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原荒漠,客驛多數建駐於丘谷凹低處,方能憑藉自然地勢抵禦惡劣莫測的氣象,不似塞下那些精緻秀雅的樓閣,奇桑一行暫歇之處,四面皆建有高聳堅厚的夯牆,與圍牆相比,房舍則顯得低矮了,以致於平地看來,不似屋宇居宅,更若廢墟殘櫞,除非居高臨下,才見巨牆之內石壁拱頂,確可住宿。
哄亂起時,奇桑也幾步搶出房門,正見護衛被一側低丘上呼嘯而來的箭矢射中,對於戰爭殺戮極度敏感的他哪能不知有人襲擊,先發出一聲喝令,自己也立時藏身於樑柱之後,然而他努力地擡頭目視,所見也只是狂風捲起雪霧及沙塵,渾濁之中難辯襲軍確切所在。
出於一貫以來的軍事素養,縱然自敦煌向西,實際上已經屬於突厥所轄,可在這片廣袤的莽原上,奇桑當然不可能做到處處駐兵,理論上他這一彪千人護隊,仍有可能在返回王帳的途中受襲,所以即便只是理論上的可能,駐歇客驛前,奇桑也預先勘察了四周地勢。
西側丘坡雖最接近,然距離客驛亦有三百步射程,臂張弩無法造成威脅,至少要是伏遠弩才能自西丘箭襲驛站,那麼偷襲者便不是來自突厥內部,因爲如伏遠弩這類殺傷力較強的武器,已被奇桑控制,縱然突厥內部生亂,也是絕對無法動用。
伏遠弩多爲三矢聯發,可爲單兵操控,襲擊者一輪箭襲約三百箭矢,那麼至少應有一百騎兵,而連襲竟達五輪,耗千支箭矢,這也不可能是回紇等部族叛亂,因爲他們沒有這麼多儲備武器。
奇桑迅速判斷出,襲軍只有三個可能,周國、北遼、吐蕃!
雖說他在玉門關駐有重軍,可防周廷禁軍出甘州西進,然則如幽州、雲州二部,仍能繞經居延漠上抵達西疆,且伏遠弩原爲周軍配置,雖各國皆有仿製,但奇桑首先懷疑的對象,仍然是對他最具威脅的周國。
他想起謝美人的提醒——堤防晉王燁。
難道真如謝瑩猜測,晉王賀燁並不似表面那般一無是處,竟當真膽敢私調幽州軍燕國公部,繞經大漠襲擊突厥?可若是如此,賀燁並不知他潛身使團營,既調大軍,理因跟蹤使團直擊突厥王帳,爲何要襲擊使團,打草驚蛇?
這不合情理。
奇桑折返屋內,詢問道:“同安公主爲晉王燁侄女,晉王燁有無可能前來劫救?”
謝瑩一口咬定:“晉王燁意在天子之位,怎會置大局不顧爲一女子涉險?若非韋太后,晉王燁以嫡子之尊理應繼德宗後登極,同安乃太后嫡親孫女,賀燁哪裡會來救她。”
奇桑頷首:“襲軍既非幽州大軍,便不足爲懼。”
吐蕃雖說主和,對突厥多有忌防,然則並無理由樹敵突厥,襲擊突厥使團對吐蕃毫無益處,縱然襲軍乃北遼,但北遼正在內戰,想必也無力派遣重兵攻打突厥,奇桑相信這一千精銳部衛,即使面臨五倍於己之襲軍,也能安然突圍。
這一陣功夫,弩箭已住,奇桑下令摁兵不動,他意圖探明襲軍人數。
此時突厥護衛已經多數撤入高牆之內,摒息凝神,靜待襲軍動向以及首領奇桑的下一步號令。
果然便聽喊殺聲與馬啼聲,自西丘衝擊客驛,似與防守外圍的突厥兵廝殺,一負責探哨者入內,大聲稟報敵情:“騎兵百餘,持臂弩……”
他這話音未絕,高牆外竟然擲入狀如泥丸之物,墜地則裂,黑煙騰起,因風捲,瀰漫疾廣,奇桑眼睜睜看着百餘部衛被那黑煙圍繞,竟乏力癱軟在地,死活不知,他大驚失色,這時再也不能冷靜分析戰況,以及襲軍的來源意圖,果斷下令:“襲軍用毒煙,立撤!”
說完已是翻身上馬,率先殺出重圍,連謝美人都顧不上,又哪裡還顧得上同安?
