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和協議:大金歸還部分原遼國屬地與耶律大石;承認夏與高麗兩國的獨立性,歸還其原有州縣,事後不得發兵報復;歸還大宋關中、河南、河北、山東、山西、燕雲十六州等地,宋金結爲兄弟之邦,永不侵犯。
經過李若虛、蕭毅的斡旋,以上諸事先後辦妥,三國兵馬開始陸續班師回朝,將佔領的城池全部交還給金國。
半個月後,三國國主各遣來使者,攜帶厚禮至岳飛軍前,一則答謝大宋的再造之恩,二則恭賀大宋迎回徽欽二帝,一雪十五年前的靖康之恥,三則與大宋結盟,共保天下太平。岳飛大喜,一面遣人上報臨安,一面在營中設宴款待三國使者,衆將作陪,共賀勝利,歡樂了一個通宵。不日,三國使者告辭回國,岳飛亦遣重要人員攜帶禮品,同三國使者一起歸國,面見三國國主,表明與三國和睦共處的意願,並謝三國出兵幫助之誼。
至此,大宋與各國再無怨憤,海內終得安寧,天下得以大治。
大勢既定,在岳飛、李寶、孟邦傑、周雲從、孫舫、諸葛英、李若虛等人的主持下,關中、山西、河南、河北、山東的數十萬忠義軍在各寨寨主的統領下,開始分批南歸,回到各自的原籍,恢復平靜的生活。
李若虛命人錄取此次有功者名字,上報朝廷,加以封賞任用。李寶、孟邦傑、周雲從、孫舫、王無敵等豪傑不願爲官,與岳飛、李若虛、諸葛英等人作別後,各回原籍去了。
岳家軍爲全軍殿後,大隊由李若虛和諸葛英節制,回屯朱仙鎮,同時派人至關中、山東的韓、張、吳三位大帥軍前報捷。大軍啓行後,留下五萬人馬由岳雲張憲統領,仍駐黃龍府城外大營,作爲全軍最後一批,挨岳飛迎得徽欽二帝后,再一同班師南歸。
待得諸事安排妥當,又過去了月餘光景,迎接二聖之事已是燃眉之急,岳飛趕緊備齊車輦,領了五千親兵,請了幾個嚮導,向囚禁二聖的五國城進發。
時近十一月,北國冬天來的早,一行人向北行不數日,朔風就已呼嘯而來,接着就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
岳飛在路按轡徐行,但見沿途風光清純脫俗,與江南水鄉的瑰麗多姿相比較,可說是不分軒輊,一路觀賞下來,心情大好,竟是讚不絕口。高興之餘,他忽然想起了那個與世隔絕、但又美麗異常的空山幽谷,博學多才、多愁善感的三師兄,調皮搗蛋、天真無邪的小丫頭,那其樂融融、惺惺相惜的快樂時光,到頭來竟是黃粱一夢,不由感慨可惜,開口唸道:“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白首爲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
踏着地上的碎瓊亂玉,望着四野的皚皚白雪,一股淒涼的孤寂驀然襲上心頭:“夢裡好,夢裡美,夢醒時候,留下三分悽苦,七分遺憾;夢無時,時有夢,不在夢中,不興一絲波瀾,九死不悔。”
來時千萬人,回時剩幾人?
車行轆轆,日暮而歇,日旦就繼續上路。
這一晚用過晚膳,岳飛一時間並無睡意,閒着了無趣味,便翻出一本《唐書》,在燈下看了起來。
帳外朔風已停,雪也止了,明月升上中天,照的四下裡光亮如鏡,映着數十個營帳,千餘馬兒車仗,盡顯天地之祥和,殊不知道,這片刻的祥和背後,卻埋葬着多少的枯骨。
看不一會兒,就看到了傳奇將領薛仁貴的列傳,當“將軍三箭定天山,戰士長歌入漢關”一句映入岳飛的眼簾時,驀地心中一酸,眼眶已是溼潤了。唉,昔日那班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十停中已不在了八停,亡者是一了百了,生者卻要一悲永悲,嘿嘿,只爲了這麼一個夙願,中原、江南、北國的萬里河山化作廢墟,數以百萬計的黎民遭受塗炭,更有數不盡的美好事物成了泡影,這……可都是我的初衷嗎?
初衷?
哼,哼,哼……
他的心,哆嗦的厲害,疼的,更厲害。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以手支臥,凝視殘燈,喃喃自語道。
燈的火芯忽然閃了一下,帳幃微微揚起,然後落下,似是有風剛剛吹過。
一個青衫男子出現在帳內,只見他滿臉虯髯,衣衫自下而上幾成碎條,雖然如此邋遢,但他的眼神卻是精光閃爍,眉宇之間一股尊貴氣質撲面而來,竟是難以遮掩。
“先生是誰?深夜造訪,可有事麼?”
