話無疑當面揭穿喬氏那番言下之意,又再悄無聲息還以暗器反攻——
喬氏不過不憤十一娘佔了便宜,哪裡是真爲庶女鳴不平?她壓根不願柳茵如脫離掌控,倘如真讓庶女跟着婆母“拋頭露面”,將來得了好姻緣,豈不將婆母奉爲“唯令是從”,哪還有她拿捏施威,利用來與自己嫡出子女做牛做馬的份?
是以喬氏立即乾笑兩聲:“都是十一娘天資聰穎,纔有這等福份,兒媳哪敢有那想法?茵兒雖則乖巧,到底頗多不足,教管督促本是兒媳責任,不敢煩擾阿家。”
她是半點不曾留意庶女柳茵如,當聽韋太夫人那句話後雙眼熠熠,這時卻飛快垂眸的神色。
十一娘卻將堂姐這番乍喜乍怨看在眼裡,只在心頭爲韋太夫人豎起無數個大拇指——高,果然不愧一家之主。
另一個天資聰穎的蕭小九,卻沒看明白這番暗箭往來,這時全不當自己是客人,頗顯不耐說道:“姻祖母,十一妹既然割愛,我可迫不及待就要去挑彩頭了。”
於是韋太夫人揮揮手,示意“聚會”到此結束,大家該忙啥忙啥。
十一娘被九娘挽着往外,聽她喜笑顏開說道:“十一妹,不枉我信任你比小九強,提前下了戰書,今日果然讓他自取其辱。”
十一娘:……
她還在奇怪呢,小九那小子今日纔剛登門,爲何便知她有“強記”之才,原來,是柳小九預先下了戰書!還好結果有利無害,皆大歡喜。
可等十一娘回了無衣苑,另幾個小娘子折嚮往浮翠塢去時,七娘避開旁人,將洋洋自得的九娘拉去一邊:“你傻呀,爲何將小九與十一娘一快撮合?”
柳小九睜着懵懂無知的一雙黑葡萄大眼,直盯着姐姐許久眨都不眨。
好容易說出一句:“我怎麼是撮合了,我又不是媒人?我就是想讓小九受挫。”
七娘無語,半天才擰了一下妹妹:“我措詞不當,你聽過就算,別再提起……只你聽我一言,今後謙讓着小九一些,莫與他事事爭強。”
女孩兒們的世界,果然是在單純裡也透着不那麼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