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回到青雲殿時,似乎早已預料到會有這種情況一般,何歡正坐在窗前悠悠泡着茶,外頭正好的陽光自雕花窗從靈體身上灑落,越發顯得他若隱若現,彷彿要消失一般。
當然,這只是錯覺,他已經是世間最強的三人之一,從來都是由他決定要不要讓旁人消失。
沒有理會何苦焦急的神色,他扶着茶盞,慢慢開口:“都知道了?誰告訴你的?”
“是雲側。可,你怎麼——”下意識就回答出來,何苦這才發現何歡的神情居然沒有一絲意外,不禁疑惑。
“你穿這身出去,沒人多嘴說些什麼纔是奇了怪了。也是,如果開口的是尤姜,你現在應該是哭着跑回來。”
早從何苦出門的時候,何歡就已經預料到了宮內肯定會有人提及自己過去。
不過他原以爲最先出手的會是最懼怕自己迴歸正道的尤姜,沒想到何苦居然陰差陽錯摸到了雲側那裡,雲側,也就是那玄門弟子在的地方吧。
這個年紀就到了金丹期,想來應該是那個人的徒弟,看來,他不在了,玄門依舊過得很好。
見他只應了一句就望着茶盞不說話,何苦趕緊坐到他面前,認真問:“你以前真的叫步青雲?是玄門大師兄?”
其實他已經做好了何歡會惱怒的心理準備,沒想到,這人聽到問話,只是一臉平靜地緩緩說起了玄門正宗。
之前何歡就同他說過,世間修士會如此多,正是因爲一位仙人將修行功法散落各地,給了所有人踏上修行之路的機會。
只是他沒有告訴他,那名仙人因泄露天機,第二日便被雷劫劈得灰飛煙滅,沒人知道他爲什麼願意放棄仙人漫長的壽元做這樣的事,世人只知,那名仙人最後逝去的地點便是玄門如今所在的落仙湖。
目光深沉地看着茶葉在滾燙開水的衝擊下此起彼伏,何歡卻將那無人知道的秘辛輕輕道出:“其實,他爲的只是一句話——修行之路,衆生平等。一句天下人都以爲是空話的話,卻成了一個少年修士心中的真理,他成了仙,便以命完成了自己心中的真理。”
說完並沒有去看何苦的神情,他只是淡淡敘述着玄門歷史。
就在仙人隕落前,一名湖上漁人得他點化,以仙人留下的劍意踏入修行之路。仙人此舉,世間人人都可得到修仙功法,便有了惡霸流氓搶奪功法,也有山賊逃犯因修行之力變得更容易作惡,甚至各大門派爲了自己超然地位,亦是大舉襲擊平民百姓只爲獨佔功法。
就在世間紛亂之際,一名漁人提着釣竿出了落仙湖,他以一人之力擊敗各大門派,聚集一衆天才修士建立天道盟管理江湖秩序,世間終於得到太平。
後來,此人開宗立派,成了玄門第一任掌門,又因曾有人曰:“天下修士出玄門”,故世人尊稱其爲玄門正宗。
玄門從此受世人敬重,然而,漁人卻因殺伐太多心劫過甚,於渡劫時消散天地之間,只有那魚竿,至今仍懸在落仙湖畔替他看着這用盡一生塑造得的人間。
玄門第二任掌門是一名女子,她天賦極佳,守在落仙坡日夜修行最後成功飛昇。就在世人以爲女子性柔,不會像兩位前輩一般做出改變世界之舉的時候,她又回來了,帶着同仙界各大神獸簽訂的天命契約。
從此,各國朝廷得上天庇佑,只要帝王勤於政事,令國家安穩富強,退位後便由上天評定一生功過,授予仙位。
她更是給了朝廷神獸之力以制約江湖中人捍衛百姓太平,從此歷代帝王都盡心政事,一時再無修士敢憑藉修爲高強在凡塵欺男霸女。
仙子讓世間真正變成了一個太平人間,只她因擅入凡塵觸犯天條,修爲散盡,紅顏褪去,一朝白頭,如尋常老嫗一般終老落仙湖。
玄門第三任掌門青虛子,爲人方正,統領天道盟約束江湖勢力,震懾天下魔修。兩名徒弟皆是天縱奇才,大弟子步青雲更是十六歲出門行俠仗義,十八歲名滿江湖受世人崇敬。世人本以爲他會是唯一一位得以善終的玄門掌門,直到,步青雲叛出了玄門正宗。
