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任氏的表演,因爲她並不想再羞辱這位失敗者。
所以當任氏纔剛說完第一句臺詞,她便頷首:“我當然知道韋太后是主謀,事實上就算沒有前溪首告,你這毒殺計劃也不可能大告功成。”
居室裡頓時陷入寂靜。
這時碧奴、艾綠已經點亮了兩盞油燈,使得室內昏暗略減,十一娘能夠看清任氏的震諤,任氏同樣能看清十一孃的從容。
“王妃早便知道?”任氏實在難以置信。
“不僅我知道,殿下也心知肚明。”
任氏瞪着眼,就像聽到世間最爲荒謬的笑話。
“但我會繼續隱瞞,所以你無需再廢心思,誘導我相信蜀王纔是主謀。”十一娘看向任氏:“關於你我,勝負已分,我從來不是太后耳目,對她更無忠誠,我們歷來對立,所以我必須要陷你入死地,任姬,我知道你爲太后利用有不得已處,但我不會因此而心軟,你既已選擇與晉王係爲敵,如今一敗塗地,也只能接受戰敗身死這個結果。”
任氏輕笑:“王妃不用再誘供,主謀並非蜀王,確然便是太后,我知道太后必然會爲她自己分辯,應當是任由王妃處治我吧……”
“你之所以無孕,是因爲中了絕嗣之毒,投毒者爲殿下,獻計者爲我,惠風之死,我從未懷疑柳孺人,元姬也並未目睹殺人過程,是我授意她揭曝,我之所以不讓你陷害柳孺人,是因爲我與她非但沒有仇怨,一直情同手足,你處心積慮,意圖是母憑子貴,但你並不深知太后,太后既不容殿下,又怎會容殿下有子嗣傳承?所以任姬,你註定只是一枚棄子,現在,你真不用在爲太后開脫了,你可知道,仁宗帝過世之前,本有意兄終弟極,可太后發動宮廷政變,逼得仁宗不得不另立遺旨,這些是我親眼目睹,晉王妃之位,是我處心積慮謀得,目的便是爲了輔助殿下實現志向,我又怎會是太后棋子呢?”
“柳在湄,你竟然敢!”
“我爲何不敢?韋海池並非不可戰勝天命所歸,你們不敢,爲圖權勢選擇依附她,但在我眼中,她僅僅只是玩弄權術之徒,我甚至可以告訴你,殿下曾親自前往戰場,幽州一役非但是殿下擔當部署,甚至領先鋒軍奠定勝局,如果你知道這些,讓你重新選擇,你認爲殿下與韋太后,誰更有勝算?”
任氏不得不扶住膝案,才能繼續端正的坐穩,她既震驚,又茫然,她以爲自己之所以失敗是因爲前溪的背叛,但晉王妃竟然告訴她,她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成功?!
那這些年,她的楚心積慮,她的步步爲營,她的期望與付出,豈不滑稽可笑?
“任姬,我告訴你這些,不是爲了折辱你,你我呢,其實說不上私人仇怨,之所以你死我活,皆因各自陣營不同,我想你或許不願臨死之前還糊里糊塗,或許還想維持最後一點體面。”
任氏沉默良久,似乎喃喃自語:“是啊,我這一生,可不是糊里糊塗。”又淒涼一笑,徹底心如死灰:“晉王妃,有你相助,甚至還有燕國公等將士輔佐,想必晉王應能贏得最終勝利,而你願意告訴我這些,也必然不會再容我苟活。”
“是,因爲你活着,太危險了。”
“那麼有朝一日,未知王妃能否對我阿孃及弟弟網開一面,並告訴他們,是我,是我爲他們求情?”任氏忽然傾身,緊盯着十一娘。
“任姬,你到如今還執迷不悟?”十一娘卻不爲所動:“母親若愛子女,又怎會眼看子女爲人刀匕,忍心子女不得善終?令弟若重手足之情,又怎會爲自己榮華富貴,不顧姐姐身陷不幸?他們從不是你倚靠,對你唯有利用。”
“王妃甚至能放過元氏,爲何不肯放過我之阿孃、我之幼弟?將來晉王若然登極,任氏一族自然一敗塗地,我阿孃不過一介女流,阿弟亦非隱患,爲何不能放過?”
