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亂,亂轟轟,威武敞亮的萬年縣廨門前,數十個白衣士子席地而坐,他們身後是聞訊而來的布衣百姓市井閒漢,這些圍觀者雖然與縣試舞蔽取士不公的主題八竿子挨不上邊,但也都聽說過驕狂桀驁的東灜四狂慘敗長安五子的事——自從上清觀文士宴後,長安民衆便及時將日本遣周使自詡的名號做了個更改,如今只稱“四狂”了。
百姓們雖不能吟詩作賦甚至多數大字不識,可因爲國情影響,都好追崇才華俊傑,不說在京都長安這等舉世矚目的繁華這地,便是在鄉野之間,漁獵耕樵往往也會以唱詩爲樂,當然這也全靠青樓伎人的功勞,往往是身份卑賤的她們主力擔當着文才賢士與布衣耕樵的溝通橋樑。
是以當這日,士子炮轟萬年令曹剛的事態終於發展到高潮,最終演變成爲圍擁縣廨質疑取士不公時,雖然圍觀百姓不可能因而得到任何利益,但出於對力挫東灜四狂之長安五子的好感,聽說擔當聯詩主力的邵九郎竟然在萬年縣試落第,紛紛爲其不平,於是自發前往支持鬧事的士子,若非衙役們及時阻撓,險些沒有擁護着士子們直闖縣廨。
作爲京縣之一,相比管轄西城的長安令,因爲東城一直是高官顯望聚居處,萬年縣的地位更顯重要,萬年令歷來就有天下第一令之稱,雖說來只是一介縣令,在高官遍地的京城看似低微,但誰也不敢輕易冒犯,更不提被圍堵質問,可這日雖然鬧事者還沒有因爲激憤徹底喪失理智直闖縣衙,但誰也沒有被那些奉令阻止驅散的衙役喝退,對峙之勢已經持續了大半時辰,圍擁的人羣反而逐漸增多。
有白衣士子高呼:“萬年縣試必有內幕,萬年令理該回應我等質疑!”
羣衆振臂呼應。
“居榜首者文才平庸,如邵、尹兩位才華堪比薛六郎與王七郎者卻被黜落,可見萬年縣試毫無公允可言!”
羣衆齊聲附和。
“曹明府倘若問心無愧,爲何不敢當衆申明!”
“擺明做賊心虛!”“曹明府理應給個說法!”“分明就是縣令舞蔽!”
在這一陣高似一陣的聲浪衝擊下,原本耀武揚威虎視眈眈的衙役們逐漸落於下風,這時雖然仍舊排成一列阻擋門前,卻忍不住面面相覷或者乾脆垂頭避目,就連早前冠冕堂皇用那套“聚衆糾鬧”的罪名威脅鬧事者退卻的領隊,這時也因爲口乾舌躁而默默無語了。
倘若鬧事者只是布衣平民,逮着幾個帶頭者當衆笞責便能殺雞儆猴平息事態,但對這些文士可不能如此野蠻,更別提文士當中並非全是黜落的寒微,不少都是已經通過縣試的世家子弟,身後的家族可不是他們這些吏役膽敢得罪。
眼看着事態越發緊張,領隊終於心生膽怯,他悄悄退入縣廨,正想往裡通稟——卑職無能爲力,鬧事者太過猖獗,明公倘若不出面,看來這些人是不會退卻了。
卻正遇柳東野黑沉着臉手託一卷紙軸出來,領隊這才如釋重負般鬆了口長氣。
柳東野的心情卻很鬱憤,事情鬧到這樣境地,負責今年縣試的功曹縣尉卻摞了挑子,乾脆稱病不出,此縣尉又是出身世族,根本不懼曹剛威脅,柳主薄奉命前往說服他出面平息事態,縣尉竟然當面頂撞:“我雖爲監考,然而黜落者無非是試賦一場犯韻之人,邵廣與尹紳可都是明公在審卷後黜落,高崖峻也是明公評爲榜首,如今衆多考生質疑取士不公,叫我如何迴應?我即便是出面,也只能是實話實說!”