世人皆知玄門大師兄就是未來的玄門掌門,爲一門表率,步青雲此舉一出,江湖頓時風起雲涌。
說到步青雲,何歡的神色終於不再平靜,擡頭細細看着自己面前的白衣青年。
玄門是仙人之後,弟子們素喜白衣,常在衣飾繡滿雲紋,以此暢想未來羽化登仙暢遊天上的快意。每一個玄門弟子都以能穿上這身衣服爲傲,步青雲亦是如此。
只是,何歡早已不穿白色衣物,這顏色太容易髒了。
“玄門每任掌門都是聖人,聖人是活不長久的,所以,立志成爲聖人的步青雲自然也是,不得善終。”
明明是說着自己的過往,他的神色卻是平淡如常,只是說到後面眼中漸漸有了些許陰霾,
“玄門正宗這個天下第一的位置坐得太久了,難免會有人不滿意。偏巧這時候,步青雲讓他們抓到了把柄。他們四處奔走要求處置我哪是爲了維護正道風氣,不過因爲步青雲是青虛子的徒弟,藉此發作罷了。”
“若師尊護我,他便是縱徒爲惡,不再配得上聖人之名;若他懲戒我,便是承認玄門繼承人乃是好色惡徒,亦是有辱玄門百年聲名。不論如何選,玄門都會拉下神壇,當真是個好買賣。”
一朝從天之驕子淪落爲人人喊打的江湖惡徒,這樣的實在不是什麼好回憶,何歡神色亦是漸漸陰鬱,只是慢慢地眸中露出幾分瘋狂神色,
“他們誰都沒想到,我沒有回玄門正宗。我廢了自己全身經脈,以歡好之樂修極樂功,只用三個月就到了元嬰期,所有叫囂着要殺我之人,都被我殺了個乾乾淨淨。”
只是短短一句話就蓋過了正殿之上令人心驚的血色過往,他瞧了瞧完全被過去驚得呆住了的何苦,胸中鬱結之氣稍散,笑了笑,“所以,□□是個好東西,不論心裡怎麼樣,刺激合適的地方,它就是會快樂。”
他的神情何苦看不太懂,何歡這個人不論什麼時候想笑就能笑出來,還笑得一絲痕跡也不漏,所以,他只能伸手向前,看着自己的手指從靈體發間穿過,彷彿真的觸碰到了他一般,有些難過地問:“你恨嗎?”
“我犯了錯,師尊要廢我功力,我從未恨他。”
淡淡說出了讓何苦震驚的答案,似乎早知道沒人會相信自己這話,何歡自嘲地笑了笑,視線向着窗外漸漸飄往無垠的碧空,
“我無法釋懷的是,在我還有機會回頭的時候,爲了玄門正宗百年聲譽,我沒有回頭。錦繡前程,生平志向,飛昇之路,這些步青雲都不要了,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玄門正宗,擔了全部罵名。可是,八十年了,玄門連一封安慰的書信都沒有給過他。”
他棄劍入魔,做了很多惡事,將江湖門派的視線全都吸引在了魔道。沒人會傻到在魔修壯大的時期得罪最強的玄門,所以,那些人也就將鋒芒全都對準統領魔道的極樂宮。
世人只當何歡心機深沉,瞞住玄門上下差點就登上了正道領袖之位,好在玄門明察秋毫將其逐出師門,才免了一場江湖風波。玄門依然是聖人輩出的玄門,只是步青雲卻成了江湖公敵何歡。
步青雲在自身深陷泥潭時,仍費盡全部心力保全了玄門名聲,而玄門,竟沒一人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這纔是他至今不可解的一枚心結。
終於把這無法向任何人傾訴的心結宣泄了出來,何歡發現自己意外的平靜,大概,確實過了太久,那份對師門的期待,已經消逝得差不多了。
最初入魔時,每夜都要藉助秀孃的藥物入睡,只要保持清醒,就會忍不住想起過去。
自小,在旁的修士爲了雄霸一方壽與天齊這些目標修行之時,他付出了全部時間苦練劍術,想的卻是如何讓這天下變得更好些。
他爲師門爲天下完全放棄了自己身爲人的一切享樂,只不過二十歲就活得無慾無求彷彿除了天道什麼都不在意,可到了最後,他的師門竟然沒有一人相信他不是惡人。
緩緩吐出一口悶氣,他揚眉,愁苦氣息盡散,面上端的是世間第一魔修的張狂傲氣,
