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央微笑着看着螓希,擡起一隻手,從那皎白如月的皓腕上褪下一隻綢帶系起的銀鈴鐺,輕輕遞過去:“我也沒有別的東西,這個物件是我乾爹送的,是西域能工巧匠製成,聲若天籟。送給你,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溪寧接了過來,臉上自是笑着,心裡卻暗暗生恨——鈴鐺鈴鐺,不是說她孤苦“伶”仃都是應“當”麼?好狠辣的賀禮!
溯央對她眸中的怨毒渾然未覺,只淺笑地坐到陸聖庵側旁。那邊戲子已經上了臺,正演一出《打金枝》。這名兒若細說,是犯了忌的。溯央卻像沒事人兒一般照舊邊吃菜邊笑着看,神色自若。
溪寧美目望她一眼,帶上笑意:“姐姐,天氣雖漸熱了,酒寒了也傷脾胃的。”說着跟身邊的侍女道:“趕緊暖一暖送來。”
那侍女下去了。溯央淡淡笑了笑:“不礙事的。”
一會功夫,那酒上來了。溪寧滿上兩杯,笑盈盈地道:“姐姐,我敬你。”
溯央起身去接。她手剛觸及酒杯,卻覺得杯壁一熱,那酒順着就傾倒了下來。她一驚便知道有詐,卻已經來不及了,滿滿一杯熱酒灑在溪寧前襟上。她“哎呀”一聲,頓時跌在椅子上,倒像是受了溯央的力。
陸聖庵頓時站了起來,疊聲問道:“你沒事吧?”人人都以爲他這句話是在問溪寧,只他自己知道心中想的是誰。溪寧目光含淚,顫顫地向他伸出手去,那削蔥玉指上紅痕斑駁,竟是被燙傷了。
陸聖庵擡頭望向溯央。溯央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一雙明亮的眼眸淡淡地回望着他,卻不掩飾那其中的信任。他們都站得這麼近,不可能不看到出力的不是她而是溪寧。可若是他執意偏袒溪寧,那麼她也無能爲力。
陸聖庵一咬下脣——他如何不知道那是溪寧故意作態?可若是他指責溪寧,溪寧只需和七王爺說上一聲,那麼七王爺必然知道他和溯央之間修好,再一推算,便清楚他日前獻計無非是爲了替溯央救出昱王!那時候不但他會盡失七王爺的信任,就連溯央也會受牽扯,到時候再想救出昱王二人談何容易?只能先忍一時,委屈他的央兒了。他想到這裡,鳳目望着溯央,道:“夫人這是何苦?快對溪寧陪個不是罷。”
溯央擡起一雙明眸,目光中隱隱含着冷意——她早該想到,他對
她無情,卻對溪寧眷眷。不要說這些爭風的戲碼,便是她要了她的命……便是要了她的命,他又豈會置喙?呵,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負,她終究是不能了。她以爲他願意替她救義父,是他對她雖無情,卻也有一絲義在,如今看來,竟然也是空想。
她恍然覺得,自己又回到從前,那個坐在小轎中顛簸,鳳冠霞帔進陸家門的少女。明明心裡害怕,臉上卻裝着無所畏懼、冰冷沉寂的模樣,一步步踏進太后已然替她安排好的命運。無情無愛,只有利用和被利用。唯一陪着她不離不棄的,是父親套在她手上,母親家傳的玉扳指。她撥弄着它,只覺得它如她的心一般徹寒。
那一日,他好像也是這副神色。她推門碰倒了溪寧,他護着她,朝着她憤怒地叫嚷:“你幹麼推倒她!”他怪她推倒溪寧,可是她哪裡會看到她在門口?原來冥冥中一切都是定局,從一開始她就應該知道了。那是他心愛的女子,她是他棄之不得的妻子,所以她什麼都是好的,而她……做什麼都是錯。
心裡不知什麼原因,一寸寸冰冷下去,只冷得目光都像淬了千年寒冰,徹骨冰涼。耳旁似乎聽到有人竊竊地說着什麼,她若置若罔聞。只是冷冷地望着陸聖庵。
溪寧臉上浮起淡漠的笑意,開口道:“不必了,妹妹相信姐姐不是故意的。何況姐姐是什麼樣的身份呢,怎麼會做這種事?”
