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琪動手術那天,他父母來了,對我千恩萬謝的,叫我十分不好意思。
我與他們打車到醫院,小薛忽然拉住我的手:“張老師,我很害怕。”
我把她摟着,對於這事情我一點經驗也沒有,可是我是個老師,我說:“不要緊,很簡單的,沒多久就好了。”
她在我懷裡發抖:“總有一天,我要後悔的,我知道,一定會那樣的,我在謀殺我的孩子。”
我那一刻意識到她已經是一個女人了,而我,還是一個女孩,我除了鼓勵,什麼也不能幫她。
……
手術以後,因爲她心臟的原因,被安排住院,我看着她進病房,安頓好了,在皮夾裡抽半天,不無心疼地將500元錢給了她父母:“這個錢你們先拿着。”
轉身離開,覺得自己還算瀟灑,不過500塊,是我一個月的生活費了。
少了500塊錢,我決定對自己苛刻一些,醫院離學校不算太遠,5站公交車,恰逢中午時分,走過去也耽誤不了時間,雖然看看有些毒的日頭還有幾分掙扎,不過想到能省就省,我還是安步當車了。
走了幾步,聽見喇叭聲,轉頭見到一輛銀灰色的標緻307,裡面探出一個頭來:“張老師?到哪裡?我送你。”
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他肩膀上的白色翅膀,心裡面十分感念:到底是白衣天使。
於是上車,但畢竟帶着幾分矜持,且也怕這車送我到學校門口會有曖昧的猜測,說出一個離學校不遠的小區的名字:“我到梅林陽光。”
他“啊?”一聲,彷彿十分驚訝,“張老師也住在梅林陽光?”
“哦不是,我正好有些事情,怎麼了?”
“沒什麼,正好一個朋友住在那裡。”
我見他說話的時候微微揚起的嘴角,忽然就明白了他說的朋友一定是名女子,興許就是那天我在醫院見到的他抱着的那一個。
沒話找話,在車上說起薛家琪,我說:“這孩子家境不好,這樣的事情對她將來勢必有大的影響,只怕會在心理上產生些陰影了。”
他似乎並不認同:“雖然還是學生,但畢竟是個應該具有正常判斷能力的青年。”
“你不知道,職校的孩子並不一樣。”
他搖搖頭:“張老師,我覺得你沒有認清自己的位置,你是個老師,不是個母親,yes,你是要付那些教育他們的責任,但是你沒有袒護他們的義務,尤其是當你的學生年齡並不比你小多少的時候,把他們繼續作爲你羽翼下的小雞,你不但是在縱容他們,而且是對他們的一種不尊重。”
我被這番話震得不知所措起來,我們並不算熟悉對嗎?他憑什麼對我的教育方式產生質疑?
然後他轉過頭來:“sorry,我的個人看法,你不要介懷。”
我只好說不:“沒關係,你說得有道理。”
我不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我覺得那些學生就是孩子,是的,他們已經滿了16週歲,但是成年人不是要18週歲嗎?我爲什麼不應該把他們當孩子袒護着?
“要知道,這樣的事情太多,大多的原因就是家庭和學校把sex保護的太隱私,以至於他們懵懂而莽撞,冬穿夏衣。”
“冬穿夏衣?”
“Right,這個季節穿下個季節的衣服,再好看也是不正常的。”
我覺得他的話說得有些過頭,交淺言深夜到不了這地步,何況是在評判我的學生,我想我是有些激動地:“許醫生,麻煩你停下車。”
他聞言很自然地把車靠到馬路邊上,我要下車的時候聽到他說:“是不是覺得我說的很過分?”
“……”
“我是故意的。”
“……?”
“我看見你對那女生的呵護,我想提醒你,你此刻的過度關照會讓她意識不到自己的錯誤,這對那女生以後要面對的一切十分不好。我剛好學過心理學,如果真覺得我過分,那麼我抱歉。”
我下車,在車外的烈日下揮揮手:“我會考慮,再見。”
最好再也不見,自以爲是的人。
我認識到許錦元也許是對的,已經在半個月之後。
學校最初打算對兩個孩子作退學處理,我和家長據理力爭,改成了留校察看,並且只是內部通告,沒有在全校公開處分,總算,不是太糟糕。
那天我在家裡做晚飯,聽見門鈴聲去開門,薛家琪淚眼婆娑地站在門口:“張老師——”
“怎麼了?進來說。”
她一徑地哭,我束手無策,很久才勸得她安靜些,斷斷續續地訴說:“爲什麼還要處分我?爲什麼?我已經知道了不是麼?我已經吃了這麼大的虧。同學們都會知道的,他們已經知道了,以後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我跟她耐心講解:“你們違反了紀律,這是沒有辦法的,你確實吃虧了,可是這是你自己要承擔的後果,這個是沒有辦法的呀,至於同學,學校在努力幫你們隱瞞,目前班裡也沒有關於你們的傳言,就算他們說,讓他們說去,能如何?”
“不行的,不行的……”
“這個可沒有辦法,薛家琪,每個人對要對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
“張老師,你也不幫我嗎?”
我呆住,看她有些怨憤的表情,猛然想起許錦元的話,我當初對她的關切給了她錯覺,事實上,我不會無條件站在她這一邊,我們在遵守同一個遊戲規則,她違規了,雖然違規的結果並不令她得到任何好處。
我愣了好幾秒,告訴她,很鄭重:“我爲你爭取過了,這是最好的結果,我知道這樣的年紀吃那樣的苦頭你一定很痛苦,可是這是兩碼事,薛家琪,作爲學校,作爲老師,不能因爲你已經受過苦酒偏袒你犯下的錯,這個道理,你明不明白,都要接受。”然後,在她還沒有從話裡清醒過來的時候,“吃過飯了嗎?”
她搖頭:“我不吃,我走了。”
她摔門走的時候我有些不忍,卻終於沒有說任何的話出口,重病下猛藥,我們都不能沉淪,於任何一個旁人的溫柔。
任何一個旁人也沒有資格認爲自己可以給一個人陽光一樣的溫柔。
時日蹉跎,我的日子就那樣過着,薛家琪和李偉忠的事情漸漸平息,主要還是因爲李偉忠辦了休學,我去家訪,他父母說:“我們準備送他出國唸書。”
我那一刻想這年頭真好,有錢真好,可是轉個身出門,還是乖乖走進銀行,在弟弟和媽媽的卡上打錢,別人多好都與我無關。
從銀行出來碰到教育局的組宣主任鄭大姐,見着我,老遠打招呼:“張樂,喲,你這丫頭,最近工作怎樣?”
我微微笑:“挺好的。”
“上次的公開課一開始不是說輪到你麼?怎麼臨時換人了?”
“有兩個學生出了點事情。”
“哦,我聽說了,現在的孩子啊。”她一臉的長輩情緒,然後忽然換了一張笑臉,“喲,我這記性,忘記跟你說個事情,我們準備和衛生局搞個聯誼,你是你們學校團委書記,記住,30歲以下未婚的都給我帶出來,時間地點定下來以後我給你電話。”
我茫茫然的看着她奔向正好到站的公交車的身影,腦子裡面還是一團漿糊:聯誼?我聽錯了沒有?未婚?難道是集體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