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幾日太后便下了懿旨,說郡主向來孝柔虔誠云云,要她作陪,去如觀寺燒香,替皇上祈福。還道陸聖庵爲政事操勞,便不必同去,讓他繼續恪守己任,一力奉公云云。卻點了廖奉霆的名頭,說是要他同行,一路保護太后和郡主的安危。
太監在上面一板一眼地將懿旨說完了,下面的人神色不一,陸聖庵恭敬地接了旨,起身了似笑非笑地喚婢女給公公上茶。
公公口裡說着“太后還有事情要灑家去辦”,身子卻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來,端起上好的六安瓜片便啜啜地飲將起來。陸聖庵哪裡不懂得他的意思,給墨硯使了個眼色,陪笑道:“公公辛苦了。聖庵倒還有一事相求。”
“這個灑家可做不得主。”公公淡聲說。
“公公,我夫人她從小便是金枝玉葉的,這一趟路途雖不遠,我卻也很是擔心。”陸聖庵顰起眉頭,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我想讓幾個奴婢家眷跟着侍奉,也好叫我少擔心一些。”
公公見他那愛妻如命的樣子,眼角帶上了三分笑意:“原來是這等小事,那便不用稟明太后,灑家替你做主了。郡主到底是郡主,多配幾個丫鬟也是應該的。”
溯央在心裡暗暗讚了一句,真真是七竅玲瓏心,他倒是名正言順地往自己身邊插了好多眼線,而且這太監又不像卓公公一般精乖,這趟回去只怕還會在太后面前誇讚這陸少爺如何如何愛妻。這一箭雙鵰的好戲,她的夫君可真是屢試不爽。
她笑了一笑,秋波般的眼向他一橫。雖然明知這一眼疏無好意,陸聖庵在心中卻默默想起了兩句詩——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若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墨硯小心地湊了過來,往陸聖庵手裡塞了一個沉甸甸的袋子。陸聖庵極順手地放入公公懷中。公公依舊品着茶,臉上不動聲色,只輕輕“唔”了一聲,坐了一會兒便走了。陸聖庵卻定定坐着,鳳目盯着溯央,也不開口,只把溯央盯得渾身不對勁,簡直有些如坐鍼氈。
“相公,央兒先回房了……”溯央站起一福,陸聖庵卻不接口,依舊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溯央顰眉。螓希忠心護主,心裡一急,口裡就忘了尊卑:“陸少爺,主子跟您說話,您怎麼不答?”
溯央心裡一沉,剛要喝止,陸聖庵已經極快地接口:“好大膽的奴才!溯央是你主子,我便不是你主子?這般無禮的丫頭,該當如何處置?!”
螓希倒是怔住。她從宮中而來,在陸府向來也比尋常丫鬟要高人一等。平時對陸聖庵雖然恭敬,亦不謙卑,陸聖庵也從未說過什麼。今日不過是一時口快,倒生出了這許多的事情?
溯央卻明白陸聖庵不是在無事生非,聽他口氣如此之重,心下已經瞭然了五分。他此刻的疾言厲色,只怕是爲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已,她越是泰然,他越是居於下風
。因此面上不急不躁的,反而端起了一旁的一杯茶,慢慢啜飲起來。
墨硯見主子一時無話,小心地接過話頭:“回少爺,按家法理應重打二十大板……”
螓希的心裡一慌,側臉去看溯央,卻只見自家主子放下茶碗,極柔和地道:“你們都下去吧,留螓希在這裡就行。”
待人散了,溯央放下茶盞,道:“相公是衝着央兒來的,何必遷怒於旁人呢?直說便是了。”
陸聖庵淡笑一聲:“和夫人說話便是輕鬆。聖庵的確是想讓夫人幫一個忙。”
“但說無妨。”
“此番夫人前去如觀寺……請帶着溪寧。”
溯央一驚看向他,只覺得陸聖庵的雙目像潭極深的湖水,無論她如何張望如何思量,也看不到底。溪寧?爲何平白無故地讓她帶着溪寧去北臨?……氣她羞辱她?他不會花這麼大的力氣做這樣蠢的事情;溪寧比其他人他更信得過,監視她也會更有用?她只覺得這理由說得通,卻不像他的風格。
陸聖庵淡淡地解釋:“溪寧是北臨人,雖然在那裡已經沒有親人,卻還有幾個青梅竹馬的玩伴。她與我說過多次想回去看看,我雜務在身實在不得空。夫人既然要去北臨,便請代我好好照顧她。”
螓希聽得心頭火氣——自己少爺就那麼迷那個狐狸精,迷到要主子不顧身份地照顧她,連出趟門也不得清淨?溯央卻不動聲色地看了陸聖庵一眼,道:“那是自然的,我也很是喜歡溪寧妹妹呢。”
陸聖庵眸光一斂,微微躬身:“有勞夫人了。”
“不敢當。”溯央起身離席,淡淡道,“不用再罰螓希了吧。”
陸聖庵默默地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從硃紅色雕欄木門間穿行而出。屋外的滿地積雪已然消融,草長鶯飛,依稀是隆冬漸去、春日將臨的景象。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溪寧姑娘,怎麼還在這裡發呆?馬車在外頭已經停當了,快隨小的前去吧。”
溪寧回過神來,見是陸聖庵身旁的墨硯,“哎”了一聲,調頭望望迴廊鏤空雕窗外的春光,不禁籠起了一雙含愁眉。
墨硯一邊引着路,口裡也不曾得閒,巴巴地道:“我家公子對姑娘可好了,知道姑娘心念老家,這不自個兒不得閒,便叫郡主一路照拂着您去嘛。溪寧姑娘你可放心,那郡主雖然金枝玉葉,倒也不是個不容人的……”
溪寧聽着,嘴上苦笑。墨硯還待再說,倒已經到了陸府門前,守在側旁的螓希涼涼地接口:“哎喲,我道是誰在背地裡編派主子呢,原來是少爺身邊的墨硯啊,這對主子評頭論足的,倒該罰幾大板呢?”
