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賀燁歸來玉管居時,已是傍晚,他仍然是通過密道,直接抵達了竹苑,一路上還在興奮十一娘巧用諜間的戰術,固然是滿心嘉許,竟沒意識到入了內院之後,這一處竟然破天荒地空空如也,一個人影不見。
一連推開好幾扇房門,遭遇的都是寂寂無人,晉王殿下總算意識到情形蹊蹺,張望一番,滿腹疑惑地往外走,豎着耳朵聽了一陣,依稀捕捉到蓮塘方向似有歡聲笑語,循聲前往,不到熱鬧之處,已見熱鬧之外——
密杆疏葉裡,烏檐紅柱間,十一娘安靜跽坐着,夕照斜入亭臺,往她秀巧的鼻樑鍍一層柔和的明媚,可張望着歡聲笑語的人,身影卻顯得如此落寞,雖說隔着還有一段距離,賀燁不難看清的是她眼底隱約的羨慕,帶着笑意,依然落寞。
他的步伐便放緩了,慢慢轉向通往她的斜徑。
更甚至於悄然駐足,在就要接近她時,莫名觀望。
賀燁追隨十一孃的目光,看見的是蓮塘一畔,金絲垂絛燦爛掩映的一處,婢女們圍着炭架飲酒烤炙肉脯,談笑不忌,甚至有人清歌助興,有人踏歌起舞,有人投壺行令,不中者被十好幾個圍起來灌酒,不管不顧地壓在地上玩鬧。
可十一娘這個主母卻安靜的坐在遠處,帶着笑,不無羨慕的觀望着。
賀燁想起他與陸離早前的交談,關於王妃好惡那一段,他們兩個其實見解相同。
賀燁知道的柳十一娘,從來不畏懼艱難險阻,她的智慧也足以應付一切危機。
雖然他對這個女子動情,經不起太久遠的追溯,但賀燁記得柳十一娘第一次留給他的深刻印象。
五歲稚齡,面對着親長陰險的陷害,沉着冷靜,據理力爭。
從那時起,她似乎就有了在陰謀詭計裡遊刃有餘的潛質,她用明亮的目光注視着人心叵測世道艱險,卻又如置身事外一般。
她的智計從何而來已經讓人匪夷所思,賀燁甚至記得當那個陷害十一孃的族姐當場死亡時,女孩悲傷震驚的神色,當時他還以爲是這孩子不知陰謀,故而驚慌失措,可目睹一場辯論之後,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錯了。
她明明什麼都知道,卻沒有想到真正會造成一個孩子的死亡,所以悲憤,所以想要盡力挽回。
賀燁一度還嘲笑過柳十一孃的婦人之仁,可當他年齡漸增,才意識到自己的陰暗。
一個孩子,一個被親祖父當作匕首又狠心殺死的孩子,並不能稱爲咎由自取。
細細想來,許是從那時開始,他就已經覺得柳十一娘不同尋常了。
後來聽說她智壓長安貴女,成爲瑩陽阿姑入室之徒,再後來被選爲伴讀,連骨子裡很有幾分倔強的同安也被她輕易收服,韋太后明明忌憚她的祖母,她的家族,到底還是對她心生憐愛,賀燁竟然以爲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直到她真正走進他的生命,兄長駕崩時的那一段生死攸關,獲得生機的晉王依然雲裡霧裡,面對那致命的考驗時,看她站在殿外,目光無悲無喜,一片平靜。
種種一切,說明的都是這個女子的沉穩睿智,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開始真正想要了解她,走近她,也就在年餘之前。
此時此刻,賀燁總算明白了爲何明明沒想過與薛絢之談論關於王妃的話題,當落座之後,總是約束不了下意識的言辭。
他真的是太過迫切想要徹徹底底得到她了。