“嶽元帥!”那人忽地仆倒在地,未語先自嗚咽了,“你……你終於是來了。”
岳飛吃了一驚,丟了手中的書,忙去扶那人,見他已是快要流出淚來了,不禁更是錯愕,問道:“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如此大禮,嶽某可不敢當,請快快起來,有話好說嘛。”
那人擡起頭來,燈光照耀下,現出一臉的滄桑,哽咽道:“在下姓趙,名佶……”
“啊!這不是太上皇麼?”岳飛直唬的魂飛天外,急忙拜倒在地上,匍匐後退了幾步,深深埋下了頭,叫道:“臣誠惶誠恐,臣接駕來遲,請陛下降罪。”
原來,北宋的徽宗皇帝名叫趙佶,靖康之役時國破家滅,被金人擄往北方,關押在極邊的一個叫五國城的地方的一座古井內,每日裡只能坐井觀天,十餘年裡受盡了金人的折辱,到現在是物是人非,事事都休了,成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當年的王者之風已是蕩然無存,有的只是滿目的蒼涼和悲痛。
君臣相見,抱頭痛哭。
趙佶伸出顫抖的雙手,將岳飛輕輕扶起,叫聲“愛卿”,把手放在自己的臉上,眼神中晶瑩微轉。
岳飛看着昔日風光無限,如今卻是落拓如乞的陛下,淚水長長的流了出來……
趙佶端詳良久,說道:“愛卿,爲了大宋社稷江山的安穩,你鞍馬勞頓十餘載,不曾過得一天舒心日子,真是苦了你了。”岳飛道:“陛下謬讚了,生逢亂世,國家正是用人之際,臣身爲大宋子民,理當盡心爲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趙佶道:“好啊,愛卿肝膽忠義,天地日月爲鑑,大宋得能有愛卿輔佐,真是天下之福。只可惜……你我兩世爲人,除了在這夢中,再也無緣相會,惜哉,惜哉……”
岳飛見趙佶手臂黝黑,猛然醒覺他還未洗浴,就沒怎麼在意他的說話,只是道:“陛下,您來途勞累,先沐浴更衣吧,完了後,臣再爲您接風洗塵。”便要開口叫人進來,趙佶揮手止住了,岳飛奇道:“陛下這是……”趙佶赧然道:“我已是作了古的人了,這些繁文縟節,就免了吧。我今晚來見愛卿,是有話要告訴愛卿的。”
岳飛聽他話中先是提到與自己“兩世爲人”,現在又說自己是“作古之人”,似乎要表明他已是個死人,但其人卻真真實實坐在自己面前,要說這是夢中相見,岳飛還真是難以置信。雖然心裡覺得趙佶的話不可思議,既覺疑惑又覺好笑,也只得應道:“陛下請講。”
趙佶何等精明?一見岳飛神色便知其想,暗歎一口氣,說道:“十餘年來,多少個機會沒了,爲何我和恆兒還在五國城坐井觀天?嘿嘿,也許外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我這個做父親的,豈有不知之理?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老九啊,老九,你未免忒小心眼了吧!”
岳飛愕然道:“陛下?”
趙佶悽然一笑,續道:“哼哼,縱然老九機關算盡,那又如何?百年之後,還不是一堆黃土?命吶,能留得住麼?”出了一會兒神,趙佶又道:“愛卿,你是一個古道熱腸的人,又是天縱奇才,本可建立不世功業,封妻廕子,美滿一生,只可惜造化弄人,讓宵小之徒逞了得意,唉!時也!命也!愛卿,你聽我一句勸,歸隱山林去吧,若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終能重見天日的。”
岳飛怔怔地聽着,心下細細琢磨,仍是不能理解他這些似是而非的話語,不過最後勸他“歸隱山林”的話卻是聽懂了的。如今夙願已了,岳飛腦海中老是浮現出沔水谷時的情景,讓他心中生出一絲真實存在的冀望,所以他決定迎回徽、欽二聖後,便去尋找那個沔水谷,無論真假,總要弄個水落石出。這時聽趙佶說到這節,“沔水谷”三字差點就脫口而出,稍作冷靜後,輕聲應道:“陛下所言,乃臣之所願也。”
“你、你是答應了?”趙佶眼露喜色,追問道。
“是的,絕無反悔。”
“好,好,很好……”連聲叫好中,趙佶臉上泛起滿足的笑意,就似千斤重壓後的萬般輕鬆一樣,叫聲“我去也”,身子無風自起,向着門幃處飄去。
岳飛見他離去,連忙拔足追去。
趙佶去的好快,岳飛才一出帳,已然沒了蹤跡。岳飛沒見了趙佶,不由着急起來,叫道:“陛下!陛下!”沒聽到迴應,便去叫營中將士起來,一起找尋陛下。不料走的急,不曾注意暗地裡的一個陷坑,轟地一聲響,岳飛跌了進去,夢已是醒了。
聽軍中更鼓時,已交三更了,岳飛睡意正酣,旋又進入夢鄉去了。
這一晚間,他在夢中數次見到趙佶,趙佶在前面走着,面帶笑容,輕聲呼喚着岳飛的名字,他就在後面追,可無論如何,兩人之間總是隔着些許距離,永遠都追不上,趙佶口中還唱着歌兒:“裁剪冰綃,輕疊數重,冷淡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閒院落淒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醒來不做……”
數日之後,岳飛率軍抵達五國城。
厚厚的城門緩緩打開後,岳飛命大隊人馬在城外列陣候命,只帶了兩百精壯甲士入城。
守城的官員很熱情的接待了他們,岳飛象徵性的寒暄了幾句,就流露出了迫不及待想要見到二聖的神情。那幾員官員卻是支支吾吾,面色很是尷尬。岳飛問他們爲何這般表情,那幾人推推攘攘了一陣,走出一人來,說:“嶽將軍,您真的是來接徽、欽二聖的嗎?”岳飛道:“正是。”那官道:“如此,就請跟下官來吧。”
一行人又出了五國城,穿過一片荒蕪的戈壁,來到一口丈餘方圓的枯井旁,那官指着枯井道:“將軍,這裡便是二聖居住的地方了,只是……”
岳飛道:“只是什麼?”
