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霽,衆人重新上路。那一場如絲如霧的雨,消失得驟然,彷彿是從未來過一般。
她和廖奉霆的把酒言歡,亦與那場雨一般,似乎從未發生過。
溯央靜靜地望着窗外。天空一連幾日都是大晴,他們趕得極快,已經到了北臨的城邊。太后的鳳駕恐怕還要一些時候才能到達。
廖奉霆到底是覺得客棧不能周全,這一日向溯央道:“表嫂,客棧是不能住的了。如今太后未到,行宮也不得入,不若暫住北臨首富穆家?”
溯央略略一想,點了點頭:“是個主意。穆家既是首富,定是圈養了些身有武功的護院,到底比客棧強些。”
廖奉霆依言而去,不過一個時辰便來接溯央等人。一行人坐着馬車來到穆府,溯央一拉簾子,只見極氣派的一座府邸。佔地頗大,硃紅色大門大開,兩邊各有一隻威風凜凜的獅子鎮守。早有一行人在門前等候,主子穿着綾羅綢緞,隨侍的丫鬟婆子也是滿頭的珠花,一副大戶人家的模樣。廖奉霆自是先去拜會穆老爺了,溯央下了車,穆夫人已經言笑晏晏地迎了上來。她三十出頭,隱約看得出年輕時候有幾分姿色,穿金戴銀的一身,笑得連眼睛也眯成了縫:“郡主到了,趕緊進廳裡罷。”
溯央忙說了句“叨擾”,請穆府的丫環將溪寧幾個安頓了,帶着螓希進了大廳。
到廳內坐定,螓希候在一旁,溯央喝着茶,一雙靈動的妙目將四周盡收眼底。前來相陪的皆是女眷,有人好奇地張望她,有人畏縮地低頭不語,有人低低地交頭接耳。只一個女子坐在明亮大堂的一個灰暗角落裡,穿着材質低廉的素色錦衣,執着粗製的陶瓷杯子。偏偏她絲毫也不覺得有何不妥,飲茶合蓋的姿勢,比起金枝玉葉亦不遜一分的端莊優雅。倒是坐在廳中央那幾個衣着光鮮、描眉畫目的,雖插的是金步搖、拿的是琺琅琉璃杯、喝的是最上等的大紅袍,卻獨獨沒得她一絲半毫的清冷氣質。
溯央說不出緣由地對這女子有了幾分喜愛,低低問了一句:“穆夫人,那一位姑娘是……?”
穆夫人原還在賠笑,見她點了那女子名字,臉色變了顏色,喝道:“阿九上來!”
廳裡衆女子不少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神色。那阿九放下杯子站了起來,幾步上前,不亢不卑地對溯央見了禮:“問郡主安。”
穆夫人搶在前頭,顰眉道:“今日郡主駕到,你怎麼卻穿得破破爛爛的?”
阿九低頭不語。溯央在一旁道:“你叫什麼名字?是何人?”
“民女穆九,是穆大人的養女。”阿九淡淡地答道,聲音裡絲毫聽不出情緒。那下頭的女眷紛紛拿幾分嘲弄的目光投在阿九身上。溯央心裡微微一酸。她亦一樣是養女,昱王父子待她不薄,在晶元宮卻飽嘗了人間冷暖。這女子心裡的苦,她皆是懂得,卻難爲她這般榮辱不驚。
溯央勾起脣角:“原來是九姑娘。”只覺得廳內霎時靜得驚人。女眷們的眼神紛紛帶了驚詫,似乎不知堂堂郡主爲何待一個府中養女這般客氣。
穆九也怔了一怔,微微仰起臉看溯央。溯央笑着解了腕上一個和田玉手鐲,替她戴上,一邊道:“今日見你,不知爲何極是投緣。這個鐲子賞給你,它代表着皇家,可要好生愛惜。”
穆夫人陪在一樣,嘴角一抽一抽的說不出是豔羨還是不甘,卻也不敢造次。穆九的神色依舊淡淡的,微微咬了一咬下脣,道:“多謝郡主賞賜,這禮物太過貴重,阿九怕遺失了無法向郡主交代。”
溯央心中一動。這個穆九也是個伶俐的人兒,她是怕萬一有人故意將鐲子損毀,到時候借題發揮,吃苦頭的便是她了。溯央笑着道:“若是丟了,你來京城找我,我再賞一個!”
阿九猛然擡頭,溯央只見一雙極大的黑白分明的眼,透着幾分稀薄的驚訝,隨即低下頭,重重地道:“郡主的大恩,阿九沒齒難忘!”
穆夫人像是剛剛反應過來,連忙說了些女兒資質駑鈍,幸得郡主垂青之類的話。溯央心裡冷笑,卻到底坐着聽了。直到用膳時,溯央推說自己因陪着太后禮佛需要吃素,便不與穆府的女眷同吃了,叫人送了齋飯進屋。
穆府空了頂上等的房給溯央。屋內雕欄畫柱,皆是上等紅木。那牀上鋪着綢被,放着玉枕。一旁的紅木櫃子裡擺着各形各色的古玩。溯央認得不全,隨手拿一隻官窯瓷看了看,品相色澤,斷非贗品,只怕價值不菲。她微一擡頭,卻見牆上裱的是前朝名家的筆墨,端得上是筆走龍蛇,魄力非凡。下頭几案上擺着一隻秦箏,微微一撥,發聲悅耳。
螓希在桌前一面替她拾掇,一面不禁低低埋怨:“主子怎麼就將那鐲子送給了九姑娘呢?主子淨身出的宮,身邊有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如今那玉鐲也送了人,下回若是碰着用錢的時候,可怎麼辦……”
溯央“撲哧”一聲笑了:“不過是個鐲子罷了。錢財都是身外之物,沒了便沒了。能保得她周全纔好。”
螓希撇撇嘴:“主子就那麼喜歡那個九姑娘?”