出於自尊,他不能與碧奴、阿祿打聽,可又總懷疑自己的感應不過片面而已,沒有別的人,賀燁知道整座晉王府,只有薛陸離纔是最最瞭解柳十一孃的那個。
他也妒嫉那兩人之間的心有靈犀,配合默契。儘管明知十一娘待陸離只如兄長。
他不甘,卻又期望,他需要和陸離談談十一娘。
賀燁想要知道柳十一娘真正的憧憬,她想要什麼生活,他以爲他可以滿足。
但陸離“患得患失”的斷言正中賀燁的心病,所以賀燁突然沮喪,因爲意識到其實很多事情他都瞭解,但沒有把握成全。
柳十一娘,縱然在陰謀詭計裡遊刃有餘,可真正期望的,還是與世無爭呀。
自在於天地之間,逍遙於權欲之外。
可唯有這一件事,賀燁沒有辦法給予,十一娘站在他的身邊,終生面對,只能是層出不窮的陰謀算計,爲了大局,隱忍再隱忍,一切愛恨喜怒都壓抑在冠冕堂皇之下,漸漸成爲,對任何人都心存疑備,隨時準備着面對他人的背叛,也隨時準備着背叛他人。
心中柔軟與善良,多情與重義,終有一日都會被權欲的屠刀斬盡殺絕。
明明知道這樣的淒厲,賀燁這時想着的依然還是……
十一娘,也許我們會有不同,我不是一個懦弱之徒,而你也決非軟弱之輩,你我若能攜手並肩,或許可以打破關於權位必不可少的註腳,誰說只有冷血無情才能治理天下,誰說得到權位,便必須捨棄溫情?
天下人也許都會笑話我幼稚,可我偏偏不信天下人這一定例。
賀燁腦子裡天馬行空,步伐便不由思維控制,又再靠近亭臺,然後他就看見了——
什麼東西?竟然有個男子跽跪一旁,拿着把扇子對着把小巧的炭爐殷勤的扇呀扇!堂堂晉王府內宅,連薛陸離都必須避忌的玉管居,怎麼會有其餘男人出入?!
賀燁險些勃然大怒,搶前兩步,終於看清了男子的眉目。
呃,是江懷這個閹奴……
但江懷也是個男人!
晉王殿下陰着臉過去,在力保不會驚動晉王妃的條件下,拿腳尖捅了捅江懷,又及時用警告的目光制止了江懷的出聲,眼睛裡寫着“快滾”二字,一把奪過了江懷的扇子,自己殷勤對着那把小巧的炭爐扇呀扇。
江懷屁滾尿流又悄無聲息的“滾遠”,背轉身時,卻露出“奸邪”的笑容——
當誰沒看見晉王殿下“步步爲營”呢,他好歹也得江大總管教導,練就得耳聽四路眼觀八方好不?嘿!殿下還真有趣,明明與王妃如膠似膝,竟然還如此遮遮掩掩。
玉管居的總管內監聳着肩膀躲一邊竊竊的笑,對着棵竹子在泥巴地上划起圈圈來。
而賀燁將江懷取而代之後,居然又才注意見亭臺之內,還趴着無睱與盤青兩頭雪虎,不過是懶懶擡頭,翻着白眼睨向晉王殿下,尾巴在地上輕輕一掃,又將下巴放在了爪子上。
這倒也不稀奇,正如章臺園的如電、追風雖然不會對晉王妃豹視眈眈,也不會顯得如何親近一樣,由王妃飼養的這兩頭雪虎,同樣對待晉王殿下不冷不熱,賀燁從前甚至讚許過王妃果然深諳馴獸之道,然而眼下卻又不滿意了。
都是“一家人”,無睱、盤青如此“涼薄”豈合情理?看來日後,這二人四獸必須得彼此親近。
於是賀燁便一心二用,手上扇着火,還忙着與二虎眉來眼去,奈何二虎依然只是翻着白眼,好一陣後,無睱似乎有些不自在,兩個前爪交錯疊放,懶懶垂下眼瞼,作出一副“淑女”的姿態,盤青頓時不滿,衝着殿下竟開始齜牙,昂着虎頭就要示威,奈何被殿下一個威嚴的眼神震懾,悻悻作罷,舌頭伸出來,舔得無睱滿臉口水。
而十一娘也總算髮覺了怪異,轉過頭來先看爐子上的茶釜一眼,見釜中清水已沸騰滾涌,疑惑地再看呼呼煽火那人,哭笑不得:“殿下何時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