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是紫宸殿多所配殿之一,並非賀衍起居常在,貴妃進來時,實在也沒預料會是這樣一番情/欲未散情境——她剛纔在殿外遇見秦桑,那宮人看上去雖然鬢髮微散,但衣衫還算規整,貴妃哪裡想到入內之後,竟見天子赤裸上身。
其實要說,貴妃也沒什麼好尷尬的。
然而她卻飛快轉身,面頰一紅,提醒一聲:“聖人自重。”
更加奇異則是,天子賀衍竟也手忙腳亂,好容易穿好中衣,胡亂繫上外裳,慌不迭一揖:“不想阿姐突然來此,衍,失禮。”
“來人。”貴妃旁若無人般直接囑令:“收拾乾淨此處。”
她話音才落,自己便擡足往外,避去屏風一隔。
直到裡邊狼藉一淨,天子又再衣冠齊整,酒氣散盡,一爐新香衝散曖昧氣息,柳貴妃這才返回,她也沒有拘於禮儀,只在天子對案跽座,打量賀衍即極不自然神色,似乎微有諷刺一笑:“看來,我要恭賀聖人了。”
“阿姐……”賀衍似乎更加羞愧,只喚出兩字來,竟赤紅着臉頰悶坐良久,仍不平靜,一邊高喊着上酒,待灑水呈上,卻只在一盞後,就忍不住想要摔杯!然而,賀衍卻最終還忍住了惱忿,蒼白突兀的指節握緊杯盞好一陣子,又猛然鬆開,慘然一笑:“阿姐,我求你,再奏一曲,再奏一曲陌上初如何?多少人都不能領會曲中妙深,唯有阿姐,纔有渥丹三分曲意。”
賀衍說到這裡,甚至膝行過來,將面孔埋在貴妃膝頭:“阿姐,我再不能,我再不能……縱然那宮人與渥丹如此貌似,我也不能……這一定是渥丹魂靈未去,不容我與其餘女子皮肉之愉,阿姐,你說,渥丹如若放不下我,爲何不與我魂夢相會?我只夢見裴相,他……”賀衍突地坐起:“阿姐,裴相爲何會謀逆?明明是他逆叛,他爲何責備我?我沒錯,阿姐,我沒錯……我即使知道裴鄭謀逆,也一點沒有生氣呀……可是阿姐,我是皇帝,我爲何是皇帝?如果我當時不下詔令,就不能,平潘逆之亂!阿姐……我逼不得已,我是真逼不得已,可就算如此,我也沒想過,從沒想過遷怒渥丹……是葉氏,是葉氏!是她那賤人!阿姐,爲何渥丹會與我決別?臨死之前,她說……決別?再不相見!她恨我,她是不是恨我,恨我也應當再見我再罵我!阿姐……她爲何,無論我做什麼,魂魄不曾入夢來?”
柳貴妃垂眸看着九五之尊,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但尖銳的戾氣剎時充滿肺腑,然而終究還是握一握拳——
因爲從這話語中,她已經聽得明白,天子自愧,到了不敢面對真相地步!
三年以來,這位至尊至貴之人,一直深陷懦弱當中,以致於她,毫無進展……
這樣的感覺何等窩囊?
她是再也隱忍不住了。
然而,很多事情,還是要講究方式。
柳貴妃深深吸一口氣:“聖人,倘若換我,也會記恨,倘若我是皇后,也恨不能與你輪迴不見。”
賀衍一怔,卻並沒有擡頭。
貴妃乾脆不再遮掩輕篾笑容:“聖人很清楚,皇后不是死於葉昭媛之手。”
她說到這裡,乾脆起身,眼見天子整個身子匍匐地上:“聖人,九泉之下魂靈不見,已經是皇后留情了。”
貴妃頭也不回,可在離開之前,終歸有些猶豫,問話時臉上又添羞紅:“聖人,剛纔我聽你之言,似乎……已對秦桑動情,然而力有不濟?”
這話其實已經頗爲婉轉了,貴妃甚至還想更加婉轉一些,然而在她的詞彙量當中,也實在找不到“不舉”的同義詞。
可這事情比較重要,關係到將來,貴妃不得不點明。
可她說這話時,卻使終沒有正視天子。
也直到這時,賀衍才呆呆擡臉:“是……我也不願浪費阿母心意……”
“蠢貨!”貴妃在心裡罵了一句她所有詞彙量中最爲粗鄙二字,再度深吸一口氣:“聖人是要瞞着,還是求請太醫診療?”
這回賀衍倒是乾脆:“太醫頂什麼用?我自己明白緣由,與其讓阿母更加煩心,不如……就讓她誤以爲秦桑有用罷。”
柳貴妃終於忍不住迴轉身來:“聖人還容秦桑活口?”
賀衍一呆:“她畢竟,肖似……”
“可她是元妃心腹!”柳貴妃逼前一步:“縱然肖似皇后,也僅面若而已,聖人!你……”
“秦桑原爲平康坊官伎,逼不得已入宮,她早已與我說明詳情,她深恨元氏父女,必不會爲元氏所用。”賀衍連忙說道。
柳貴妃隔了好半響,才一彎脣角:“聖人倒是明白得很,那麼,也不需我再提醒。”
這回直接離開,再無猶豫。
賀衍倒是撐案而起挽留:“阿姐,你還未奏陌上初一曲以慰我心。”
貴妃留下半個回眸:“對不住,此曲我只爲祭奠皇后才奏,聖人不覺如斯情境,有污舊曲故人?”
