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不用太后干預,瑩陽也會允准十一娘直言不諱,原因無他,實在是以瑩陽看來,這幅摹寫的確當得無可挑剔四字,倘若不是親耳聽聞爲這柳十一娘所作,她甚至以爲是學生幼時親筆,技法也就罷了,十一娘竟然有此自信,並且還要直言不諱範本優劣……是狂妄自大,還是天賦過人,總得等到這孩子品評之後,才能判斷。
瑩陽倒不疑心是賀湛“放水”,十四郎縱然詭謀,還不至於品德敗壞到如此地步,勾通外人哄騙她這姑母,再者十四郎雖然聰穎,對琴畫二藝卻天生粗笨,否則她一手畫藝傳予十四郎便可,當年也不需再另選學生,就算十四郎不知出於什麼緣故對柳十一娘維護有加,也不可能在丹青之鑑上有任何助益。
雖然這是第三次見柳十一娘,也儘管已經得知師公相斷貴不可言,然而直到這時,瑩陽才真正仔細打量面前這個五歲女孩。
一雙沁黑的眼睛,讓她竟然心生親近。
這孩子……其實一點不似渥丹,沒有渥丹當年的鋒銳直率,彷彿智計頗深。
小小年紀,口出妄言,可觀其行止,卻一點棱角不顯,瑩陽幾乎產生錯覺,當年渥丹成爲大周皇后,她遠觀學生於寶座上言笑風範,就是這樣鋒芒不露,讓人摸不着深淺。
卻只有在她面前,撒嬌混賴,什麼話都敢講,甚至……
瑩陽目光微撇,往太后那方向。
當初渥丹怎麼說的?
太后喜怒俱斂,深不可測,大約一入深宮,人都會變成這樣。
幾許無奈,幾多悵惘。
她之所以拒不收徒,實在是因爲悔愧。
渥丹枉死,她卻什麼都不能做,除了接受這個結果。渥丹那孩子,曾經相伴十年,貼心體慰,即便親生女兒也許都不能做到。
是學生,也是知己。
甚至對十四郎,渥丹也當作手足兄弟,那些年,她因悲痛而沉湎縱酒諸事不顧,都是渥丹在關心十四郎,打點周道、書信往來,十四郎只比渥丹小着不到一歲,然而衣食起居都是渥丹照顧,即便十四郎遠遊,渥丹仍舊替她關注住行,屢屢去信開導。
先帝賜婚,她明知渥丹對薛陸離情誼早存,起意轉圜,渥丹怎麼說的?
——君令既下,唯有服從,事不可爲。阿姑安心,渥丹不存別想,願與太子舉案齊眉。
瑩陽從不讓渥丹稱她先生或者師傅,渥丹似乎也更加喜歡稱她爲阿姑。
那時候自己怎麼想的?不如學生多矣。
世人都以爲渥丹之名是因她所授,然而,有誰知道除了幼時指點,一切都是渥丹自發體悟。
渥丹甚至不願張顯畫藝,也是受她連累。
若當年不得先帝看重,渥丹也不至於青春早逝。
是她薦舉渥丹御前獻畫……
爲此一事,痛悔終生!
直到如今,明知學生爲誰所害,然而卻不能爲之血恨,尚且還要故作不知,她有何面目再收徒,讓之取代渥丹,決不可能。
可是一步一步,還是被逼到這樣情境!
孤獨終老,寂寞半生,也不是沒有道理,她原本就是,如此寒薄之人。
不過如果一定要收徒……
瑩陽看穩面前的十一娘,也是緊緊掐着掌心才說出平靜無波的四字:“但說無諱。”
十一娘再是一個揖禮,端端正正跽坐好,不疾不徐說道:“觀範本原畫,老幹淺淡、新枝色深,並於老幹用筆具輕、快、側之法而畫飛白,枝幹蒼勁而不失靈婉;蘸濃白畫花,顯花朵厚實,又用濃紫畫花顯出主次濃淡,使畫面更加深動,花之排組,亦爲以一對二,更顯參差,不犯平均死板之謬,葉色較紅,卻非但不曾暄賓奪主,更襯花色如新。”
這些都是優長,十一娘這番話顯然剖析出範本枝、花、葉之主次技法,用色要點,相比許多閨秀那籠統空洞的評點自然更加切實,也顯露出她對丹青之技的理解超出同齡者不知凡多。
這下便連杜濤都覺得訥罕起來,微微前傾了身子,洗耳恭聽這五歲稚童接下來的評鑑。
“綜上所訴,可見畫者頗有基礎,已能掌握紫籐技法,無論用筆用色均不犯常謬。”
說到這裡,十一娘卻話鋒一轉:“然,若不將此作視爲初涉丹青者習繪,單論美湛,爲免拘於教條,而不見風骨,正應單具其形而不具神韻,雖無謬失,卻也離優佳甚遠,仿如徒有其表卻不具風度之人,只能引人一眼看過,不值回眸結交。”
好大的膽,在明知範本是裴後所作的情況下,卻用“徒有其表”形容,意思是這幅畫作看上去雖然找不出毛病,但也不值得更多鑑賞。
底下一片吸氣之聲,莫說那些年齡尚小的應試者,便連諸多老於事故的長輩,也都以爲此子狂妄,怕是會吃瑩陽真人訓斥了。
瑩陽真人卻神色不變,只問話時,似乎帶着幾分冷謔:“既然如此,你爲何還要臨摹此幅?”