十一娘仍然不爲所動:“因爲元氏並未進行到最後一步,而令堂令弟,卻企圖加害殿下,你已行動,他們同爲幫兇。”
“那麼便望王妃,將來也給他們一個痛快吧。”任氏忽然不再堅持:“不要讓他們受盡凌辱而死,至少能像我一樣,保留最後體面……但是!我祖父纔是罪魁,如果不是他,父親不會下定決心投誠韋太后,如果不是祖母,我阿孃也不會想到讓我做爲刀匕,我不能爲自己報仇血恨,只能懇請王妃,不要讓他們死得太容易,他們也應當受盡凌辱,懂得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如果他們還能活到那日,我可爲你血恨。”
“一定要告訴他們,是我臨死之前懇求。”
十一娘頷首。
任氏竟笑了起來:“想不到我臨死之前,還能如此愜意,終於是可以瞑目了。”
見十一娘起身欲走,任氏再道:“我不想要三尺白綾,吊死之人,形容太可怖,砒/霜鴆酒皆可,在此之前,還望王妃開恩,讓我乳媼梁氏,最後服侍我一回吧。”
話音未落,已然聽見乳媼在外痛哭失聲,原來是早已被帶到了門外。
任氏又是一笑:“王妃還真是宅心仁厚,那麼我就先走一步,只待日後九泉之下重逢,我們,再戰一場。”
十一娘沒有回頭,徑直離去。
路上艾綠憤憤不平:“王妃如此善待任姬,她竟還敢詛咒?”
“這算什麼詛咒,人終有一死,遲早都會入幽冥九泉,更不說我對她何曾善待了?一杯毒酒而已。”
“連婢子也以爲王妃對任姬動了惻隱之心,她倒也可憐,倘若能夠選擇……”碧奴嘆息。
“並不是不能選擇。”十一娘看向天邊,那裡也已經徹底被黑暗吞沒:“如謝姬,遭遇與任氏有相似之處,但她,可沒有爭當刀匕,任氏爲晉王媵雖不得已,看似爲情勢所逼,實則不過是難以抵抗榮華富貴四字誘惑,人性便是如此,有時雖爲境遇所迫,歸根結底,仍在自身。”
碧奴便笑:“是婢子着相了,然而據婢子看來,謝媵人也並非不重虛榮,只是她比任姬更加機智,不爲刀匕,是因確信刀匕難得善終,真要論品行,竟是元媵人還高出任、謝二人一些。”
這話艾綠竟也贊成:“元媵人倒還直率,愛恨分明,沒那麼多陰謀詭計。”
十一娘沒再搭話,因爲她心中已經在盤算能不能剷除元得志了。
回到玉管居不多久,江懷便來稟報,任姬、梁氏已然服毒,只任姬還有幾個舊僕,懇請示下如何處置。
“治喪吧。”十一娘說道:“從僕役中擇一小婢,以任氏之女名義爲其捧靈,訃告稱病故……至於其舊僕,盡皆處死。”
任氏爲“病故”乃對外宣稱,可治喪當然不需其舊僕出面,將舊僕處死並不至於引起外人動疑,那些婢女雖然並非任氏心腹,至少不如前溪重要,任氏也許沒有告訴她們謀刺晉王一事,但爲保萬無一失,處死更加安全。
碧奴與艾綠面面相覷,她們當然不會質疑王妃的決定,也明白太后既然徹底露出了獠牙,接下來的情勢必定更加步步驚心,在王妃的立場,當然不能婦人之仁,可這還是王妃首回直接處死如此多的僕婢,她們立即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劍拔弩張。
大戰轉眼將至,今後,是一步也不能差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