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堂堂阮大監,沒想到頭腦仍是這般呆板。”
阮嶺又驚又疑的話音才落,便聞冷唆唆的一句諷刺,這回他卻不覺震驚,因爲能在此處殿堂之外偷聽牆角,並且大剌剌用諷刺這樣囂張的行爲表示“我在聽牆角”的人,當然只有堂堂皇帝陛下。
於是柳皇后與阮大監都避席起立,剛站住,果然便見賀燁從一道隔扉後走出,竟着一身甲冑,雖只是方便急行軍時穿着的皮甲,但相比日常的輕袍緩帶,也徒然增加幾分威肅之勢,襯得那雙冷銳的眉眼,亦更鋒厲了。
但賀燁的心情卻並不沉重的,他出言譏諷,也是與阮嶺慣常相處的模式,尤其還有十一娘在場,其實他也不想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勢,一邊往這邊走,一邊揮手連說了兩遍“免禮”,目光卻把堂堂阮大監完全忽視了,只心細如髮的觀察見十一娘下意識往他的身後看,賀燁原本沒有多想,解釋一句:“耽擱了絢之好幾回休沐,所以今日特意放他早些辭宮。”
說完這話才發覺自己多少有些出於心虛——入秋以來,陸離的身體越發虛弱,今日原本有幾件大事需要與他商議,但見他實在不支,說幾句話便虛汗淋漓,賀燁很是擔心陸離越漸沉重的病情,逼着陸離回府安心休養幾日。可十一娘直到這時仍不知陸離已經漸近油盡燈枯,賀燁與陸離的想法都是瞞過一日且算一日,因着沒對十一娘說實話,纔有那句多餘的解釋。
賀燁生怕十一娘察覺破綻,繼續追問,竟又莫名追加了兩聲乾咳,神色也頗有些不自然。
十一娘沒有多想,但阮嶺卻產生了誤解。
因在他看來,皇帝陛下此時的神色頗有些懊惱,立馬懷疑這位仍然介懷皇后與陸離之間非比常人的情誼,一定是在爭風吃醋,他一邊腹誹皇帝舅舅的小肚雞腸,一邊憂愁陸離恐怕又免不得遭受陛下的妒嫉,搞不好心中含酸的男人會公報私仇,一有機會便給人腳上套小鞋。
關心則亂,阮大監說話便越發不走腦子。
只見他立時堆起浮誇得一看就居心叵測的笑臉,諂媚無比讓賀燁幾疑阮大監立馬要伸出舌頭來舔自己的皮靴,賀燁竟驚悚得微微後仰,彷彿隨時準備蹬出一腳阻止阮嶺熱情的靠近,好在阮嶺並非厚顏無恥到了那樣的地步,他像是極其愉快的“呵呵”兩笑,又道:“早前舅母聽嶺說起朝堂上就暨陽一案頗多爭執,定是希望聽聽絢之有何見解,一見舅父前來,下意識以爲絢之也隨駕在後。”
說完極其肯定地點了兩下頭,強調這一定便是真相,甚至還不忘衝十一娘擠眉弄眼:“舅母定是因爲政事,纔會如此期盼立即與絢之商議。”
原本沒有多想的十一娘這才意識到皇帝陛下剛纔的態度果然有些蹊蹺,竟然也被阮嶺誤導,下意識便附和了這一說法。
但她當然沒有太過阿諛,弄得自己彷彿當真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
賀燁這下子真覺懊惱了,阮嶺這小子誤會也就罷了,難道十一娘也認定他是個小肚雞腸的人?他雖然一度犯傻,的確曾經拈酸吃醋,但早便篤定十一娘待陸離確然只是兄妹之情好不?又就算這時仍然心存誤解,難道還會沒出息到了公報私仇、打擊報復的地步?!
