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的東市決刑臺,被密密麻麻的人羣圍了個水泄不通,等待着午時三刻鼓響,看那腰圓臂粗的劊子手手起刀落斬下死犯頭顱。這些前來圍觀的好事者們,絕大多數當然都是身着布衣裋褐的平民百姓,卻也有白衣士子混雜其中,甚至有不少鮮衣貴族的身影。
似有一陣騷亂,好些推搡,原來一個身着青錦缺骻袍頭帶黑紗展角襆的中年男子往前擁擠,眼看便要到封柵之前,終於引得一個圓臉怒目的市井閒漢不滿,狠狠盯了那男子一眼,往地上啐了一口:“既是要看熱鬧,就要趁早佔位,都這辰光還擠什麼擠!”
這話引起了兩名兵丁的注意,一看那中年男人腰上懸着一把長刀,似乎是個遊俠,於是更添戒備,喝了一句“不許生事”,虎視眈眈地盯着人羣。
男子便站住了腳,也不理會閒漢仍舊兇悍的瞪視,擡眸看向刑場上五花大綁膝跪在地的死囚,披頭散髮衣衫襤褸自然狼狽,可面容身體卻並未見什麼傷痕,不像是受到酷刑逼供的形狀。
又耳聞圍觀者許多議論:“朝廷三日前專門發了佈告,這人犯看來是有重罪。”
“你不知道?佈告上說得清清楚楚,這可是急公會一個重要頭目!”
“我又不識字,哪裡知道這樣仔細。”
“聽說急公會都是些殺富濟貧之好漢,這些年來頗得民心。”
“可別胡說,急公會是匪盜,朝廷可是嚴令追剿,你說他是好漢,仔細當作同犯論罪。”
“都傳急公會首領三頭六臂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底下頭目也是個個勇武刀槍不入,怎麼這死犯看着卻甚斯文瘦弱,不像敢殺人越貨者。”
“真要是刀槍不入,又哪會被朝廷捕獲,那些個草寇隱居山野,飯都吃不飽,受盡飢寒,哪來三頭六臂身高體壯。”
青袍男子面無表情地聽着這些議論,似乎毫不介意,可他一隻手掌卻緊緊握住了腰上懸刀,筋節暴突,顯然竭力忍耐着憤慨的情緒。
終於到了午時三刻刑鼓擊響,那監斬的官員手執令箭一聲斥下,白晃晃的陌刀高高舉起又落下,隨着劊子手重喝一聲,死犯人頭“卟”地落地,鮮血噴濺三尺,觀刑者有人吸氣,有人叫好,甚至有那好事者代死犯喊出不及出口的豪言壯語“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引發一陣鬨笑。
圍觀者逐漸散去,青袍男子卻仍佇在當場,兩眼死死盯着那突兀挺立的刑柱,摁在佩刀上的指掌,到底是無力地鬆開了。
“子玉兄。”卻聽這一聲招呼,男子有些茫然地轉身。
只見一身白衣的青年緩緩抱揖:“早幾日與宇文君小酌,聽他提起子玉兄因爲家事暫離京都,在下剛纔無意間瞧見閣下,還以爲眼拙錯認。”
朱子玉深深吸一口氣,這才舉揖還禮,動作卻仍然有些僵硬,失卻了往日的瀟灑自然:“絢之別來無恙。”
這裡卻並非小別重逢閒話交談的合適場合,故而陸離力邀朱子玉前往附近的酒肆,落座之後,又才問道:“未知子玉兄是何日返京?”
“今日才至長安。”不想一入城便聽聞會首心腹之一竟然被鄭雄捕獲,押赴京都當衆處死。
“在下今日剛巧休沐,下晝得閒,既巧遇子玉兄,此席聊作接風洗塵。”陸離笑道,卻早有察覺朱子玉的心情並不如何暢快,於是替他斟酒爲敬,直接問了出口:“某見子玉兄憂心忡忡,可是家中事宜並不怎麼順利?”
朱子玉如今爲京都壇主,前些日子卻是去了一趟同州,並非什麼家事,而是爲了幫務,處理得也甚順利,然而卻得宇文盛的秘信,這才知道有一會衆竟然被捕,心急火燎趕回,又確定了被捕者竟然是會首心腹要員,出了這等大事,他這個壇主卻毫無知覺,當然會心存憂慮,未知急公會出了什麼亂子,會首又怎會置心腹不顧。
但這些話,當然是不能向陸離坦誠的,子玉只好胡謅了一個家事煩重的理由,到底忍不住,向陸離打聽:“早前被處死之人,當真是急公會盜匪?”
