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未至太原時便明白,要想順利推行新政,關鍵便看能否得到世族支持,尤其是太原四姓,若能得到他們的協助,可謂事半功倍,但她固然知道打動孟、柳、甄、祝四族必須是政治利益,總不能一上來便開誠佈公信誓旦旦——那也得讓人家相信你那些空口承諾不是?
所以她並沒急着籠絡四姓,只除了對甄夫人的示誠給予些微迴應之外。
她第一件做的事,其實是安撫百姓,先奠定晉王府的民意基礎,不讓毛維黨有機會煽動百姓暴亂。
別看韋太后及其黨羽並不真正在意民心,一旦太原動亂,民衆抵制徵兵令以及新政,毛維黨立即便會將責任推給新政系,太后爲了不擔當“暴戾不仁”之罪名,必定會厲懲新政系平息動亂——世上之事,往往就是這樣玄奇,有史以來,鮮少有平民謀逆能夠霸取江山,但只要發生民亂,不管最終有沒有被鎮壓,執政者幾乎都會被史家質疑:定是爲君者不仁,倒行逆施,方會引發民亂,是君逼民反。而鮮少有史家批評民衆謀逆,倒是貴族造反失敗,往往會背上亂臣賊子的罵名,非君主之過。
正是因爲史筆對平民的寬容,那些在意名譽史評的執政者,就算不是真正仁德愛民,行事往往也會有所收斂,當惡果造成,立即便會用“貪奸”正法,將黑鍋扣在他人頭上,以爲自己便能逃脫史筆的譴責。
十一娘像是會背黑鍋的人?
她如果不能首先安定民心,那麼便根本沒有實力與毛維一戰了。
所以她的第一步,是讓陸離藉着清察不法打擊豪霸之事,率先豎立新政系公正無私的形象,第一個撞上槍口的人就是於墉,當然他也僅僅是個倒黴的替死鬼而已。
民心得到安定,至少能讓太原四姓清楚新政系的能力,不需要十一娘主動籠絡,他們便會暗中衡量,至少確定新政系可以與毛維黨一戰,不急着向毛維投誠。
而毛維的種種陰謀,均被晉王妃一一粉碎,這無疑讓四姓更加確定,投誠晉王妃,的確能夠讓他們獲得莫大利益,在這樣的利益面前,錢財損失不值一提。
晉王妃於是得到了四姓之三的鼎力支持,就連太原祝,雖然沒有公然示誠,但也主動與毛維劃清界限,這樣一來,世族這個羣體便不會抵抗新政了。
接下來是一部分可以爭取的豪族,王妃也讓他們看到了能夠彌補賦稅損失的利益,當大多數人都接受了新法,少部分人就不足爲慮了。
其實簡而總之,關鍵就是二字——利益!
那麼爲什麼太原府的經驗沒有可複製性呢?原因很簡單,因爲十一娘這個新政系的首腦人物,並無可能擔當全面變法的官職,除非韋太后情願廢了當今天子,讓賀燁登上帝位,十一娘方纔可能以皇后之名,號令天下臣民聽服。
不說這個前提簡直就是天方夜潭,就算韋太后吃錯了藥,讓晉王妃成爲大周皇后,十一娘也並不可能滿足天下豪貴的慾望,除非用武力逼令臣服,然而眼下,外患未除,內憂繁多,即便座上天子換成賀燁,十一娘將韋太后取而代之,也沒有這麼大的能量威懾羣臣,使天下豪貴心甘情願讓利。
全面變法,損失的可不是一府幾州世族私利,就算朝廷許以天下世族“政治利益”,世族們也不傻,試問有限的官職,怎能滿足普天之下世族子弟?這就好比有一個大餅,平分給成千上萬的人,安能讓人饜足?