看吧看吧,果然是搬起石頭砸腳——不少人暗中忖度。
十一娘卻仍然不卑不亢,一點沒顯出驚惶來:“兒雖懂得鑑賞丹青,奈何本身技法卻有不足,尤其臨摹,也只好先尋簡易下筆,畢竟連形似都若不能,更不談神骨風格。”
很好,膽敢在自己面前直言渥丹當年畫作不算上佳,並言之有據,而非譁衆取寵揣摩投好,這孩子果然有不凡之處,難怪十四郎心心念念要促成收她爲徒。
瑩陽終於有了一點笑意:“於畫者而言,除技法外,當以自然之態、觀察之法、美醜之審、賞鑑之能爲不可或缺基準,你年紀雖小,但已具基準,難能可貴。”
這便是入選了。
早前吸氣之人全都僵怔當場。
唯蕭氏緩緩籲出口氣來,但又立即產生了憂愁——聽瑩陽真這語氣,似乎對伊伊甚爲欣賞,極大可能選中她爲徒,甚至是當太后面前……想到這裡,蕭氏不由悄悄觀察太后,更覺忐忑不安。
太后這時注視着十一孃的眼神可謂熠熠生輝。
一個不滿六歲的稚童,且不論畫藝如何,單就這番沉着冷靜,說話有條有理又自信不疑,簡直就是萬里挑一,看來……自家這位四妹非但不是敷衍,甚至志在必得,有意讓柳氏閨秀張顯才華。
她不由睨了一眼太夫人,心下冷哼——明明已經識趣妥協,就是不肯在嘴上服軟,直說這庶孫女以及同宗遠親才華勝過七娘豈不便宜?非得要賣關子,死鴨子嘴硬,都當人祖母了,這氣性還不減當年。
便又問十一娘:“你這般年歲,怎麼就對畫作賞鑑如此精到,可是已受師長教導?”
太后問話,十一娘當然要回答:“兒在家中,也曾與姐妹們一同接受畫師指教,幸運則是更有大母及母親教導,並家中不少藏書名作,兒看習過許多名士畫論。”
太后頷首,嘴上沒再表達驚異,心裡卻不無震嘆。
她在畫藝上不少用心,又經謝饒平指引,當然明白技法之餘,鑑賞優劣的重要性,然而歷代畫論看過不少,對於如何用筆如何着色以及那些神韻、置陳、呼應之說濫熟於心,卻始終無法體現在實際上,直到如今,也看不出究竟何爲有神,何爲奇趣,最多也就能看出形似罷了,倘若不是畫得完全走樣,讓人難辨形貌,根本區分不出優劣。
這孩子僅憑畫論之著,就能賞鑑剖析,果然頗有天份。
太后不由心動,暗暗籌劃起來。
十一娘卻已經禮謝歸座,面對着蕭氏無奈的注視,頗爲羞愧地正襟危坐。
而柳八娘到底是沒有突破自己的膽怯,始終不敢上前應試,秦氏也覺無可奈何。
最終,入選十人確定,分別是柳氏女兒、韋緗、蕭浮生、薛氏、王氏、盧氏三家閨秀,十人之中,京兆十望已經佔了七個名額,只有李氏、袁氏、謝氏三家落選,被其餘世家佔了三個名額。
可入選者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因爲殺出重圍更加壓力倍添。
越是接近勝利,越是緊張莫名,畢竟十里挑一要比早先五十突圍更增機率,而接下來又是兩兩對陣,不少閨秀都憋一口氣,力求挑剔對方不足,而顯示自己優長,故而好幾對應試者完全摒棄了謙遜禮讓,脣槍舌箭甚至冷嘲熱諷,看得家中長輩那叫一個膽顫心驚,又不能出聲提醒,好在打量着太后與瑩陽真人似乎並無不愉,那口氣才悠悠落了下去。
王氏今日應試者不是七郎兩位胞妹,而是平陽伯王緯最小的女兒,六歲出頭,氣性卻是不小,簡直沒與盧小娘子演變爲武鬥,結果尚未出來,這兩個孩子歸座之後倒都被各自長輩訓斥了幾句,一個面紅耳赤,一個甚至哭泣出來。
不過應試者中倒也不是全都爭強鬥狠,比如眼下這對,薛十三娘與柳婷而之間,就是互贊優長,然而就十一娘聽來,卻沒有言中關鍵,風度教養倒是展現了,出衆卻未達到。
而十一娘不幸挑中了她心目當中的最強對手,正是韋緗。
雖然兩人年歲足足相差一倍,然而就早先“自評”表現而言,十一娘無疑更佔優勢,這對手不容小覷,韋緗自然不敢吊以輕心,對方可是連裴後都敢批判,評價起她來勢必不會口下留情,只早先旁觀瑩陽真人選評,儘管對虛僞不實者頗爲嫌惡,似乎更加不喜狂悖自大者,柳十一娘雖然直言裴後不足,然則總算也有優長,尚還不至引起真人反感,不過這一輪非褒即貶,倘若自己贊對方優長,柳十一娘大可不必好強鬥狠,因她已經佔據優勢。
只有先激發十一娘怒火,纔有可能使其暴露狂悖。
但凡天才神童,都有恃才傲物之氣,比如王小娘子就是個中典型。
韋緗這麼一盤算,立即掌握主動。
“十一娘自稱臨摹技法無可挑剔,然,某未見範本,故無從評鑑逼真與否,只說應試,本不該臨摹無從判斷之作,十一娘自稱不足故而不敢臨摹衆人熟知作品,如此,無可挑剔之說便有自相矛盾之嫌。”
還真是一針見血。
太后不由挑眉,緗兒心計畫藝兼具,勝出機率甚大,就是不知面對這番挑釁,十一娘又會如何應對?
倘若惱羞成怒急於自辯,之前表現就會大打折扣了,可若故作大度,一方面自認不足,另一方面又犯虛僞之忌,便是老於事故者面臨這兩難之境只怕一時也不能適當應對,更何況一稚齡小兒?
太后就很好奇十一娘接下來的表現,簡直全神貫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