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門被襲,李由在、賀湛奪門遁逃,乃至突厥聯軍攻打潼關卻遭遇大敗的消息再也無法封鎖,仍然留在長安的八望士官開始頻頻拜訪薛公,因爲他們已經意識到晉王系或許能夠挽回社稷衰亡,無人不知薛絢之至今仍任太原府少尹,儼然晉王系親信重臣,他們迫切地希望諸多猜測能在薛公口中得到證實,這對於他們的取捨至關重要。
奇桑也終於意識到薛公的重要性,這日詔見,固然薛公仍以“抱病”的藉口推脫,不過突厥那位傳詔官這回卻沒有繼續客氣,逼迫薛公不得不奉令赴見。
面對奇桑,薛公當然沒有驚惶失措,當奇桑質問可曾知曉晉王野心時,薛公矢口否認:“老朽已經多年不問朝政,尤其長子被貶黜往嶺南之後,無法約束嫡孫陸離以病弱之軀幹涉權位之奪,憂心薛氏滿門將有禍難臨頭,更加謹慎小心,不想諸多隱忍,卻無法避免身陷戰亂,老巧風燭殘年,實在不願顛沛流離,再者家門爲大周顯望,若因國難臨頭而無擔當,即使饒幸得生,數百載積業也將毀於一旦,所以老朽才寧願傾盡全力守衛我中華帝都,縱然敗北,至少不爲懦弱之徒,汗王試想,老朽倘若得知晉王燁能夠振救君國於不亡,何至於將族中衆多子弟,陷落異族俘虜,此時必然已在洛陽,爲晉王燁效力。”
奇桑怒極冷笑:“薛公這樣說,便是承認不肯向我突厥臣服?”
“只要還有一線希望,豪傑之士怎甘淪爲投敵叛臣?汗王有梟雄之志,理應明白,要使天下歸服,便必須證明汗王確乃天命所歸,然而,眼下時勢,縱然韋太后盡失人心,匡復治世卻並非唯餘汗王一人。”薛公凜然無懼:“縱然汗王要取老朽項上人頭,老朽亦不願向異族稱臣。”
薛公自求一死,咬定八望決無可能臣服,這當然激怒了突厥部將,兵敗的恥辱讓他們將李由在恨之入骨,奈何這時李由在已經脫身使他們鞭長莫及,他們的怒火當然要傾瀉在其餘周臣身上,紛紛上諫,要求奇桑下令斬殺周臣,就連謝瑩,也建議奇桑乾脆處死韋太夫人以及薛、崔二公。
宇文盛卻不贊成。
李由在的逃離並沒有牽連到他,因爲二人雖同爲周臣,卻從來沒有干連,李由在爲柴取舉薦,便連柴取,其實都沒有被奇桑治罪。
這說明奇桑雖然吃了一個敗仗,卻並沒有喪失理智,非常清楚李由在只是個例,決不代表所有的周臣都如他一般居心叵測,譬如柴取,他倘若是晉王黨,爲何將長安城拱手相送?