於是這件棘手事便落在了柳東野這個主薄肩上,起初曹剛甚至只交待他將人喝退:“歷來考生因爲不服鬨鬧,往往不了了之,甚至會被事後追責,再不允應試,那可就是徹底斷絕仕途,你用這話威懾即可。”
“明公三思呀,這回可不比從前,縣試榜首告負遣周使,遭至大周士子被辱,往大說可是影響國威,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卻偏偏是邵廣等人力挫東灜四傑,以至於長安五子名聲大振,滿京無人不知,如今那些士子用此事端質疑縣試不公,倘若不給予迴應,一昧只用威懾,就怕會被有心之人利用。”柳東野生怕被捲入這原本與他無干的事態,讓本就岌岌可危的仕途越添波折,當然是要苦勸曹剛冷靜。
然而曹剛因爲身後有了毛維撐腰,竟然根本不將這場哄變放在心上,也不是他愚狂,實在是因科場請託早就成爲大周風氣,從前也不是沒有考生因爲不服哄變,都沒鬧騰出什麼結果來,更何況這事原本就是毛趨授意,毛相國哪裡會置之不理。
不過心腹那句“有心之人利用”多少還是引起了曹剛警慎,才答應讓柳東野將高崖峻的試卷拿去示衆,以爲萬年縣的官方迴應。
“諸位,某爲萬年縣主薄,奉曹明公之囑迴應質疑。”柳東野秉持着絕不開罪士子引火燒身的心態,當然沒有端着官威,文質彬彬一禮,緊跟着就是辯解:“今秋萬年榜首高郎君雖於比才告負日本學士,然而極大原因是兩位聯彈琵琶者失利在先,並不能足證高郎君本身才華,在下手中便爲高郎應試時詩賦,可當衆誦讀。”
雖然高崖峻應試所作那首長賦文辭華麗,也算服衆,然而今日這起事端的挑動者柴取卻並不服氣,他冷哼一聲:“倘若考題泄露在先,試者便能早作準備請人代筆,並不能證明榜首名符其實。”
又是一片紛紛附和。
“萬年令爲何不將邵、尹兩位郎君試卷示衆?我等可不相信詩文堪與薛、王並肩同稱長安五子者,應萬年試會是黜落之水準。”更有人一針見血提出。
柳東野目瞪口呆,非但沒有能平息事態,反而在衆人一片起鬨聲中狼狽而退。
而關於這場鬨鬧,十一娘當然立即聽聞,早在有文士議論紛擾並精準的炮轟曹剛時,賀湛便尤其留心市坊間的風吹草動,今日萬年縣廨前哄亂才生,他派遣的耳目當然會去打探消息,賀湛本人雖沒有湊熱鬧,可對於事態發展卻瞭若指掌,此時上清觀中,他正繪聲繪色地向十一娘描述。
“又是柴取?”十一娘關心的只有這個關鍵。
上回馮伯璋事件,柴取就十分活躍,當時十一娘還只以爲他是的確不滿蒐括令,然而這回竟然又是此人幾乎是第一時間就鼓動那些縣試失利的士子質疑曹剛,十一娘還真覺得有些狐疑:“他雖師從名士,但出身寒微,若說上回針對蒐括令還可能是沿途見聞,全憑赤子之心,然而這回……他縣試未被黜落,與邵九郎也好尹二郎也罷全無交情,又是爲何出頭?並且如此精準將矛頭直對曹剛,而不曾理會考官,顯然洞悉了其中利害,打算借這時機謀利,可他何來這般見識?便連李由在,怕是也不能參悟其中。”
賀湛頷首:“柴取雖爲李由在同門,然兩人性情卻大不相同,柴取頗功利,行爲此事倒也不奇怪,讓人不解是他一個首迴應試毫無根底者,如何能洞悉朝堂時局。”
顯然,身後有高人。
“必然就是今日也參與圍擁之英國公子了。”十一娘斷言道:“柴取如今寄住英國公府,也唯有與徐修能最是交近。”
“柴取雖出身寒微,然而因爲師從名士之故,士子們多少對他還樂於交道,然而徐修能雖然是勳貴子弟,可因爲英國公這父親聲名狼藉,他也歷來就被士子鄙薄,倘若他出面鼓動,可達不到這般轟烈。”賀湛也贊同道:“如此看來,這徐修能非但具有文才,似乎也善權謀。”
“他這是想引韋元平關注,爲仕途鋪墊。”十一娘弄明白了與她“心有靈犀”的人到底是誰,也沒有過多關注,只是笑着對賀湛說道:“雖然你早早就在韋元平面前報備,可因爲徐修能與柴取插手,咱們這回倒完全落得袖手旁觀了,也算出乎意料順遂,可眼下勢態既然已經如此,總不能連添柴助勢都一應免除,該去拜訪韋元平建言時機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