不似太原世族,至少有晉王妃助益,相比其餘州府世族,能夠獲得更多的優勢,也就是說,這個“大餅”只能滿足部分世族,而不能引起所有世族垂涎三尺。
見孟九嫂恍然徹悟,卻似乎懊惱沮喪,甚至還帶着些羞愧的神情,十一娘長嘆一聲:“太后縱然知道新法對百姓有利,然而朝堂之上,對新法心懷牴觸之官員的確不少,更莫說廣大豪貴,全面變法太過艱難了,不能操之過急,可財政之困卻是迫在眉睫,萬萬不能靠變法立即緩解。”
“可廣設官窯確爲弊政,難道真要視若無睹,眼看着民不聊生、禍亂四起?”孟九嫂也是一聲長嘆。
“九嫂篤言設窯令爲弊政,我且一問,太原府同樣實行此令,可有造成民怨沸騰?”
孟九嫂心中便是一亮:“是這道理!看來政令是利是弊,需得落實在真正執行者身上,王妃大可向太后舉告,有地方官員不顧民生,逼令窯役者苦作,以致疾傷者無數,甚至不讓窯役吃飽着暖,待之有若刑徒!”
“太后若問我,爲何人在太原,卻能察知別處之事?”
“王妃可以向太后解釋,是聽逃亡來太原之百姓揭發。”
“風聞奏事,僅爲御史之權,我是否御史?若毫無憑據之下,便舉劾朝廷命官,必定會被反扣上陷構之罪。”
孟九嫂不由怔住。
“若我私下察覈,亦爲越權,同樣授人以柄。”十一娘再道:“孟九嫂可知,如今監管官窯職事者,並非各地官衙,而是朝廷委派器辦使,而這一些人,多爲提倡廣設官窯那位徐侍郎及其黨屬親朋,勳貴子弟佔據絕大多數,又有一些雖得門蔭,然而久未獲實職之世族子弟。”
這些器辦使們,已經可以稱爲徐黨了。
徐修能靠着諫言廣設官窯一令,取悅太后,如今已經升爲工部侍郎,可別看六部當中,工部歷來不那麼重要,徐侍郎卻儼然成爲太后近臣,與賀湛一般,時常受到太后詔見,前景光明,自然引得不少人攀交傾附,風頭更勝從前百倍,而他爲了圖謀更加遠大的利益,當然是兢兢業業,挽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哪裡能容忍有人“中傷”黨徒?
“太后即便對我甚多信任,可我畢竟是遠在太原,難比徐侍郎近在朝堂,若在這時,我與他發生爭執,勝負實難預料。”十一娘將話說得更加明白。
她敢算計毛維,一來是因確斷毛維已失太后信重,二來她與毛維都是遠在天邊,謝饒平、元得志又不可能抵抗新政暗助毛維,反而她有十四郎這個臂助,這樣的情勢下,當然不怕太后因爲毛維挑唆而對她不滿。
只是對手換成了徐修能,十一娘就不得不慎重了。
她前不久才得密報,徐修能求娶韋相府之女,韋元平的一個庶子,確定將來成爲徐修能的岳丈。
而徐修能這人一貫慎重,走的是“獨臣”這條路子,要不早便求娶韋相孫女,何至於拖延至今,還一度將主意打到了她的頭上?他現在膽敢公然與韋家聯姻,明顯得到了太后贊成,也就是說,太后甚是樂見徐修能與韋元平一系“牽扯”,這說明,太后已經對徐修能打消了疑備,對其十分器重。
徐修能原本就懷疑賀燁暗懷不臣之心,十一娘深深認爲,對這麼一個危險人物,不能輕易招惹,更加不能主動授給他利用來挑撥離間的把柄。
她畢竟已爲晉王妃,除了太原軍政之事,不宜涉逾過多。
否則有徐修能在旁“點撥提醒”,難保太后不會疑心她權欲之圖旺盛。
一旦給了太后這樣的印象,徐修能只要透露出她嫁給晉王是早有打算,未必不會讓太后起疑。
所以關於朝堂人事,只要無涉太原,十一娘便不能過問也不能干涉,非但是她,便連賀湛也必須警慎。
但關於這些顧慮,十一娘是不能對孟九嫂明言的。
她只能點到即止:“眼下我之考慮,當以太原情勢爲重,而當避免節外生枝,關於其餘地方民生局勢……我是真無能爲力,孟九嫂試想,朝廷一直委派有監察御史,這些弊端,爲何沒有引起朝堂官員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