螓希這兩句話把個墨硯唬了一跳。他知道自己並沒說溯央什麼壞話,何況少爺
向來仁厚,不會計較這些,卻也怕這個牙尖嘴利的螓希,少不得賠了笑:“上回是小的該死,螓希姑娘就別往心裡去了……”
“上回?”溪寧一怔,看向墨硯。螓希哪裡能饒他,剛要接着冷嘲熱諷兩句,溯央走了過來,道:“螓希別嚇唬人了。墨硯,你家少爺喚你過去有事呢,還在這裡磨蹭什麼?”
墨硯如同得了赦令,一溜煙去了。螓希還記着他說的“二十大板”的仇,嘟着嘴站在一旁。溯央轉臉看着溪寧,微微笑了一笑:“這兩個都是小心眼兒的,上回墨硯不知道哪裡得罪了我家這位大姑娘,好幾天了都是這個臉色給我瞧。”
螓希到底精乖,聽出了些意思,便在一旁不吭聲了。溪寧“撲哧”一聲笑:“姐姐對下人真好。”
“都是被我慣出來的,妹妹見笑了。”溯央說着,朝溪寧伸出手去,“妹妹,請。”
“豈敢勞煩姐姐。”溪寧說着,扶住溯央的手,兩個人走到陸聖庵的面前。
陸聖庵看着她們,只見一個是姿容絕麗,婀娜聘婷的月裡嫦娥,一個是人淡如菊,嫺靜溫婉的夢裡昭君。端的是春光明媚,美人如玉,天地生香。他對着溪寧道:“溪寧,我知道你一直想回北臨看看,是我平日太忙疏忽了。這回委屈你只能以陪侍的身份去,是我不好。”話說得極柔,溪寧一時便紅了眼眶。
螓希在一旁看着,心裡只覺得憋屈。少爺對待主子的那一套疾言厲色,面對溪寧便蕩然無存了。真真像一個是含在口中怕化了的寶玉,一個是隨意丟棄的陌上塵泥。她心裡腹誹,嘴上可不敢說出來,還記着那“二十板子”的典故,只拿一雙眼睛瞪着陸聖庵。
溯央倒依舊是波瀾不驚,在一旁笑着,並不搭腔。陸聖庵依舊凝視着溪寧,道:“你且放寬心,此去有溯央陪你,她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溯央聽他這話極是刺耳,倒不是他要她照顧溪寧,而是這樣一說,倒好像他和自己纔是親近之人,生生卻拉開了與溪寧的關係。她愈想愈覺得懷疑,忍不住拿一雙妙目上下打量陸聖庵。
不待她理清頭緒,廖奉霆已經走了過來,道:“該出發了。”他烏墨般的髮束起,襯得一張堅毅的臉龐飛眉入鬢,虎目生光。一身短打扮,顯得身材極是健碩可靠。
溯央溪寧二人並幾個婢女上了馬車,陸聖庵遙遙地道:“一路辛苦,奉霆,你可要好生把人替我看住了。若是出甚差池,唯你是問。”
“表兄放心。”廖奉霆高聲回道,便打馬揚鞭,帶着隆隆的馬車絕塵而去。
墨硯看着人家已經走得遠了,自己主子卻還愣在原地,不禁笑道:“主子,溪寧姑娘此去也不過半月,熬熬便過了,倒也不必憂心。”
“但願這半個月可以平安無事……”陸聖庵喃喃地道。目光飄向正北方,那裡黑壓壓的一片——要變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