溯央緩緩“嗯”了一聲:“看到她,總像是看到原本的自己……”一樣是寄人籬下,一樣是身不由己,她如何忍心,看另一個女子像曾經的自己一般,如同穹宇中的蜉蝣,連護得自己周全都不能。
螓希不敢接口,連忙扶溯央做到桌前:“主子快吃吧,菜要涼了。”
溯央擡手拿起一雙象牙筷,食不知味地嚐了幾口,問螓希:“這北臨城中的局勢,我之前要你查探的,可有什麼結果沒有?”
螓希回頭望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悄聲答道:“回主子的話,北臨城中,七王爺的羽翼頗豐。北臨城統衛冷子籍冷大人、縣令董蟄董大人都是明着幫襯七王爺的。尤其董大人,他的姑丈是戶部侍郎宣大人,姨表兄又是誠吉刺史,勢力極大。至於這穆家,雖然態度含混中立,但是坊間傳聞穆大人有意將穆家二小姐嫁於冷大人。”
溯央一面微微點頭,一面在心中暗暗記下。待到用完了膳,螓希叫了兩個丫環進來收拾,正在忙着,外頭脆生生的女子聲音道:“阿九前來拜會,不知道
郡主方便否?”
螓希看一眼溯央,見溯央微微將螓首一點,便去開門。只見穆九換了一身新衣,尺寸略大了一些,約莫不是爲她量身做的。不過比起之前的荊釵布裙,方纔顯出大家小姐的模樣。簪子、耳環、項鍊一律換了成色極好的碧玉。她原本就容色清麗,如今一番修飾更顯得光彩照人。饒是如此,穆九臉上卻絲毫沒有自得之色,透着幾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清冷。
她進屋斂衽,在一旁坐了。兩個小丫頭提着殘盤出去,螓希乖覺地鎖上門。穆九一雙清澈的明眸對着溯央,突地低低開口道:“太君薄霧起緗裙,后羿斷蛇入洞庭。”
溯央吃了一驚,口中已經接道:“之子于歸桃夭處,人間天上恨別情。”唸完便輕聲喝道:“你也是太后之人?”
穆九莞爾一笑。溯央心裡一訕——這北臨城藏龍臥虎的,太后豈會不下注白白放過了?剛纔對的那兩句暗號,便是一首藏頭詩,成的是“天后之人”四字。出宮時太后叮囑過,若是有人能對上此詩,便是證明乃是“太后之人”,可以大事相托。
溯央這會子已經平心靜氣了,抿一口茶問道:“九姑娘如何進的穆府?”
“穆大人早年有段露水姻緣,那女子卻已仙逝。太后尋到幾個知情人,捏造了我的出身,派我來這裡。”穆九淡淡答道,“穆大人雖信了,穆夫人卻是名門望族出身,不能容我,只能對外人說收了一個養女。”
說着她愴然一笑:“不過是逢場作戲,穆大人也無幾分真心,幾房夫人更是容我不得,是以落魄如斯。倒叫郡主笑話了。”
一樣逢場作戲,陸聖庵對自己又能有幾分真心呢?溯央也不禁慼慼的,伸手過去握住了穆九的手,只覺得觸手之處,不少的老繭,心裡一酸:“九姑娘受苦了。”
穆九倒不料她如此親近,臉上微微泛了紅。兩個人正自談話間,只聽門上輕輕比剝了兩下。螓希離得近,看溯央與穆九放下了手,便去開門。
門前站着一個穿灰布衣衫極不打眼的小廝。他垂着頭,也不亂看,遞了手裡的盤子上去:“老爺說,這是給郡主特地準備的。”
那盤子上是熱氣騰騰的幾隻包子,隱隱飄着肉香。螓希臉一板:“主子齋戒,吃不得葷腥,穆老爺一早便知道,這肉包子是哪個不懂事的送來的?”溯央卻心知有異,叫住了螓希,親自站起來接過那一盤包子。那小廝哪敢逗留,一會兒便跑得沒影了。
穆九站起來,道:“那娃兒瞧着面生的緊,這包子許是有問題的,不如讓阿九試試?”
溯央微微搖一搖頭,伸手將一隻只包子掰開,掰到最裡頭一隻,手裡滾進一個蠟丸。她見穆九站在一旁,似乎並不準備迴避,倒也不好私藏起來了,道:“是有東西。”
穆九這時像是意識到什麼,垂頭說:“阿九還是先回去吧。”
溯央笑了一笑:“大家都是太后的人,沒什麼需要回避的。”說着一掰那蠟丸,裡頭露出一張字條來。上面寥寥幾個字,卻震得溯央花容失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