“確然。”公之於衆的事情,自然不屬要秘,陸離也不介意詳細分說:“此犯是在衡州落網,聽聞是刺殺鄭刺史不遂,因受不住重刑,交待了不少同犯,急公會衡州匪衆,可謂被鄭刺史一網打盡了。”
朱子玉的臉色就更加凝重了,一反常態,今日再不與有心交近的陸離高談闊論,也不願意痛飲,急忙忙地用完午膳後,甚至拒絕了陸離手談的邀約,心急火燎告辭離去,絲毫未察他的行蹤,落在陸離某位長隨眼中。
“去了終南別苑面見莒世南?”陸離喃喃自語,眉心稍稍蹙緊。
朱子玉分明格外關注今日那死刑犯,又趕忙去見莒世南,難道說朱子玉與莒世南竟然早就相識?
據陸離所知,朱子玉是入京之後,方被宇文盛引薦交識莒世南,尋常來往卻並不頻密,今日這人才剛返京,即趕刑場觀刑,憂心如焚得太過顯眼,讓陸離懷疑他與急公會有莫大聯繫,這麼一想,難道說莒世南與急公會亦有瓜葛?
那麼宇文盛呢?暗中替他剷除惡吏者,難道也是急公會?
既然有了蛛絲馬跡,那麼順着這條線索察訪,也許賀湛便能有所收穫。
陸離暗暗拿定主意,打算着待次日入宮當值,便與賀湛言語一聲。
不過倘若莒世南真是急公會的人,那麼引薦他入宮的元得志可就……陸離輕輕叩擊茶案,脣角牽起一絲十分微妙的笑容,元得志這位國相,這回也許是被盜賊草莽給狠狠利用了一把,此事雖然對己方有利,但因爲裴六娘之故,渥丹勢必會竭盡所能力保宇文盛,也不知宇文盛與急公會究竟有多少牽涉,還有急公會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這些年來,急公會劫富濟貧的確救助了不少百姓避免飢寒之憂,陸離實際上對他們並沒有多少惡意,但他當然明白,沒有一個君王會縱容盜賊猖獗威脅政權,無論是如今的太后還是將來的賀燁,都會平息匪亂,更不說莒世南還有謀害賀衍的重大嫌疑,太后不知,陸離卻是心知肚明,莒世南絕對無能招喚渥丹亡靈以慰賀衍悔愧之心!
要是裴六娘與宇文盛真與急公會暗下勾結……
陸離的眉頭更加蹙緊,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到什麼辦法化解。
眼下還不是與宇文盛開誠佈公的時候,倘若他真有援輔外姓奪位的打算,與晉王便也是勢不兩立,那麼,是敵非友!
那就更加不能讓宇文盛察覺自己的真實立場。
更何況眼下蕭九郎也被莒世南牽涉拉攏,倘若莒世南真爲匪盜,事態無疑更加複雜。
希望賀湛能夠儘快察明莒世南根底,才便早思計策,至少讓蕭九郎與宇文盛脫身。
而終南別苑裡,一間四角涼亭中,滿面凝肅的朱子玉果然正在追問莒世南:“你說什麼?會首當真下令按兵不動,眼看着有寬送死?有寬可是義父寄予厚望者!會首爲何會有此令下?”
“江壇主背叛盟會,導致衡州壇損失巨大,會首又怎會爲此叛徒再讓更多會衆犯險?”莒世南斬釘截鐵說道。
“有寬怎麼可能當真背叛盟會?”朱子玉高揚着眉,握緊的拳頭硬硬抵着茶案。
“鄭雄心狠手辣,這一類爪牙自有許多酷刑逼供方法,江有寬必是經受不住重刑,又不能尋死,這才至於招供。”
“若果如你此言,難道會首身份更甚至諸多分壇亦皆暴露?”江有寬既爲心腹要員,當然知道不少幫務,絕不僅限衡州一地會衆。
“這倒沒有。”莒世南矢口否定:“朝廷並不知道江有寬爲會首心腹,只料他是頭目之一而已,再者江有寬雖被捕獲,他還有妻小,倘若真將會首身份揭穿,他妻小必不得保,故而江有寬雖然因難耐酷刑招供,卻還留有分寸,自知死罪難逃,只好力保妻小平安。”
朱子玉仍不相信江有寬會當真背叛盟會,蹙眉良久不語,莒世南只好再道:“壇主可信盟首會負義?可是懷疑盟首會負老盟主遺令?”
“先生此話豈不是將子玉置於無信無義之地?”朱子玉大是驚急:“子玉怎會質疑盟首?”
“那麼,玉壇主理應堅信盟首,任何決意,都是爲了鏟惡除奸、庇護貧弱之盟規!”莒世南決然說道,垂眸掩去眼底的哀悽。
江有寬並沒有背叛,他是奉盟主之令,是爲了急公會的將來,爲了十萬會衆,爲了天下百姓才自絕死路,將自己送到了敵人鍘刀之下!
可這些話,這時當然不能告訴玉壇主,玉壇主哪裡都好,就是心地過於柔軟,缺乏果狠,而急公會要想發展,只能依靠盟主這樣高瞻遠矚、果決睿智的首領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