但皇帝不敢對皇后造次,一腔怒火便只能由阮嶺兜着了。
“阮嶺,我跟你說了多少回,讓你別學那些娘娘腔,薰得豔香滿身,你聞聞你身上這股味,像從脂粉堆裡剛爬出來。”
阮嶺倒立時反應過來自己做了蠢事,惹得舅舅惱羞成怒起來,不過慶幸的是皇帝遷怒於他,大約便不會再尋陸離的晦氣,故而他雖知道舅舅是在挑刺,竟仍舉起袖子聞了幾聞,訕笑道:“改過,必須改過,嶺謹記聖上教誨。”
又聰明的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移開來:“聖上責嶺呆板,難道早已洞破太后心機?這便是說大話了吧,聖上難道不是因爲遲疑不決,纔將暨陽兇案交給皇后處斷。”
賀燁忍不住扶額——
歷來殿中監一職,都是皇帝的得力臂助,他可倒好,給自己找了個拖後腿的,爲這小子浪蕩多情,替他在皇后面前說了多少好話,就怕皇后厭鄙了這小子,感情自己這是自作自受了,反而寵縱得小子越發放肆恣意。
不過誰讓自己當這小子一聲舅舅呢,皇帝陛下只好捏着鼻子自認倒黴。
賀燁乾脆不再搭理阮嶺,把面孔朝向皇后:“我早前正與秦無鬱等等,部署戰計,聞報此案,只覺極不尋常,卻一時無法分心,之於謝饒平、韋元平一系主張,雖對我不算干擾,然馮繼崢等等,因強調若不早下決斷,只怕便會導致孝子冤死牢獄,故請旨將兇犯開釋,這讓我越覺疑惑,故而纔將這事交託給皇后,早前我聽聞皇后分析,更加明白此案關鍵。”
皇帝陛下冷笑道:“太后此計,看似逼我處死兇犯,其實無論我怎麼處斷,她都能侍機引導輿論,不利於新政推行。”
十一娘頷首:“處死兇犯,太后便會坐實齊端之罪,開釋兇犯,那麼齊端便成無辜,故無論聖上如何決斷,太后都會根據定論施行計劃,要麼掀生民憤,要麼激發地方官員、世族怨懟,阻撓改制。”
“阮嶺,我道你頭腦呆板,是因你將姚潛被捕與暨陽一案看作必然聯繫,但你忽視了一句至理明言,那便是做賊心虛。”賀燁原來並沒有釋懷阮大監對他的質疑,這時的神態,極像是一個智者,開導笨蛋:“我讓你輔助江迂,盡力察明穆宗帝暴斃一案,爭取掌握實據,你早應明白,穆宗是死於謀殺,主謀必然便是太后,你更應當明白,唯有用此罪名,我纔可能名正言順將太后置於死地,我一旦握有這道殺手鐗,太后便再無翻身之日,太后因爲心虛,必定寢食難安。”
阮嶺終於有些明白了:“這麼說來,無論姚潛是否入獄,太后遲早都會作亂,所以早就部署妥當,利用馮繼崢等對改制之抗拒,串通馮黨,暗中損毀新政推行,暨陽案原本就在太后計劃當中,只是被聖上先下手爲強,先把姚潛這個幫兇控制在手。”
“你還不算無可救藥。”賀燁哼了一聲,終於暫時放過了阮嶺:“謝饒平等太后黨徒,看似力主處死兇犯,但真實意圖,應當是要誤導我開釋唐崇董,一來齊端確爲元得志黨羽,太后維護此人,主張處死兇犯合情合理,使此一樁兇案,看上去確然是偶然發生,而非先行部署 ;再者,若我決斷開釋,非但會讓太后達到阻撓新政目的,有利於她反敗爲勝,更加重要則是,推崇孝道重於律法,就算將來,掀生弒君大案,比照此案,太后亦相當於有了免死金牌,至多讓謝、元之流頂罪,否則我便會擔當不孝惡名。”
雖說東漢有陽球因辱母殺人,不受罪懲的先例,但東漢畢竟不同於大周,東漢的罪例無法約束周帝的判處,可如果賀燁這回因爲唐崇董爲父報仇將其開釋,公然表彰其爲忠孝臣子,那麼將來這一罪例便勢必影響判罰,總不能賀燁一邊推崇以孝治國,轉過頭自己卻大義滅親,親手把名義上的嫡母送上斷頭臺。
周律甚至還延續完備了自漢以來“親親得相守匿”的規定,雖說謀逆大罪不在此列,然世俗看來,血親之間相互隱瞞罪行實合情理,尤其是子孫告發親長,這樣的大義滅親可謂泯滅人性。
忠孝一詞,雖然以忠爲先,然儒學普遍認爲,不孝之人何以言忠?又纔有無父無君之說,父代表的便是孝道,先不孝於父,必不忠於君。
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敢輕易打破這項規則,因爲忠孝二字,正是保障皇權的根本,放縱不孝,就相當於縱容不忠。
雖然有的時候,爲了權位,父子相殘的事不是沒有發生,正如周太宗行玄武門之變,逼父君退位,手足相殘,又何談孝悌?所以太宗需要遮羞布,先冠以兄長儲君謀逆之罪,高祖也成了心甘情願退位,樂得當他的太上皇。
太宗於是成了自衛,這才能名正言順。
然而太宗這一先河,到底還是造成了動亂,武宗之前,莫說皇子間爲奪皇位屢生內禍,就連公主、附馬,也不乏捲入傾軋,武宗強調孝義,以身作則,至明宗雖有改善,可英宗時起,皇位的爭奪又再傾向殘酷。
韋太后只是賀燁名義上的嫡母,她甚至還是君權的嚴重威脅,所以她更加需要用孝道約束賀燁,無論成敗,她若有了免死金牌,無疑便有更大餘地。
也只有十一娘相信,賀燁其實並不存將韋太后置之死地的念頭,所以她並不能篤定賀燁會如何處斷暨陽案,她迫切需要與陸離商量,故而起初纔有看向賀燁身後那一眼。
韋太后現在不能死,但賀燁是否遵從“孝道”,對十一孃的計劃而言,格外重要。
她不能讓韋太后得逞,所以至少要阻止賀燁以“報仇有理、殺人無罪”的理由,開釋唐崇董,但衆多難言之隱,讓她必須小心慎重,正籌謀着什麼說法最最適當,沒想到阮嶺卻助她一臂之力。
這小子竟然還不服輸,又再質疑賀燁:“太后雖說確有動機,但種種無非聖上猜測而已,聖上怎能篤斷,暨陽一案當真就是太后策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