謝瑩因聽不懂突厥語,只聞奇桑一聲大吼,屋外哄亂更劇,此時也被嚇得花容失色手腳無力,摁着胸口癱倒氈毯上,驚慌失措一腦子陰謀詭計無法施展,只有束手待擒,好在是伊力終歸沒有忘記她,衝將入內,也不說話,撕下衣角掩緊謝瑩口鼻,把她往肩上一扛,奪馬飛奔。
謝瑩是被伊力拋上馬背,驚恐未定,只見黑衣蒙面的襲軍已經是殺到近前,一把雪亮的白刃,衝她當頭斬落,又多得伊力驍勇,拔刀一擋,也不知是否傷及對方,因爲謝瑩已經害怕得閉緊眼睛,只聞耳畔風聲呼烈,廝殺聲漸漸被拋至身後。
當她再度聽見奇桑的聲音時,纔敢睜眼,只見已經遠離那處丘谷,莽莽原野觸目荒涼。
死裡逃生的謝瑩這時當然顧不得哭訴委屈,她也無能再出謀劃策,只聽奇桑用突厥語連連下令,有部卒似乎打算返回客驛察看,倖存者中,同安及宮婢一個不見。
她看見奇桑毫髮未傷,臉上卻籠罩着森寒的殺氣,她想這個自恃戰神的突厥國主,恐怕因爲如此狼狽的突圍惱羞成怒,她極想上前開慰討好,卻終被奇桑冷硬的氣勢懾迫,暗忖如今還不熟諳這個男人的脾性,在此微妙時刻,謹言慎行才最妥當。
又不知隔了多久,前往探察者終於返回,一齊返回的還有受那毒煙所侵的殘部,約二百人,看上去並無性命之憂,似乎也恢復了體力,只神色頹喪,下馬後膝跪於地一聲不吭。
負責斥候的人嘰嘰呱呱說着突厥語,將一黑衣蒙面的偷襲者摔摜在地上,那人似是負了重傷,苟延殘喘而已。
仍未見到同安公主及宮婢。
謝瑩聽不懂突厥語,好在身邊有伊力這個翻譯,低聲告訴她:“襲軍並未追擊我部,卻將公主及宮婢擄走,目的顯然不在特勒,只這回遇襲,部衛傷亡竟有三百餘人,僅僅擄獲襲軍一員,傷勢雖重,倒還無礙性命。”
這個人當然會受到奇桑的審訊,卻咬緊牙關就是不肯供認,謝瑩親眼看着奇桑將箭矢洞穿那俘虜的小腿,慘號聲讓她手臂上寒粟炸起,這般折磨威逼,俘虜終於忍受不住,卻道漢話,聲稱是獲北遼王耶律宏指使,意圖劫殺公主,破壞突厥與周國和談。
再過一陣,又有一彪人馬折回,經伊力翻譯,謝瑩得知距離遇襲處北向二十里外,發現同安及宮人盡被焚殺,無一倖免。
她這時才提醒奇桑:“襲軍行動如此敏捷,足見訓練有素,此俘虜輕而易舉便將北遼王招供,恐怕有詐,鐵勒不可輕信口供,還當從箭矢鑄造上追察。”
謝瑩已經完全冷靜下來,再不見驚慌失措,也沒有哭哭啼啼,而經她這麼一提醒,那俘虜立即瞪目仇視過來,顯然有詐,奇桑不由對謝美人更加刮目相看,自然也會依計而行,下令收集襲軍遺落箭矢,又並不給俘虜自盡的機會,將他押回王帳,再經一番嚴刑拷打,這俘虜卻始終堅稱受令於北遼王,直至奇桑終於察獲箭矢與北遼軍所用略有差異,鎖定真兇乃北遼蕭,將一應人證物證予周國用作交待,韋太后遂也對“真兇”的判斷堅信不疑,儘管遺憾同安慘遭劫殺,不能再作爲兩國修好的棋子,然而因謝瑩尚還倖存,韋太后倒也並沒太過失望,此件事端果然如晉王夫婦設計般不了了之。
又說同安,當日被奇桑棄於險境,因一直躲在屋子裡,當然未被箭矢所傷,也沒有被毒煙侵害,直至黑衣蒙面的襲軍殺入客驛,將同安等女眷鎖拿擒走,她甚至極爲溫順的配合,從始至終格外冷靜,然而直到二十里開外,賀燁終於揭開蒙面時,同安也才真真正正地安心,她哭着撲向叔父懷中:“阿叔果然不會置同安不顧,阿叔果然來救同安。”
受到叔父的安撫,同安也很快不再哭泣,當聽儼然晉王部將之一請示如何處置諸宮人時,同安緊緊抓住晉王的手:“殺了她們,不要留活口,她們受謝瑩指使,一路上言辭折辱,欲毀我生志促我自盡,倘若叔父不來解救同安,當入突厥王帳,我只有死路一條,她們就是劊子手!”
賀燁聽同安這話,乾脆下令將衆宮婢焚殺,同安又再說道:“阿史那奇桑正在使團當中,阿叔何不趁勝追擊,斬殺奇桑永絕後患!”
賀燁方知他竟然與奇桑擦肩而過,一手緊緊握住腰刀,舉目遠望莽莽原野,到底還是垂下眼睛:“不是時機,西疆、居延眼下已非大周轄管,非久留之地,阿叔帶你回太原,從此之後,同安再也不會委屈。”
金枝玉葉的公主受不住馬背上的長途顛簸,半晝與賀燁共乘一騎,半晝乘坐輕便的車輿,一路之上仍然十分辛苦,同安也是咬牙忍受,直到喬裝爲行商進入雲州城,同安以爲終於安全,她實在覺得疲勞了,十分渴望在客棧好好休整兩日,然而賀燁卻覺爲難,沉吟半刻,方纔勸說:“雲州爲雷霆駐守,並不安全,待入朔州,有這多部衛護侍,倒可以在城中休整數日,只阿叔得先趕回晉陽了。”
賀琰因要留在晉陽掩人耳目,這回並未隨賀燁深入西疆援救同安,近日方纔暗來雲州接應,他論來也算同安叔祖輩,此時見公主撒嬌,鬧着不肯放晉王先行,勸說道:“殿下爲救貴主,不顧王妃有孕在身,算日子,王妃應當已經生產,殿下自然歸心似箭,貴主放心,有我護衛,必然能保貴主平安抵達晉陽城。”
同安垂眸不語,終是沒有放晉王先行:“既如此,同安也不休整了,阿叔莫棄同安不顧,同安隨阿叔一起趕回晉陽便是。”
這自然更讓賀燁放心,故一行並不耽擱,直往晉陽趕回。
同安從車窗,凝視叔父背影一陣,終於放下氈擋,她靠着車壁,低垂眼瞼,她想叔父不再是她一人的叔父了,叔父有了妻兒,她便不再是叔父最憐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