宇文盛提醒奇桑:“薛子瞻、崔政迂腐,並不代表八望盡乃迂腐之輩,可汗王若在此時誅殺世族,豈不越發讓大周士官心向晉王?至於晉王妃之家眷,倘若死去,便毫無價值,臣以爲目前關鍵,汗王還是需要奪取潼關,大敗晉王,到時讓晉王明悉厲害,再用王妃族人與之談判,方爲上策。”
謝瑩在冷靜下來之後,也覺得薛公是有意離間,竟然附和道:“若非京兆尹提醒,妾身竟險些中計,賀燁若真重視崔、薛兩門,這回完全可以讓這二姓族人趁亂逃出春明門,然而一點沒有動靜,這是爲何?說明賀燁根本沒將崔、薛兩門放在眼裡,甚至擔心若讓汪亥崴與其聯絡,大有可能暴露,又或者是賀燁有意留薛公爲質,激怒汗王,讓汗王斬殺世族,如此一來,稍經挑撥,長安便會激發暴亂,動搖汗國根基。”
謝瑩還有假設:“賀燁並沒料到汪亥崴已然暴露,留他在城中,必定還有後着,也許就是爲了策發暴亂,如今汪亥崴雖說被處死,城中說不定還有殘黨,與其殺掉薛子瞻,不如放長線釣大魚。”
“貴主之計雖說可行,然而汗王還需加強戒備,莫如逼令諸貴,上繳兵器,另外還需加強管制,搜繳坊間刀劍器具,以防暴亂。”宇文盛補充道。
其實長安爲周室管轄時,顯望之族雖然可以擁有一定數量的私衛,但如連弩、護甲等器具,自然不許各府私衛配備,不過刀劍等器物,莫說貴族家中常有,便連遊俠豪客往往也會佩帶,只這些兵器的殺傷力當然遠遠不如軍隊配備,屬於管制之外。
阿史那奇桑起初並不在意諸貴的私衛以及兵器,因爲長安城內外駐守百萬盟軍,當然不懼城中暴亂,然而現下他必須攻奪潼關,而且決意親征,那麼便會抽調多數兵力,一旦後方暴亂,無疑不利局勢,所以宇文盛的建議很得奇桑讚賞,他並沒有爲難薛子瞻,毫髮無損地將人送回宣揚坊,甚至在決戰之前,又舉辦了一場宴會,邀請諸貴出席,甚至對李由在不吝讚揚,聲稱雖說中計,被晉王賀燁伏擊,若獲李由在,勢必斬殺,不過憑心而論,李由在能爲晉王燁出生入死,其赤膽忠心實在讓人肅然起敬。
奇桑這是在向諸貴顯示自己的寬容大度,同時也在暗示諸貴,晉王燁能救李由在、賀湛等親信脫困,卻對諸貴不聞不問,遠近親疏一目瞭然,向誰投效更有可能飛黃騰達,爾等好生衡量。
還別說,這場宴會後果然收服了一些士官,大多是正統派,他們雖然反對韋后弄權,拒絕棄都東逃,但同樣不能容忍晉王燁的謀逆之行,他們希望賀燁能與突厥拼個魚死網破,這樣一來,他們效忠的當朝天子賀洱便有望平息內憂外患,結束動亂的時局。
於是他們大加讚頌汗王胸襟廣闊,痛斥賀燁爲亂臣賊子,意圖慫恿奇桑與賀燁兩敗俱傷。
但在奇桑看來,與賀燁開戰已經是不能避免,他也懶得深究這些士官的心態,而篤信收買有了成效,對阻止他大開殺戒的宇文盛更加賞識倚重,因爲謝瑩的疏失,導致賀湛、李由在成功逃脫,這多少讓奇桑心生不滿,無法再倚重謝瑩女流之輩,他將收剿刀劍兵器防範暴亂的重任交託宇文盛。
而宇文盛果然不負重託,他在長安原有名望,百姓們也極其信任這位京兆尹,自發上繳刀具者不在少數,而對於八望士官,宇文盛的態度非常強硬,不僅搜剿兵械,甚至還威逼利誘諸貴遣散不少私衛,這些人都由京兆府統一編制,爲巡防城衛,上有突厥統領監督,這樣一來,看似杜絕了諸貴聯合激發暴亂。
皇城宮城有伊力統率的五萬宮衛守護,內郭外郭有宇文盛節制的五萬兵衛禁嚴,阿史那雄河傷勢也漸漸好轉,雖說暫時不能領軍作戰,坐鎮長安已然不成問題,奇桑汗王便能夠放心大膽再徵潼關,他要親自一雪兵敗的恥辱,他要讓賀燁明白,先驅突厥奪回長安逼令韋太后讓權的計策並不可行,賀燁只有一條退路,那就是捨棄幽燕、晉朔、洛陽、關中,與韋太后決一死戰,憑藉長江天險,據金陵苟延殘喘。
當奇桑制定諸多軍事計劃時,十一娘仍然在經營她的生意,只不過戰爭結束前,連衆多商賈也不能離開長安了,她原本也沒有潛逃的主意,韋太夫人以及均宜夫婦還未營救成功呢,上回她讓十餘死士裝模作樣襲擊柳家宗宅,正是爲了讓謝瑩乾脆將太夫人一家三口困禁宮內,否則一旦起事,兵荒馬亂,她還得分心護衛家人安危,均宜行動不便,留在宮中反而更加安全。
這日十一娘正在東市一家酒肆,宴請某家官眷,她當然要預先到場,正好聽聞一樓大廳,有幾個士子打扮的文人,說起那日春明門被襲的事。
“聽說是有一夥人喬裝成爲行商,大約也就二十來個奉文牒入城,守衛原本不設防,哪知當頭那位,不待守衛看清文牒,拔劍出來就砍倒守衛,他振臂一呼,同夥紛紛響應,春明門內又有內應殺出,情勢極其混亂,再有一彪人馬,也不知從哪方躥出,打頭那位臉上扣着銅面,簡直有若殺神降世,只他一人,瞬息之間便砍殺五十多個突厥兵!”