她軟軟一句話,推得倒乾淨。旁人被她這句話點醒,頓時明白了這位郡主只怕素日便是仗勢凌人,這也難怪陸溪二人明明是京城一段佳話,溪寧卻始終未進陸家家門。這麼一看,倒是這位郡主從中作梗的了。先前看她的驚豔目光頓時變了味道,唯獨溯央似乎渾然未覺。她心裡雖冷,卻知道義父還在七王爺手中,要救只能靠陸聖庵出力。如今她除了示弱別無選擇。
溯央莞爾一笑,雙手扶住溪寧的手,道:“是姐姐不好,妹妹快擦些藥吧,別傷了皮膚。”
溪寧只覺得她的手冰涼冰涼,便也堆着笑,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姐姐說的是。今日姐姐既在這裡,妹妹倒想討個恩典。”
她這句話一出口,陸聖庵手裡的筷子輕輕擱到碗上——此情此景,溪寧想求什麼恩典,莫說是他和冰雪聰明的溯央,便是這廳內最最愚鈍之人,怕也明白了一清二楚。
溯央臉上卻沒變什麼顏色,只人淡如菊地微笑:“妹妹但說無妨。”
溪寧突然盈盈拜倒,口中溫婉地道:“姐姐,妹妹與陸大哥一直兩情相悅,只是因姐姐賜婚而來不得廝守。妹妹知道姐姐寬宏大量,賢淑蕙質,只求姐姐能答應讓妹妹進陸家侍奉陸大哥,妹妹終生感激姐姐的恩德!”說着說着,聲音竟哽咽了。
周圍的男子大多是憐香惜玉之人,眼見這樣傾城的女子爲情之一字這般卑躬屈膝,不禁都是眼含怨懟地看着溯央。
溯央輕輕將她攙起來,凝望着她,淡淡地道:“只要相公答應,姐姐又豈會爲難呢?”
陸聖庵一雙鳳目覷着她,她夠狠,竟然將他拱手讓人!她對他,真的無情無義,連一絲的眷戀也沒有!
他心裡一陣如翻江倒海的疼痛,十指攥拳,青筋發白。指甲深陷進肉裡雖痛,卻抵不過他心裡的痛楚。
原來一直是自己自作多情,她對他所有的溫柔和展顏,不過是爲了算計他、利用他!
溪寧一把抓住陸聖庵的胳膊,喜極而泣:“陸大哥,姐姐答應了,姐姐答應我們……”說着,她頓時紅了臉,嬌羞無限地看了陸聖庵一眼,轉身便往閣樓上跑去。
“哄——”周圍的男子頓時炸開了鍋,紛紛起鬨叫好起來。幾個好事的推着陸聖庵,就要他上去哄哄這未過門的嬌妾。
陸聖庵的目光卻凝在溯央臉上。她依舊如同一張層疊雅緻的水墨畫,膚光勝雪,眉似彎柳,目若秋水。只是她的喜,不是爲他喜;怒,不是爲他怒;悲,不是爲他悲。他們之間,從來一無所有……
他鼻頭竟然酸了,耳畔流水般滑過幾句佛偈來——
“上堂:見之時,見非是見。見猶離見,見不能及。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他寬袖一揚,便徑直地踏上閣樓的臺階。那些鬨笑的不禁更是熱鬧起來。
戲臺上依舊水袖飛揚,唱腔婉轉。
到處是人影憧憧,摩肩接踵。
唯有溯央,淡淡地坐在那裡,與喧譁的衆人格格不入。彷彿一朵素白的芙蓉,開在渾濁的泥水裡,卻獨自靜靜地開着,開得風華絕代,開得與世無爭。
她的心裡,卻觸得到淡淡的痛慟,只是脣咬得那麼緊,不曾開口,無人能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