貴妃頭也不回離開紫宸殿,雖經後門,卻沒直入蓬萊殿。
蓬萊殿是裴後生前所居,自她薨後,天子下令封閉,囑宮人維持草木長青、潔淨如往,不許任何人妄入,便連夾道,也唯貴妃一人才能經過,所以謝淑妃當日來紫宸殿,才至於直闖紫宸門,被諸多相國瞧了個笑話。
可貴妃今日經過那一牆之隔的宮殿,卻下令讓宮人放下肩與,默默站於牆內延伸往外的一樹桃紅飄零下。
她的手,輕輕撫上幽冷厚重的宮牆。
“皇后,五娘,我要多謝你,諸多庇護,容我這樣一個人堅持着這自以爲是尊嚴,直到如今,至少我仍然覺得,我很乾淨也很純粹,足以自傲,而無絲毫自鄙……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皇后,你生前不及達成,我會不遺餘力,韋海池,是我與你共同仇敵,我不會讓她,這麼輕易達償所願,雖然,聖人懦弱,不過我仍願一試,渥丹……”貴妃將手掌更緊貼在冷壁:“原諒我,我始終不能仇恨聖人,若你在天有靈……幫助我,說服聖人力克韋海池那毒婦,爲裴鄭兩族昭雪,到那時,我也能毫無遺憾撒手,我們九泉再見,應當不至如生前那樣疏漠了罷……”
這些話,貴妃自然只在心底默告,只神色間,略微透出幾許蒼涼而已。
然而,她卻沒留意見,高牆之內,桃樹杈上,有一少年斜靠,藉着月色,將貴妃神情盡收眼底——正是無處不在的晉王賀燁。
他目送貴妃再上肩與,一行漸遠,不由改變姿勢半蹲樹杈,這一舉動,險些驚飛一隻黃鶯,然而賀燁卻及時將那可憐的鶯鳥掌握,屈指一磕,那鶯鳥就再也不能發出聲響……
賀燁卻仍然半蹲枝梢,腦子裡不無思量——貴妃爲何在此哀悼?她難道不應當是皇后情敵?可看剛纔神色,分明惺惺相惜……賀燁不由想起三年前那個對他諄諄教導的嫂子,搖搖頭。
當時一心以爲那女人是在裝模作樣,所以他也乾脆裝模作樣,裝模作樣得太過專心,已致於想不起那女人“音容笑貌”……誰讓他那時草木皆兵來着,這時想來,既然長嫂被害身死,應當也是被太后不容,多數也是無辜。
可是那女人,怎麼就至於讓阿兄念念不忘,甚至阿姐都哀悼懷想呢?
賀燁煩惱的搔了搔了發頂,覺得這世間有些事情,還真是讓……那話怎麼說來着?喪氣!居然想不起來……唉,誰讓他爲了求生,必須得堅持荒疏經史呢?不過這程度是否太過,如今連個形容詞都不能脫口而出了……
賀燁心裡一煩躁,兀地飛身躍起,騰躍之間,已至蓬萊殿前。
牡丹有那幾朵,已經頹敗,賀燁不由蹙眉。
阿兄分明說過這裡要維持草木長新!
他隨手拾起一朵落花,在屋頂上躥跳許久,好容易才找到宮人安歇處,可惜那幾個宮人並未睡覺,正津津有味說着宮闈秘事,其中有一個,最顯眉飛色舞:“我們都是受了裴後連累,否則怎麼會被侷限冷宮?若非如此,聽說一個宮人最近都受聖人寵幸呢,咱們也是花顏玉貌,何愁沒有機會?都怪裴後……”
賀燁揉了揉眼睛,好容易纔看清那“眉飛色舞”容貌,幾欲作嘔……
其實也並非這宮人長相醜陋,實在是晉王眼光挑剔而已,他現在對女子唯一評判標準,就是記不太清楚長相的裴皇后以及雖然是貴妃但是卻被兄長稱爲阿姐的柳氏……這兩位,貴妃就不說了,便是裴皇后,晉王也始終記得那氣度……看秦桑眉目,既然都說與阿嫂面若,想必阿嫂五官應當也不錯。
原諒晉王,他這時年歲,大概對女子容貌也只有漂亮、不錯、出錯、噁心幾個直觀級別。
他只是對於這位宮人長相已經“出錯”然而自認爲“漂亮”的心態感到噁心。
其實在晉王心目中,“出錯”的標準相當於普通……
所以這位大王暗嘔了一陣,越發覺得不憤,於是惡向橫生。
“眉飛色舞”這日睡得半醒不醒,一個翻身,手往枕邊一打,便觸到溼熱之物,她混混沌沌醒來,好容易纔看清手掌已經“鮮血”密佈,愣怔數息,發出一聲驚天動地嚎叫——這下子所有宮人都醒來,於是此起處伏的嚎叫震徹這個清晨的蓬萊殿。
因爲“眉飛色舞”臉上血痕密佈。
她不僅是臉上被塗鮮血這麼簡單,而是真正被人劃上了七、八刀!
然而並無一人發覺,便連“眉飛色舞”自己都對這劇痛毫無知覺。
於是有人聯想到是她對先皇后語出不敬。
鬧鬼之說登即張揚開來。
柳貴妃當然是最先聽聞者之一,她不由微微一笑——看來,皇后還真是在天有靈。
然而始作俑者晉王賀燁,這時正大言不慚在太后跟前索財——阿母,我就要那件鮫珠衣!
太后揉額:“那是婦人穿着,你要來作甚!”
“送給將來王妃。”賀燁一點不覺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