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名叫孔雀,因爲臨近孔雀河取了這個名字。
常曦在孔雀村的酒肆旁租下了一間鋪面,這間鋪面本來是酒肆老闆打算用來擴建倉庫的,但一聽到神醫竟然願意在他們這住下,幾乎是一路把常曦請過來的,死活不肯收租金,還是在常曦的堅持下,才以一個月二兩碎銀的價格租下。
二兩碎銀的價格對於一間鋪面來說,可以說算的上只是本錢。但酒肆老闆和阿玉的爹是故交,阿玉就相當於是他的半個閨女,更何況一位神醫願意落腳他們村,那可是敲鑼打鼓的大事。他們村算不上富裕,百來戶人家中,大部分也僅僅是在保證自家口糧之外還能餘有個幾兩碎銀的程度。
一般像他們這種小地方,有些名氣的大夫是不願意久居在這的,原因很簡單,賺不到錢。
一位有醫德有實力的大夫對於他們來說,就是活菩薩。
而且村民們發現,這位自稱姓常的大夫脾性出乎意料的平易近人,有問必答,沒有絲毫不耐煩,比起之前那些鼻子長在腦門上的大夫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根本沒得比!
鋪面閒置很久,灰塵很多,酒肆老闆叫來店裡幾個年輕力壯的夥計來搭把手,被常曦婉言謝絕,他沒有動用一絲一毫的靈力,動作嫺熟的打掃起鋪面,模樣認真,一絲不苟。
打掃時,常曦才發現原來自己鋪面的街對面,住的正是蠻牛和阿玉一家,阿玉爹剛好提着兩隻剛買的燒雞,姓林的老人站在院門口向着常曦揮手,“常大夫,今晚來家裡坐坐吧,我剛買來的燒雞,飯菜都燒的差不多了!”
常曦笑着擺手說道:“勞林老費心了,但常某今晚需要打掃出鋪面,實在抽不出時間。而且阿玉中午纔剛服過煎藥,今晚需要臥牀靜養,常某就不去叨擾了。”
見到街對面的常曦轉身拿起抹布繼續打掃鋪面,林老頭嘆息一聲,看來今晚自個只能和蠻牛對付這兩隻燒雞了。
傍晚時,常曦抹去額頭上的一層汗,發現距離將鋪面徹底打掃乾淨的程度還有不小的差距,便先放下手頭的活計,來到村裡的雜貨鋪購置了幾盞油燈,期間不出預料的又展開了一場顧客和老闆間的拉鋸戰,一個堅決要給錢,一個堅決不收錢,直到華燈初上時,常曦才提着幾盞免費的油燈和一些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回來。
夜深人靜時,蠻牛在牀邊輕輕捋過阿玉的髮絲,看着臥牀休息的女子臉上紅潤,開心的笑着。阿玉爹則是走出屋外,看到街對面常大夫的鋪面門縫中仍亮有晃動的燭火。
第二日清晨時,天剛矇矇亮,常曦推開門扉,油燈中的油麪早已見底,赫然是一夜未眠。藉着清晨微光,可以發現鋪面內已經煥然一新,纖塵不染,竟有絲醫館纔有的味道。
常曦打算在這裡開間醫館。
常曦拿來一塊昨日收拾出來的木板,他想了想,以指代筆按在木板上,指頭龍蛇遊走間,“醫館”兩字一氣呵成,隨後他將這塊註定要陪伴他一段時間的招牌掛在了鋪面外。
他看着有些空落落的門扉,他從懷中取出那兩枚一直貼身放着的黑白陶壎,用紅繩串織好,掛在門口,叮叮咚咚。
看着角落還未生過火的柴竈,他嘴角有笑,熟練的洗鍋生火,切蔥打蛋抄面,給自己做了一碗灑滿蔥花的雞蛋麪。
一日之計在於晨,可不能再虧待自己餓了一晚上的胃。
但是還沒等他坐下吃幾口,門口兩隻陶壎碰撞着發出叮叮咚咚的清脆聲音,只見三道人影忽然就闖了進來,腳步邁過門檻後,不由分說的就直接噗通一聲跪下。似乎是知道如果不在第一時間跪下,就跪不下去似的。
常曦哭笑不得放下碗筷,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林老一家。
跪倒的三人中赫然有阿玉,她身體恢復的速度和程度比常曦預料的要更好一些。昨日阿玉服下那碗湯藥,連翹枝只起到微末之用,發揮奇效的是他那滴被雨水稀釋過無數倍的龍血。龍血至陽至剛,專克陰寒,自然成效斐然。不僅一舉將她從閻王手中救回,還就此拔除了折磨她十幾載的病竈。
“小女謝過神醫的救命之恩!謝謝神醫!謝謝神醫!”