那官道:“下官不敢胡言。”岳飛道:“但說無妨。”那官作了一個長揖,才道:“喏。自三年前下官從異地調來五國城爲官,就從沒見過二聖。”
“什麼?”
岳飛突然的一聲怒喝,嚇得那幾名官員急急跪倒,磕頭如搗蒜,叫道:“將軍息怒,此中詳細如此,下官等着實不知情啊。”
莽莽黃沙,枯井冷風,偶有孤鴉飛過,哪兒有一個人影?
岳飛絕望的坐倒在地,雙手放在頭上,狠狠的按入土中,隱隱發出哭泣之聲。
那兩百親兵都將手按到了佩刀上,只等元帥一聲令下,就要大開殺戒,爲二聖討個公道。
那些個金國官員嚇得魂不附體,連連叩頭,叫饒不已。
岳飛傷感了一會兒,覺察到了部下的濃濃殺機,就道:“多謝各位指引路途,嶽某感激不盡,你們公務在身,這就請回吧,回頭,嶽某定會厚禮贈謝。”
那幾人如遇大赦,恭維道:“不敢,不敢,這些都是下官該做的。”說不幾句話,就三十六計走爲上,一溜煙似的去了。
忽然,遠處出現了幾個黑點,正向這邊移動過來。
一個親兵叫道:“爾等何人?不可靠近,快快走開。”
那邊一人笑道:“這位軍爺說笑了,我等世居此地,忝爲地主,豈有客攆主走的道理呢?”又一人道:“老朽請問軍爺了,我們這麼大歲數了,如是背井離鄉的,還能去哪兒呢?”說罷,那幾人一起鬨笑起來。
那親兵大怒,就要帶人上前捉拿那幾人,出出胸中惡氣。
岳飛道:“不可胡來,你們退到後面去,我去會會他們,他們長年居住此地,或可知曉二聖下落。”那親兵道:“元帥,金人奸詐,恐怕……”岳飛道:“無妨,我理會得。”那親兵道:“喏。”一揮手,帶了那二百人,後退了十餘丈,全神戒備,以防突發事件。
岳飛向前走去,抱拳道:“晚輩大宋岳飛,這廂給諸老見禮了。”
那幾人聞說是岳飛,紛紛靠了過來,卻是些耄耋老者,個個生的鶴髮童顏,如似土地公公一般。
岳飛道:“嶽某管教不嚴,致有屬下無端冒昧,還請各位長者寬宏大量。”
那幾人呵呵大笑,都道:“將軍謙遜了。”
岳飛道:“各位世居此地,可曾知曉徽欽二聖的故事?若是知曉,還請不吝賜告,嶽某由衷感謝。”
那些老者七嘴八舌說了起來,有的說,兩位皇帝陛下受不了諸多的苦楚侮辱,含恨自盡了;有的說,當年有一位叫崔孝的降金總兵曾和兩位皇帝陛下逃亡,卻不幸被金兵追上殺死了;有的說,那一年來了十幾個武藝高強的黑衣人,殺死看守,將兩位皇帝陛下救走了,不知何往;有的說……
這些,都只是故事,又或者叫傳奇,而岳飛要面對的,卻是現實。
講完故事,那幾個老者相互攙扶着,在歡樂的笑聲中離去了。
岳飛跪倒在枯井旁,雙手撫摸着井沿,找尋着歲月的痕跡,心頭涌起了無數滋味,有酸,有甜,有苦,有辣,以及:喜、怒、哀、樂、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擡頭時,天和地都坍塌了,世間的一切都向着一個無限的深淵陷了下去……
“此去北征,若是不能平定金國,迎回二聖,決不再回中原半步,客老他鄉,以作天懲。”
在趙構面前的誓言,忽然滌盪在腦海裡。
他苦澀的一笑,慢慢合上了雙眼……
痛苦,絕望,無依……
我,就這般死了吧?
然後,他就跳了下去,跳向那個永遠的黑暗。
耳旁,有風吹過。
呼,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