“步邀蓮接任玄門大師兄之位時,我就下令,從此世間再沒有步青雲了。極樂宮只有何歡,何歡要享盡世間一切歡樂,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再沒有任何戒律束縛。何歡的人生,要比步青雲好上千百倍。”
何苦知道他做到了,可是,看了看自己,何歡曾說過他少年時有兩個心結過不去,如今這第一個他總算知道了,雖然聽起來雲淡風輕,細想之下卻是如此慘痛。
他忍不住問道:“可是,你心底還是懷念步青雲的吧。不然,就不會有我出現了。”
“何苦,人一旦到了年紀就會懷念少年時光,這是人生常態。但是,懷念不代表要往回走,我相信,最終你還是會走到我的身邊。”
眼神柔柔地看着他,何歡的眼眸裡永遠都帶着一絲捉摸不透的深意,此刻也是如此,就像是真的看透了他的未來一般,感嘆道,
“我剛入魔的時候,無比地希望有那麼一個人,能在我茫然無措時告訴我今後該怎麼走,能在我爲江湖傳言痛苦不堪時告訴我做的這一切都值得,能夠讓我遠離一切是非安穩地睡上一覺。可是世間終究沒有那麼個人。
你不同,你有我,當年我的遺憾,我會在你的身上一一彌補。上天不給我這麼個人,我就自己做那個人,只要如此,我的心結終會消散。”
何苦想他們果然本來就是一體,否則,爲什麼何歡說這些話時,他會覺得自己胸口悶悶的喘不過氣來?
揉揉眼睛,他擡頭,聲音悶悶的,“就不能是我,做你的那個人嗎?”
“你要試,我倒也不會拒絕。”
並沒有嘲笑他不自量力,何歡知道,步青雲早就習慣了做保護衆人的角色,即便沒了記憶,沒了卓然修爲,這項本能依然刻在了骨子裡不會改變,何歡是如此,何苦也是如此。
所以他信任何苦,因爲沒有人比他更瞭解步青雲。
如今世間再沒人信步青雲,所以,步青雲必須相信自己。
笑了笑,他擡手倒掉了手上茶水,淡淡道:“這杯茶原是爲了消除你今日記憶,現在看來,倒是不用喝了。”
談話期間他有無數機會將茶遞給何苦,而何苦一定不會起疑,如他所願忘掉這一切。結果,他到底沒把茶遞出去。他也想看看,過去的自己如果早知這一切會怎麼做。
聽了這話何苦也是心情複雜,想想自己腦中模糊的記憶,不禁問:“你是故意只讓我留下前世記憶的嗎?”
“傷心的事,還是不記得比較好。”
何歡沒有瞞他,承認得很是坦然,果然何苦也沒介意,只是站直了身子,擡頭挺胸地面對未來的自己,他或許只是何歡爲了慰藉自己弄出的一縷殘魂,連獨立的一個人都算不上,但是,他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比如現在,他就看着何歡,無比堅定地開口:“步青雲是十八歲名震江湖的對不對?我是十八歲的何歡,所以我也能做到。”
倒是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何歡定定看着自己熟悉的身體,只嘆了一聲:“那可是會很辛苦的。”
“我不怕!”
少年回答得很肯定,何歡擡眼看着他,驀地彷彿回到了自己十六歲初次進入落仙湖的時候。
江湖傳聞,玄門正宗落仙湖中有一面仙人留下的問靈鏡,初次站在鏡前的修士定會見到自己的終身意向。
五百年前,一名漁人在這裡看見的是——天下必治。
四百年前,一位玄門女弟子看見的是——國泰民安。
三百年前,懷抱小狗哭着路過的少年青虛子看見的是——大仁之極。
何歡仍記得,他十六歲的時候,青虛子帶他來到這面鏡子前,問他看見了什麼。
他說,我看見了天下太平。
那時候,師尊嘆息:青雲,你的未來無可限量,可是,也必定過得極爲辛苦。
他是怎麼回的?
是了,他就是用這樣的神情,仰着頭回答:師尊,我不怕。