阿玉是個鄉野女子,沒有什麼華麗辭藻,但越是這種出身樸素的女子,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內心的真誠。而至於一旁更加樸實的蠻牛,乾脆啥都說不出,只是一個勁砰砰砰的磕着響頭,每一下都是用上了實勁,很快就見了血。
常曦責怪了看了一眼林老,將他們三人攙扶起來,說道:“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等的天職,不必如此。”
鋪面中只有一方四角桌,常曦讓他們一家坐好,將昨天藥筐中收集來的一些止血草研磨好,塗抹在蠻牛額頭止血,差點又讓這個實誠到骨子裡的莊稼漢子再度跪下。
常曦又煮了三碗麪條,獨獨沒有給阿玉的那碗放雞蛋,蠻牛想把自己碗裡的雞蛋給阿玉好補補身子,卻被常曦一筷子敲在手背,說道:“雞蛋屬寒食,女子少吃,尤其是阿玉。”
身形比常曦高一個頭的蠻牛委屈的揉了揉發紅的手背哦了一聲,林老頭卻是全身寒涼,他是第一次知曉雞蛋原來是寒食。要知道之前他爲了給閨女補身子,幾乎天天都要讓阿玉吃煮雞蛋,原來這麼多年,自己竟是在害自家的閨女啊!
常曦眼眸雖灰暗,但還是可以洞穿林老頭的心思,說道:“現在知道也爲時不晚,多加註意即可,不懂得,可以問我。”
林老頭一把眼淚的哭出聲,不停點頭感謝。
常曦心中明瞭,之前自己還在青雲山時,就曾和丹神峰上精通醫理藥理的洛舞師姐打過交道。在談及天下醫道時,洛舞曾說這世間醫者絕大多數都可以分爲三種。
第一種醫者能力一般,在察覺到病患體內病竈時,如果病竈棘手,就會果斷放棄;但如果是小病小災,他就出手救治,往往能無往不利,但這種人名聲也不會太大。第二種醫者有一定的能力,遇到什麼病症都會出手一試,但也因爲如此成敗皆有,名譽好壞參半,名聲也不會傳播太遠太好。
而至於第三種醫者,明明有着很強的能力,但對任何病患體內的病竈或是隱疾都是不聞不問,哪怕他自己知曉,也不會告知病患,而是默默記下,等病患病情嚴重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時再回來大刀闊斧的醫治,在病人飽受痛苦後纔將人醫治好,但反而是這樣毫無醫德可言的醫者,往往名氣最大。
當時洛舞對常曦說完這些後,問常曦如果是一名醫者,他會想成爲哪種人?當時常曦回答不上來。
但現在他知道了,他要成爲那稀少的第四種醫者。
四人就着噴香的麪條迎來常曦在孔雀村的第一個清晨,蠻牛三下五除二吃完麪條,打了個飽隔道:“俺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香的麪條,比阿玉做的還好吃呀。”
常曦笑着沒說話,轉身給這個體壯如牛的傢伙再做了一碗麪。林老頭連忙跑到竈邊接過麪碗,他可不敢勞煩常大夫親自動手,拿到蠻牛身邊,在一旁嚴肅道:“蠻牛,你記住,常大夫救了阿玉的性命,是你這輩子的大恩人,以後常大夫叫你幹啥你就幹啥,明白不?”
蠻牛認真的點了點頭,目光炯炯有神。
隨着日出東方滿村雞鳴,四人用完早餐,蠻牛連忙趕着去收麥子,阿玉自告奮勇的收拾餐具洗碗。林老頭注意到鄰里街坊似乎在對着常大夫的鋪面指指點點,好奇的走到門外,這才注意到門外牌匾上那兩個龍飛鳳舞的“醫館”的字。
林老頭又驚又喜的衝進屋裡,這才發現鋪面裡確實有種鄉間醫館纔有的模樣,他本來以爲常大夫只是想在這裡住上一段時日,沒想到常曦竟是打算在這裡開醫館!
這豈不是代表着,這位妙手仁心的大夫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不會離開孔雀村了?
已經褪下那身以往仙道盟中無人不知的黑衫,換做如今粗布麻衫的常曦坐在椅子上,朝林老頭會心一笑。
常曦朝林老頭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後者坐下,他沉吟半晌後說道:“林老,實不相瞞,我其實並不是土生土長的南疆人,對於南疆還是很陌生,不知可否爲我解惑一番?”