“聽說晉王領燕國公部已經兵援潼關,打頭那位,莫不就是殺得營州潘部聞風喪膽之青面少將吧?”
“應該就是那位,若非燕國公部先鋒少將,還有誰能如此神勇?”
十一娘看向窗下,見議論之人不像是道聽途說的閒漢,心裡不由嘀咕,莫不是晉王殿下親自出馬接應李由在來了?還真像是那人的風格,素愛出其不意,阿史那奇桑萬萬想不到,他的對手竟然會偷襲春明門,否則哪有必要傾巢出動,當日在春明門外設伏,便能將晉王殿下俘虜。
正出神,客人卻來了,出乎十一娘預料的是,劉氏竟也同行。
她連忙殷勤迎出見禮。
劉氏一把拉住十一孃的手,也不避忌旁雜,開口便相求:“好二孃,如今只有你能助我,賀郎必定身在洛陽,你想想法子,將他再劫來長安,只要你做成這事,我擔保讓洛陽阮家,將來爲新朝首富!”
十一娘不好接腔,只能陪笑,劉氏這才醒悟過來,將那官眷暫時打發去別處,十一娘這纔好勸說:“並非妾身膽敢拒絕夫人,妾身可實在沒有這麼大本事,自從夫人上回提說那事,妾身便修書一封讓兄長安排,可別說瑩陽真人,便連袁氏,出輒隨扈上百,哪裡能刺殺得手?再者夫人想想,賀郎君若回長安,哪還保得住性命,妾身看來……夫人似乎並不怨恨賀郎。”
劉氏淌眼抹淚:“我哪裡會恨他,只怨他執迷不悟,死心踏地追隨晉王燁。”
十一娘嘆道:“妾身的確無能爲力,夫人,便是妾身現在想要相助,長安禁嚴,書信口訊都無法送出。”
“長安竟然再度禁嚴了?”劉氏愕然。
“夫人竟不知?”
“我這幾日,哪有閒心關注這些瑣事。”
“夫人剛纔說賀郎君是追隨晉王?妾身早前聽底下幾個文人議論,說什麼突襲春明門者乃燕國公部先鋒少將,尚覺咄咄怪事,燕國公明明遠在營州,怎麼會奪佔洛陽,妾身前些時候還與家人通信,可一個字也沒聽家人提起。”十一娘轉移話題。
“不怪你不知,晉王燁爲了伏擊汗王,這等機要又哪裡會公之於衆,便連河南尹,也被瞞在鼓裡,晉王燁先是收買了潼關守將姜導,奪取虎牢關後裝模作樣南下,待誤導汗王,再殺了個回馬槍,連河南尹此時也身陷囹圄。”
十一娘當然不會爲李辰翁擔心,所謂身隱囹圄,只不過是爲了繼續誤導奇桑,保護宇文盛繼續潛伏而已。
卻從劉氏口中應證了一件事——
“的確是先鋒少將突襲春明門,那人身手十分了得,恍然殺神從天而降,也難怪能讓潘部、北遼聞風喪膽,只他雖了得,那晉王萬萬不能與汗王匹敵,只憑先鋒少將一人驍勇,怎麼能夠戰勝突厥百萬大軍?賀郎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