林老頭認真的點了點頭,其實不用常曦自己說,是個有些眼力勁的人都能看出這位常大夫是外鄉人。只是他們村子並不排斥外鄉人,只要是客,都一律熱情款待。
常曦問道:“在常某的印象中,南疆之前不是應該是由萬魔衆聯合的八大門派統治嗎?但是常某來到南疆,似乎並沒有見到什麼所謂的修道中人,這是爲何?”
“雖然我們只是一介鄉野村夫,按理說這輩子都沒機會接觸到所謂的仙家之事。但因爲之前南疆有過一場翻天徹底的變故,以至於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也都聽聞到一些故事。”
林老頭坐正了身子說道:“之前咱們聽說洱海的那一頭,有個叫什麼仙道盟的組織打了過來,把咱南疆這塊土地上的那些會飛天遁地的仙人們打的潰不成軍。洱海灘頭離我們孔雀村隔着那叫一個遠吶,但那會我們半夜都能聽到洱海那邊不時傳來震天的巨響,後來咱就看見夜空中好多服侍風格古怪的仙人們踩着樹枝粗細的東西,唰唰的飛進南疆腹地了。”
林老頭心底有句話沒敢說,那就是常大夫之前來到村子時穿的那身黑袍,就和那些仙人們有些相同。但是他沒把常曦的身份往仙人那塊去想,畢竟仙人們那都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根本不屑與凡人有半點交集,怎麼可能還有那閒工夫來醫治他們這些在他們眼中比豬狗好不到哪去的凡人呢?
林老頭繼續道:“後來有不少人遷徙時途經我們村子時,我們知道了那些萬魔衆的仙家門派,都已經被那跨海而來的仙道盟仙人們都一鍋端了老家。據說南疆現在只剩下了幾個沒犯過什麼大惡的仙家門派掌事。”
說到這,林老頭恨恨道:“萬魔衆中的仙人們對南疆各地的賦稅十分嚴苛,就如我們孔雀村這樣的小村子,每一戶一年就要上繳兩石糧食和布帛一匹,每戶人家都只能在溫飽線上掙扎。聽說有些大城就因爲湊不齊賦稅額度,被仙人們賜死大半,血流成河,天怒人怨啊!這樣的仙人,不要也罷!”
常曦聽到這裡頓時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來南疆這麼久都沒遇見半個修仙者,原來是當年仙道盟在洱海上一舉擊潰了魔域四皇子和五皇子的魔族大軍後,全軍一鼓作氣的殺進了南疆腹地,將原來無惡不作的萬魔衆就此剿滅。
常曦當時身形墜落,將一座大山都生生砸穿,於情於理這樣的動靜,不可能不驚動當地的修仙者。但哪怕常曦在山頂上枯坐了好幾日,也見不到半個人影,可以料想到如今南疆修仙門派的數量應該是銳減了不少,修仙者的數量也定然是捉襟見肘,以至於這塊地界上根本無法派出人手值守。
但常曦很快就釋然,如今的他已經完成了九州萬千修士矚目的劍開天門,成功使得人間連同了仙界,補全了法則,使得人間整體的修道實力暴漲了整整一兩個大臺階。
自己已經是傷橫累累,就此退出修仙界,也不算差。
青雲修仙十餘載,看似風光無限,看似九州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但誰又會知道他究竟失去了多少?
有得就有失,天道輪迴不息,亙古不變的真理。
至於如今的南疆是哪家修仙門派在掌管,他已經漠不關心了,他只想在這裡安安靜靜的過上一段平靜的日子。爲此他還切斷了身上一切的靈力感應,不讓外界能夠找到自己。
林老頭看着常曦那雙灰暗的眼眸,不知爲何,他從那雙眼睛裡感受到了無比厚重的滄桑感和莫名的心酸。彷彿坐在他眼前的不是一個二十出頭前途一片光芒的妙手神醫,而是一個歷經滄海桑田的孤苦老者,這種感覺很奇特也很古怪。
林老頭想問常曦眼睛爲什麼會變成這樣,但話到嘴邊,還是沒能問出口。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換了個高興點的話題說道:“常大夫打算是今日就開始營業醫館嗎?村裡的大夥們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別提會多高興了!”
常曦微笑着搖頭道:“今天先不正式營業,我還需到附近採一些藥草做儲備,明日再營業吧。”
常曦最後笑着道:“到時候就拜託林老幫我吆喝下了。”
林老頭一擼袖管豪氣道:“常大夫您放心,交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